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新生
“你知道這是多惡劣的事件嗎!如果他因此失明,那就是重傷,你是要坐牢的!” 辦公室,黑框眼鏡的女生肩膀猛然瑟縮,蒼白的臉上滿是后怕的汗水。 面前,防盜門和窗戶緊閉的室內,兩個便服警察面容嚴肅。 她再也受不了這樣壓抑的氛圍。 “不是、不是我要這么做的……” 干燥到起皮的嘴唇發著顫,緊鎖的牙關啟開,吐出剩下的字。 “是她、是她暗示我去的,是…黎鸚……” “黎鸚?!?/br> 教學樓走廊,紅磚半墻內,馬尾高扎的清麗女生回頭,黑眸凝住,然后微笑:“何老師,有什么事嗎?” 明顯上了年紀的女老師看著她,目光復雜:“你和我來一下?!?/br> 辦公室內安靜,也沒有其他老師,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倒顯得有些奇怪了。黎鸚的視線落到窗戶邊的一男一女身上,眼神疑惑:“你們是?” 男人直起身,向她出示脖子上掛著的證件:“警察局的,同學,你不用緊張,叫你過來只是為了問幾句話而已?!?/br> 黎鸚垂了垂眼,輕蹙眉峰:“什么…話?我、我并沒有做什么呀……” 肩膀微微發抖,她在害怕。 也是,才十六歲就遇到這樣的事,是該害怕。 何月拍了拍她的肩:“沒事的,例行公事而已,你實話實說就可以?!?/br> 老實說,她根本不信黎鸚會和這件事有關,畢竟,她可是全班最讓她省心的學生了。 “坐吧,都別站著?!睔夥沼悬c壓抑,女警咳嗽一聲,過來拉開凳子。 黎鸚被何老師摁著坐下,男警也在她對面落座:“黎鸚同學是嗎?前兩天你們班上發生了一起很惡性的故意傷人事件,翟邈的眼藥水被人換成了強力膠,有人說是趙茵陳做的,但我們問過她后,她說是你指使,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話音畢,黎鸚愣愣地睜大了眼,黑霧般的瞳仁驟縮,一瞬的不可置信略過,然后她的胸腔劇烈起伏,兩下,最后才是顫抖的聲線:“她為什么要這么說?” 很常見的、被人潑了一身臟水的反應。 男警暗暗思忖,黎鸚咬唇,淺粉的唇瓣被牙壓得發白,留下濕漉漉的印,她不安地絞動雙手,語氣寫滿茫然無辜:“我、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沒有讓她那么做,我和她都不熟,她為什么要這么說我呢,我、真的不是我……” 身體越說顫抖得越厲害,又黑又亮的眼睛大睜,像汪了一泉水那樣晶潤,好像是要哭。 “別激動,我們并沒有說這件事就是你做的,現在只是問問情況而已?!迸矒岬嘏牧伺乃直?。 黎鸚的身體逐漸平靜,她輕輕一吸鼻子,開口的鼻音很重:“嗯,謝謝jiejie?!?/br> 男警的目光依舊鎖著她:“趙茵陳說,是你和她說小賣部強力膠的包裝很像,你知道翟邈一直在霸凌她,所以是你故意暗示她那么做的?!?/br> 黎鸚的眼神更加惶惑:“怎么可能,我沒有和她說過這些話啊,她怎么能、怎么能……” 說到一半,她卡住。 女警溫柔地引導:“是想起什么了嗎?” 黎鸚再次咬住唇瓣,這次臉上浮現的神色,是為難。 男警語氣嚴肅:“如果你真的知道什么,不可以隱瞞?!?/br> “…我不是要隱瞞?!遍L長的死寂后,黎鸚輕聲開口,腦袋半耷,肩膀微聳,兩手撐直在腿上,整個人格外緊繃,“我只是…不想連累其他人?!?/br> “其他人是誰?” 