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江橘白感覺自己的褲腳慢慢變得濕潤了。 他彎下腰,撿了塊薄薄的石頭片,繞過李小毛,走到水邊,斜著身子把石頭拋了出去。石頭在水面跳出了一道流暢的弧線,隱匿在河中心沉了下去。 李小毛的頭從石頭消失的水面里,慢慢探了一半出來。 江橘白略回了一半的頭,發現李小毛的身影已經不在身后了。 瘦瘦小小的李小毛從水里重新走到了岸上,他摘下自己身上的水草,“小白你的水漂每次都拋得比我遠,跳得比我多?!?/br> 他把手掌攤開在江橘白面前,掌心里正是江橘白剛剛丟出去的石頭。 “那是?!苯侔紫裢R粯拥靡獾芈N起嘴角,他伸手把石塊拿回到手里,指尖碰到了對方的掌心,又冷又硬,比晚上的江水還冷,比手里的石頭還硬。 李小毛的死比陳港的死來得讓人要難過多了,因為李小毛本不該死。 “我知道你是來跟我告別的,以后你就不要來了,”李小毛蹲下來,“以前我們都嫌棄你阿爺古怪,現在我才知道他說的很多都是真的,他說你體質跟我們不一樣,這也是真的,因為比起拖路邊的人進水里,我更想把你拖下去?!?/br> “你說,陳港怎么沒有變成鬼了,那樣我也有人作伴了?” “小白,不如你來陪我?”他抬起腦袋,陰惻惻地看著江橘白。 但這種陰森的神情只出現了很短暫的一瞬間,李小毛不斷在腦子回放著自己活著的時候的記憶,他不想殺人,更不想殺江橘白。 但那些記憶其實已經變得很模糊了,短短兩天時間,他連自己父母的樣子都記不清了。 “你以后別來了,我說真的,”李小毛認真道,說完,又把鼻子捏住,“而且,雖然你聞起來很好吃,但你身上還有一種別的味道,讓我聞了很不舒服?!?/br> 江橘白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沒瞞著他,“你還記得徐欒嗎?” “記得,他揍過我?!辈⑶?,他們后面經歷的所有災難,都是從徐家開始的。 江橘白看著搖搖漾漾的水面:“它一直跟著我?!?/br> 李小毛立刻警覺地查看四周。 “別來找我了?!崩钚∶终f了一遍,說完后,他藏進了江橘白腳邊的一個小水洼里。他慘白的臉在水面上搖搖晃晃。 往回走的路途,江橘白抓著手里的石塊,走了一段又一段,他累得雙腿發酸,回頭,看見李小毛就在幾步遠的一處岸邊又打起了水漂。 他一直都在原地,他根本就沒走出這片長滿了茅草的河灘。 江橘白忍不住在心底罵起臟話來。 借著遠處馬路邊上路燈照過來的光線,江橘白仔細觀察了一遍身旁茅草草尖的朝向。 河面有風,不管白天黑夜,茅草都是朝一個方向倒。 而現在它們的朝向卻亂七八糟,一株茅草七八片葉子能分別飄向七八個不同的方向,像是在被人硬拽著。 鬼打墻。 江橘白聽江祖先提過。 江祖先也說過怎么破局,只是江橘白當初不當回事兒,沒怎么認真聽。 憑借著模糊的記憶,江橘白拽下來一片茅草葉子,茅草葉子是鋸齒邊,他把葉子斜著放在指腹,用力往后一拉,指腹立刻被劃出了一道口子,疼痛在血珠冒出后才襲來。 岸邊水鬼因此聞到了誘人的氣息,它回過頭,掃視著茂密的草叢,卻沒有找到氣息的出處。 江橘白專注地擠著血,他把血擠到身旁幾片葉子上面,看葉子依舊搖搖晃晃。 過了會兒,染上鮮血的葉子調換方向,一齊指向了江橘白身體的右前方。 江橘白心底一喜,立刻扒開草叢,朝它們指的方向跑去。 在他走后,他駐足過的地方,慢慢顯現出一個更高而瘦削的身影,他低下頭,看著草葉上已經變成了褐色的血跡,他彎下腰,伸出比正常人長許多的舌頭,用舌尖將血跡一滴不落地刮進了自己的嘴里。 - 江橘白醒了的消息第二天就傳遍了全村,有人為他歡喜有人為他發愁,也有人在背后猜忌。 “這孩子身上不干凈,不干凈才招惹了那些臟東西?!?/br> “嚇死人了,老江家可就這一根獨苗苗?!?/br> “聽說,七個孩子進了徐家,就出來了倆!前兩天又淹死一個,就剩下他!他身上指定有什么古怪!” “你們說,是不是江祖先那死老頭搗鼓的?他年輕的時候就神神叨叨的?!?/br> quot;也說不定哈。quot; 作為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他是警察眼里的嫌疑人,可也是證人。 第三天,警察就把他帶去了局里,上面很重視這個案子——一個密閉的空間,無緣無故死了五個年輕人,事態很嚴重!性質很惡劣! 可他們什么都問不出來,也查不出來,少年也一副蒼白虛弱的模樣,他跟那幾個人其中的一個甚至還是朋友,與其他人也沒有任何仇恨。 而且,憑他一人之力,根本做不到那么干凈利落的殺人手法,更何況,人體中有幾塊骨骼,根本不是用刀可以割斷的。但他們在現場經過地毯式搜索,別說刀了,就是連把鉗子都沒找到。 這太奇怪了。 他們只能放江橘白回去。 派出所是徐家鎮的,距離江家村開車也就只要十分鐘,調查組的組長順手就派了位叫小敏的女警察送江橘白回去,還說務必要把小同學安全送到家。 車在路上開著,小敏不斷從后視鏡里打量著坐在后座的少年,“跟jiejie說說,那天你真的什么都沒看見?”她終于忍不住開口問。 江橘白靠在座椅上,淡然道:“地下室的燈都是壞的,我怎么看?” 小敏臉上滑過一絲尷尬,也是,接到報案后,局里要求他們嚴查,他們也出動了好幾撥人去了好幾次那個地下室,墻上連個燈泡都沒有。 “那你們……”小敏試探著,“有沒有在那下面碰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呢?” “什么奇怪的事情?”江橘白似乎是沒聽懂。 小敏改換成單手cao作著方向盤,另一只手空出來,在空氣中比劃著,還用眼神示意,“就是那種,那種,奇怪的,不正常的,平時看不見的,能理解嗎?” 江橘白一開始就理解了女警察是什么意思,他打了個哈欠,“警察也信世界上有那種東西存在嗎?” “實不相瞞,我爸是給人算命的,”小敏沖江橘白眨眨眼睛,“所以就算我長在紅旗下,對那種事情也還是保持了敬畏之心?!?/br> 見江橘白不說話,她又繼續說:“反正這事兒挺奇怪,幾個死者包括你,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一個村子里長大,往上數三代都沒有什么恩怨,而那個地下室也完全達不到兇手作案的要求,死者死狀凄慘,手法不太像人能弄出來的……不過,這也只是我的猜測,你可別到處去說,不然我隊長又該罵我讓我寫檢討了?!?/br> 警車停到江橘白家門口,在家焦急地等著的吳青青一聽見引擎聲就跑了出來,她殷勤地把腰彎著,“警察同志,謝謝你還專門送我兒子回來,要不要下車喝杯茶?” “還有公務呢嬸兒,我就走了啊?!毙∶敉窬芰藚乔嗲?,她又將目光轉向了江橘白,沒說什么,從上衣口袋拿出一個小本,埋頭寫了幾行字,唰一聲撕下來,從車窗里遞出來,“拿著,以后說不定有用得上的時候?!?/br> 小敏開著警車離開,引得路邊不少鄰居朝外張望,一看見江橘白和吳青青,立馬又把腦袋縮回去了。 吳青青慪得慌,但不在面上表現出來,深吸一口氣,攬著江橘白的肩膀,“寫的什么???” 江橘白看著紙條上面的字,“是一個地址,還有聯系方式?!?/br> 吳青青一頭霧水,可見江橘白沒有給她解釋的意思,只是將紙條折起來捏到了手里,她也就沒追問了。 