第105節
李泌自嘲想,他還真是無愧世家子明哲保身的教條,哪怕遇到這樣的事情,他依然冷靜的可怕。 遼東李氏李泌,可以給陳大刀收尸,這是朋友之義,卻不能和叛亂之事有牽扯。 一直等到正午,縣衙才放出了消息。畢竟一死就是十六個人,早上往外抬尸體也被許多百姓看見了,總要給一個說法安撫民心。 李泌站在告示下,看著告示。 “……小賊欲竊縣衙……皆亡之……” 李泌喃喃念著告示。 他忽然覺得荒謬極了。 陳大刀沒有謀逆,沒有攻打縣衙,他只是做了個“賊”,想偷縣衙的糧食,沒成功,被衙役殺了。 是啊,本來就應當是這樣,天下間哪有那么多的陳勝吳廣和張角?要是天下那么多人謀逆,豈不是要亂了套了? 偷盜只是小罪,謀逆可是要上報朝廷的大事啊。 陳大刀白死了。 陳大刀等十六人,不是小賊,他們也不僅是為了吃飽肚子。 倘若只是為了一口飯,他們十六個男人,完全可以去搶劫縣中的普通富戶,尋常人家不會有數十人保護自己,他們一搶一個準,沒有任何危險。 李泌想,陳大刀這些人或許不止是為了一口糧食。 從昨夜的話中,李泌能感受到陳大刀對于“狗官”的痛恨,他們恨官府苛捐雜稅,恨官府要強收他們活命的糧食…… 饑餓和憤怒共同點起了他們寧可不要命也要沖擊縣衙的仇火。 可小民之怒有什么用呢?天下人甚至不會知道這十六個人是為了反抗官府而死,天下人只會把這十六人當做餓瘋了甚至膽大包天敢去偷盜縣衙的瘋子。 李泌扭開了頭,他不忍再看這一紙的荒唐譴責。 忽然,原本聚集在告示下的人群開始流動了起來,李泌被人群裹挾著往東擠。 一只胳膊拉住了李泌。 “三水,快點跟我來!” 李泌對上了一張滿是興奮的臉,這是他的鄰居,姓孫,旁人都稱呼他孫大。 孫大滿臉激動,大聲嚷嚷:“衙門放糧了,咱們得快去,晚了就沒啦!” 孫大臉上的笑容真切極了,他歡天喜地,黑瘦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都訴說著喜意。 “陳大刀死了?!崩蠲诘?。 “你說什么?”孫大大喊,“俺聽不清?!?/br> 周圍都是人,人聲嘈雜,兩個人在人流中說話只能靠吼。 “我說,陳大刀死了?!崩蠲诤傲顺鰜?。 孫大干癟的手指拽著李泌的胳膊,努力把耳朵靠過來,終于聽清了李泌的話。 他奇怪的看了李泌一眼:“俺知道啊,剛才縣里的郎君念了告示,陳大刀當了賊,被縣里的郎君們宰了?!?/br> 李泌張了張嘴,卻無力的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最后,李泌也只是甩開了孫大的手,逆著人流往城外沖。 “李三水,你去哪?縣衙放糧了,咱們得去拿糧食??!”孫大大喊。 “我去給陳大刀收尸!”李泌大喊一聲,頭也不回逆著人流跑走了。 只剩下孫大狠狠跺了下腳,不理解李三水為何要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連嘴邊的糧食都不要了。 死人再救難道還能再活過來嗎?活人能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事情啊。 天知道那些狗官為何會忽然善心大發要開倉放糧了,說不準他們腦子抽了…… 孫大一想到這,立刻慌張了起來,也沒心思管李泌了,連忙跟著人群往前沖,生怕慢了一步到他就沒有糧食了。 陳大刀等十六人的尸體被草席裹著隨意拋在亂葬崗。 說是亂葬崗,實際上也只是一個小土丘,只是因為清平縣歷來把無人埋葬的尸體拋在此處所以才得了個“亂葬崗”的名字。 李泌背著鐵楸趕過來的時候,已經有野狼聞著血腥氣聚攏了過來。 兩匹餓得皮毛骨頭,毛發黯淡,狼眼散發著慘綠毒光的野狼正圍在尸體旁咀嚼著什么。 見到有人來也不跑開,而是瞪著一雙綠眼狠厲的盯著李泌,呲著狼牙,躍躍欲試想要嘗一嘗鮮活血rou的味道。 直到李泌抽出劍,劍光一閃,削掉了其中一只狼的半個前爪,兩只野狼才凄厲哀嚎一聲,夾著尾巴逃走了。 李泌走到草席前,挑開草席,看了一眼那缺個半個胳膊的人,不是陳大刀,他嘆了口氣,有將各個草席挑開,挑開第五個草席,里面露出了陳大刀的臉。 陳大刀的表情十分猙獰,李泌將他身上的草席挑開,看到了他身上的傷痕。 致命傷是從胸口穿過的一支箭,除此之外,身上還有多處箭傷。 李泌撕開陳大刀身上的衣服,冷靜驗傷。 他又看了看其他人身上的傷痕,大多都死于箭傷,只有兩人身上都刀傷。 李泌嘆息一聲。 這十六個人恐怕連縣衙都沒闖進去就被亂箭射死了。 一群連豬都沒殺過幾只的人就敢去攻打縣衙…… 縣衙中配有弓箭、弩、刀槍劍戟,里面的衙役都是在縣中挑選出的健壯良家子,甚至還有從博州軍營服過役的將士,豈是一群連口飯都吃不上的人能對付得了的對手? 