黎鸚皺起眉,腦袋無意識歪了歪,在思考:“…我朋友,我好像是有說過類似的話,但不是單獨和趙茵陳說的,應該是…在小賣部,排隊買東西的時候,小彤問我覺不覺得那個膠水的包裝眼熟,我當時想了想,就說很像翟邈同學桌子上常放著的眼藥水?!?/br> 室內一時安靜。 黎鸚抬起臉,原本搭在肩上的馬尾順著滑下去,蕩進盈滿光粒的半空,她猶豫開口:“會不會…趙同學是在那時候聽到了,才、才產生那樣的念頭?可是、這也不能說是我讓她去做的呀,我們只是隨口一說而已,難道我要坐牢嗎?” 她害怕極了,濕漉漉的淚在眼眶打轉,惶惶不安。 女警拍拍她的手,不作聲,看向另一邊的男警。 “去調監控吧?!?/br> 監控畫面和黎鸚說的別無二致,甚至,趙茵陳就排在她身后,神色恍惚,但明顯是聽見了她們的對話。 所以,只不過是這樣一個巧合,讓她萌生了換眼藥水報復霸凌者的念頭。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不是在小賣部,是她、她私下和我說的……” 男警打斷她:“在哪兒?” 趙茵陳被嚇得一抖:“cao、cao場西邊的樹林?!?/br> 男警嘆氣:“那里根本沒有監控,我們問過你很多次,明明前幾次你都說不記得具體的時間地點,為什么現在想起來了,但偏偏又是個沒有監控的地方,人證、物證一樣都沒有,我們很難不懷疑你話里的真實性?!?/br> 趙茵陳小聲嗚咽:“我不記得、我真的不記得了……” “前不久才發生的事,怎么會完全想不起來呢?” 就像黎鸚,雖然她說得也磕磕絆絆,但好歹能證實。 趙茵陳蒼白的臉上溢滿了淚:“我真的記不清了……” 男警看著她,重重嘆氣:“趙同學,黎鸚同學還告訴了我們一件事,你是不是——因為和她有矛盾,才故意這么說的?” 破舊卷邊的筆記本被擱到桌面,女生的臉霎時失去所有血色,她眼睜睜看著人翻開它,工整仔細的筆記飛快向后略去,來到其中一頁,停住。 上面是大團烏黑的筆跡,亂線一樣纏繞糾葛,隱隱可以看見底下的字跡,隱隱是—— 黎鸚、討厭、去死。 然后被人大力涂去。 “你討厭她,為什么?” “趙同學…可能對我有些誤會?!鞭k公室內,監控證實黎鸚的話后,她好像如釋重負,這才敢小心翼翼地說出自己的猜測,“我、我曾經看到……” 但仿佛是有所顧忌,她又停在這兒。 “沒關系,只要是真實的,你都可以告訴我們?!迸f給她一杯熱水。 “謝謝?!彼怨陨斐鲭p手,捧住紙杯,溫暖因為緊張而僵掉的手指,鼓起勇氣開口,“我曾經在她的筆記本上看到,她好像寫了我的名字,還…還寫了一些……辱罵的話,我當時只以為自己看錯了,現在想起來……” 昏黃日光下,黎鸚輕輕抬眼,鍍金的睫毛顫動,抖落滿室塵灰,光亮之下,她的目光憂愁:“她是不是討厭我???” “你和她有什么矛盾嗎?為什么要寫這樣的東西?” 趙茵陳的雙手放在桌上,不甘地糾纏絞弄,拇指摩挲手背皮膚,一下一下,快要把那兒搓得破皮流血,久到女警忍不住上去打斷她時,她低低開口:“…都怪她?!?/br> “什么?” “都怪她!”趙茵陳猛地抬頭,笨重的黑框眼鏡下,貧瘠的眼眸迸發出強烈的不甘和懊恨,“明明、明明只要比賽拿獎,我就可以拿到獎金,我就可以還給他,不再受他欺負,可是憑什么、憑什么……” 洗得發白的校服下,清瘦的女生身體微微抖動,她哭了,哭這樣的結果,哭自己的卑劣。 “她什么都有了啊,她根本不需要這個獎項,不需要錢,為什么要和我搶呢?” 黎鸚安靜聽完女警的講述。 半晌,她斂下眸:“我不知道,她沒有告訴過我?!?/br> 女警嘆氣:“和你沒關系,是她沒想開,沒想到向老師或警察求助,這才……” 她沒有再說下去了。 