說起了其他的。 “徐先生那孩子不是去世了嗎?”吳青青一路說一路注意著江橘白的臉色,畢竟這些怪事都是從徐家開始發生的,她不想告訴江橘白,但又不得不說。 看見江橘白面色如常,她才接著往下說:“那個孩子非常優秀,徐先生為了培養他,耗費了許多精力,所以這次的葬禮會辦得很熱鬧,村子里的人大半都會去?!?/br> 江橘白面上雖然不顯,可打從一開始聽見吳青青說的“徐先生那孩子”,涼意便從他的心底往上泛升。 徐美書只有一個兒子,還恰好死了,不是徐欒還能是誰? 要是吳青青知道徐欒就是跟在他身邊的那個臟東西,不知道還會不會主動提起徐欒。 他跟江祖先沒告訴吳青青和江夢華。 不知情的吳青青還沒說完,“徐先生特意給我們家打來了電話,說在學校的時候,你跟他兒子特別要好,所以讓你一定要去他兒子的葬禮上,送他兒子最后一程?!?/br> 泛升到江橘白喉間的冷意化成了被凍住的冰塊,讓他無法吞咽唾沫,也無法呼吸。 “媽你說什么?” “徐先生說你跟他兒子是很好的朋友,讓你一定要去送他兒子最后一程啊,你要是不想一個人去,我陪你去,去了呆一會兒我們就回來,你你知道不,你爸在加工廠里升上組長了,感覺是徐先生在因為他兒子,格外關照我們家呢?!?/br> 說完,吳青青推著江橘白進了家門,她順手抄起一把掛在墻上的剛折的桃枝,在地上一個陶瓷盆里蘸了蘸水,用桃枝拍打著江橘白全身上下,“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桃枝上帶的水有幾滴飛到了江橘白的臉上,像冰錐子一樣扎在皮膚上。 鎮上高中按成績分班,江橘白成績吊車尾,分到的班級自然也是最末,而按照徐欒的優異程度,對方肯定是1班,跟江橘白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1班那些好學生看見他們末班的不吐口水已經是很客氣了。 徐美書怎么會說他是徐欒最要好的朋友? 他在學校根本就不認識對方! 吳青青很是尊重徐美書,一口一個徐先生,整個江家村和徐家鎮都很尊敬徐美書。 江橘白聽不下去了。 “什么時候去你叫我一聲,我累了,先上樓睡覺去了?!?/br> 他說著要睡覺,卻沒有去自己的房間,而是爬上了閣樓,江祖先正窩在桌子邊上看一本發黃的舊書。 江橘白趴到窗戶邊上,沒在岸邊看見李小毛,他坐回到地上。 “徐美書讓我去參加徐欒的葬禮?!?/br> 江祖先舔了口手指,給書翻著頁,“他不叫你去,你自己也得去?!?/br> 江橘白既害怕又煩躁不安,“為什么?” “他是你認的父親,他的葬禮,你當然得去?!苯嫦鹊恼Z氣很是理所當然。 “……” 江橘白知道這局沒法解了,他必須得去,他從地板上站起來,江祖先又補充,“去的時候記得帶上屬于你的一樣東西?!?/br> “做什么?” “燒給他?!?/br> 江橘白回了房間,他的房間也很小,放了一張床,再擺了一張用不上的書桌,再就沒多少空余了。 他的房間倚著后面的山坡,離蘇道河遠了,水聲也就遠了。 躺在床上,他怔怔地看著天花板。江家村的天花板不像徐家鎮,徐家鎮有錢,還能用各種名貴的木頭做吊頂,江家村沒錢,就自己去木材廠買了原料拼在一起當樓板。 木材上的紋路都清晰可見,江橘白的目光就循著這些紋路從頭到尾地打轉。 他將在徐家和李家的遭遇也從頭到尾地回想了一遍,聽著外面的鳥雀叫,那些陰濕的冰涼恍若做夢一樣。 但那些人的的確確是死了,死光了,只剩下他一個。 江橘白用被子把自己牢牢地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