李泌沉默地挖了一個大坑,從天亮挖到天黑,又挖了一整個夜晚,才終于挖出了一個能塞的下十六個人的大坑。 他將十六個人都塞進了這個大坑中,把陳大刀擺在了最上面,然后又填滿了土,把土夯實。 然后抽出劍,削了塊木板,立在墳前。 [陳大刀等十六人之墓] 李泌嘆了口氣,這十六個人里他就認識陳大刀一人,剩下十五個人,李泌在縣中見過他們,卻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做完這一切后,李泌累得癱倒在墳前,靠著墳頭,哈哈大笑。 “陳大刀,你這家伙……縣里發糧食了,他們怕有人再襲擊縣衙,他們惜命,他們怕……他們發糧食了?!?/br> 李泌想罵人,他又不知道自己該罵誰。 罵這雨雪連綿的賊老天?罵收賦稅的縣衙? 還是罵朝中那些高高在上無動于衷的公卿? 李泌不知道,他只覺得自己累的厲害。 頭枕著墳頭,李泌終于知道了他想要的是什么。 天還未亮,李泌提著劍,最后又深深看了一眼遠處清平縣縣城的城門,深一腳淺一腳的離開了這個地方。 他要去洛陽。 半月后,李泌終于到了伊川縣。 “你叫什么?籍貫何處?”負責登記流民的小吏頭都不抬一下,手上拿著刻刀和竹牌。 “李十七?!崩蠲诘?,“我叫李十七,是博州清平縣人?!?/br> “啊?!毙±籼ь^同情看了穿得破破爛爛、灰頭土臉的李泌一眼,“又一個從博州逃難過來的可憐人?!?/br> 洛陽離河北道不遠,這幾月已經有許多災民從河北道逃荒到洛陽了,小吏已經司空見慣。 他把刻著“李十七”三字的竹牌扔給李泌,例行慣例詢問:“你排行十七?家中可有其他人?” 李泌平靜道:“我前面的十六個人都死了?!?/br> “節哀?!毙±舾砂桶偷?,“天災難免死人,你到了咱們伊川縣往后的日子就好過了?!?/br> 小吏絮絮叨叨,然后把李泌安排給了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孩,讓他帶著李泌去流民安置處,小孩看起來只有七八歲,領著李泌也不膽怯,反倒十分熱情的向李泌介紹伊川縣。 “頭一頓飯不要錢,可往后想要再吃飯就要付錢了……你力氣大嗎?” 李泌想了想:“應當算大?” “哦?!毙『⒖戳怂谎?,裝作大人口氣,“那你可以去磚窯燒磚,一日五個大錢哩?!?/br> 李泌表情微妙:“……又是搬磚啊?!?/br> 在漳縣搬磚就罷了,怎么到了伊川縣他還得搬磚??? 第102章 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李泌不明白。 他明明是想要找李長安解答他心中的疑惑,為什么會變成他又又搬磚了。 李泌站在磚窯前,一臉懵逼。 “新來的,過來幫把手!”一個赤裸著上半身,短衫系在腰間的精壯漢子沖著李泌招手,“擱那愣著干嘛,趕緊干活,完成指標才能拿工錢哩?!?/br> 李泌腦子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很嫻熟地接過了抹刀,將磚胚外表抹平了。 “嘿,好小子,從前在磚窯干過?”那漢子看著李泌嫻熟的動作樂了,對李泌的語氣也親切了許多。 比起還要花心思教的新手,他自然更喜歡一過來就能干活的熟練工。 “某名劉五六,老家是博州武水縣,你是哪里人?”劉五六走到李泌身邊,手上干著活,嘴里跟李泌搭話。 難怪口音聽著這么熟悉,李泌被劉五六熟悉的口音勾起了傷心事,他沉默片刻,而后才開口:“李十七,博州清平縣人?!?/br> 劉五六用沾滿泥巴的手拍了拍李泌的肩膀,語氣更加親切了幾分道:“竟是老鄉,害,你是剛來洛陽吧,不用怕人生地不熟,咱們博州今歲日子不好過,伊川縣這邊好多都是咱們博州逃難來的老鄉哩,咱們隊十個人里面就有四個博州來的老鄉?!?/br> 河北二十四州里博州受災最重,又離洛陽不算太遠,所以逃荒至此的博州百姓并不算少。 “你也別想著從前啦,到了這咱們就是李娘子的人,只要好好干活,天天都有吃不完的胡餅,喝不盡的熱湯……前面的事就都忘了吧?!眲⑽辶靡桓边^來人的口吻安慰李泌。 能狠得下心背井離鄉舍棄良民身份逃亡至此的博州流民,一般都是實在活不下去,甚至很大一部分都是全家死得只剩下一個的孤家寡人,但凡能活下去,故土難離思想根深蒂固的百姓誰愿意背井離鄉呢? “吃不完的胡餅,喝不盡的熱湯?”李泌喃喃道。 劉五六樂了:“都是老鄉,咱還能騙你不成,一天五個大錢,能買五個大餅,大夫說洪水后面容易有瘟疫,咱們李娘子心善,專門熬了不要錢的熱湯,人人都能拿碗打水喝,可不就是吃不完的餅子,喝不盡的熱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