黎鸚輕輕“嗯”聲,擔憂地看著她:“jiejie,趙同學她會怎樣呢,要、要坐牢嗎,她那么可憐……” 這本來不是可以隨便透露的,但黎鸚也算半個相關者,女警搖頭:“不,當時救治得及時,受害人角膜燒傷,但沒有失明,達不到量刑標準,而且他也有霸凌行為,我們和學校在爭取和解,如果順利的話,就會這么結束?!?/br> 這件事不會再和她有什么關系了。 日落的橙光下,黎鸚掀開涼薄的眼皮,輕輕點頭:“好?!?/br> * 幾天前,cao場西邊的樹林里,嘈雜的人聲遙遙透過枝葉穿進來,清瘦的女生縮在廢棄了的石凳邊,抱緊自己的手臂。 裸露在外的手腕細弱,青紫的痕跡遍布。 現在幾點了?她待在這里多久了? “你在這里干嘛?”女聲響起,伴隨枯枝被踩斷的聲音,趙茵陳渾身一僵,驚弓之鳥般逃避,不小心滾落到地上,慌亂望向來人。 層層迭迭的樹影下,長發披肩的女生歪頭,霧蒙蒙的黑眼珠寫滿疑惑,她站在熹微的光下,整張臉埋在陰影里。 “不回去上課嗎?” “你、你是…黎鸚……” 女生眨眼,甜甜地笑起來,虎牙尖尖:“你認識我啊?!?/br> 趙茵陳緊張地干咽一口,滴水未進的喉嚨快要冒煙:“嗯……” “為什么躲在這里呢?”黎鸚走過來,問她。 “我害怕……” “害怕什么?” “翟邈?!边@個名字仿佛是洪水猛獸,趙茵陳打了個哆嗦,抱住自己的膝蓋,“我不敢回去,他會打死我的?!?/br> 他在欺負她,但不會搞到明面上,往往是把人拖到器材室、廁所這樣的地方。 黎鸚在石凳坐了下來,沒有來拉她:“為什么不告訴老師呢?” 她并不是真心在問,但趙茵陳渾然不覺:“沒用、沒用的,我說過了,他們都不幫我,他家里有錢有勢,沒人敢得罪他……” 特別絕望的語氣。 “那殺掉他吧?!陛p飄飄的一句。 趙茵陳愕然抬眼,不知什么時候,黎鸚蹲在她面前,黑亮的雙眸在這片昏地熠熠發光,左臉頰兩顆小痣清晰漂亮,像熒熒抖動的鬼火。 “要試試嗎,我可以教你?!?/br> “不……”趙茵陳身體發軟,往后仰去,手掌撐進一堆枯枝亂葉。 黎鸚眼底的興味淡了些:“你不敢嗎?” 臉頰上有濕濕涼涼的東西,是眼淚嗎,是她太懦弱、太無能了嗎? “我不、我不敢,殺了他,那我怎么辦,我奶奶怎么辦,我不想坐牢,不想死……” 黎鸚看著她,神色逐漸失望,半晌,她撇撇嘴,退而求其次:“好吧,那就小小地報復他一下吧?!?/br> 趙茵陳吸著鼻子,停下哭聲:“報復?怎、怎么報復?” 黎鸚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將熒亮的屏幕轉到她面前,是一張商品圖,明明是強力膠水,卻做成了小圓瓶的樣子,看著倒像是…… “很像翟邈用的那款眼藥水吧?” 趙茵陳愣愣看著她。 “要不要試試,把他的眼藥水換成這個?肯定會很痛很痛,他會尖叫打滾,旁邊人都會嚇到,搞不好還可能瞎掉哦?!?/br> 趙茵陳的心臟瘋狂跳動。 “那樣,我、我會坐牢嗎,我害怕……” 黎鸚不作聲,半晌緩緩起身,嘆氣:“沒那么嚴重啦,只是強力膠而已,如果真要達到重傷標準的話,得換硫酸吧,那樣你可能真的要坐牢,但如果只是給他一個教訓,這就足夠了?!?/br> 她想了想,回看她,補充:“你能做到的,好像也就這樣了?!?/br> 是啊,她那么沒用,膽小怕事,遇到事情只敢躲避,甚至不敢報復加害者。 趙茵陳難堪地垂下了頭。 “隨便你啦,不過,如果你要做的話,等警察找過來,可以推到我身上哦,就說是我暗示你這么做的,畢竟——” 女生錯愕又不解的目光中,黎鸚輕輕一笑,眼眸懶懶瞇起,像陽光下犯困的動物,狡黠可愛。 “畢竟我爸爸是市公安局刑偵隊長嘛?!?/br> 黎鸚在家見到過翟父,他家生意上出了點問題,找人疏通關系,找到了黎鳴這里。 她知道他要拒絕。 那就剛好,把時間卡上去。 他兒子在學校干的好事,被欺負的女生惱羞成怒報復,甚至牽扯到了黎隊長的女兒,事發沒過兩天,還在家里休養的翟邈就遭了一頓打,因為他,翟家丟了那個項目。 這件事在學校周邊鬧得很大,不少人都知道他家教出了個好兒子,霸凌女同學,把人家逼急了報復。 為了臉面,也為了不繼續得罪黎隊長,翟父甚至帶著兒子賠禮道歉,還給了趙茵陳一筆錢。 她拿到那筆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轉學離開。 她走的那天,黎鸚剛買完東西,提著裝書的袋子回去,走到家樓下時,有人從旁邊撲上來,抱緊了她。 “黎鸚!” 猝不及防被人抱了滿懷,黎鸚皺眉,還沒來得及扯開她,趙茵陳已經退開,眼淚汪汪又難掩激動地握著她的手腕:“我、我馬上就要離開了,我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再也不用受欺負了嗚……” 為什么要來她面前哭???黎鸚覺得頭痛。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幫我,為什么要叫我說那些話、寫那些東西,但是真的有用,我真的做到了!謝謝你,要是沒有你,我還不知道……” 她越說越激動,越說越難過,黎鸚面無表情,再次嘗試解救自己的胳膊。 “囡囡快走啦!一會兒火車要開了!”遠處有老人家慈祥的聲音在叫。 趙茵陳停下話頭,抹了把眼淚,認真看著她:“我馬上要走了,可能不會再回來了,我就想最后來謝謝你?!?/br> 那件事后,這是她們唯一一次私下見面,或許也是最后一次。 “囡囡!” “馬上來!”沖后面的人回一句后,趙茵陳轉頭,黑框眼鏡下的雙眼不再貧瘠無神,而是充滿光華,神采奕奕,“黎鸚,我們是朋友嗎?我們是朋友吧!” 朋友?這重要嗎? 黎鸚不明所以。 就算沒得到回應,趙茵陳依舊開心:“如果可以,我一定會報答你的,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時間逼近,她再也不說,用力給了黎鸚最后一個擁抱,轉身飛一樣地跑開,去迎接她的新生。 她消失很久后,黎鸚還站在原地,方才如夢初醒般抬手,認真查看袋子里包裹嚴實的書。 一本收藏版的《圣經》,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淘到,打算送給周聿安做今年的生日禮物。 他會喜歡吧? 飯桌上,生日蠟燭被點燃的時候,黎鸚還在想,有必要那么高興嗎? 這件事情里,趙茵陳太軟弱太膽小,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了一個不痛不癢的辦法,沒讓翟邈付出多大代價,也沒讓趙茵陳得到多少好處,為什么她能高興成那樣呢? 她都覺得這件事沒意思,甚至忘了去關注后續,如果不是趙茵陳突然冒出來,她都要想不起來這么個人了。 “小鸚,你在想什么?” 右手邊,清冽如泉的男聲響起,黎鸚轉臉看過去,二十七歲的周聿安正看著她,目光溫潤柔和。 好久沒見到他了啊。 “沒什么,叔叔你許完愿了嗎,我有禮物送給你?!彼f著,取出那本象牙和銀飾裝點的《圣經》。 周聿安的表情一下變得很奇怪,陳青竹更是樂得直不起腰。 “你這孩子,送你叔叔這個干嘛,他又不是基督教徒?!?/br> “我覺得適合叔叔嘛?!崩棼W鼓臉,故意眼巴巴看著周聿安,“因為叔叔是個大好人,哦不對,簡直就是圣人嘛,這和你的氣質很搭呀?!?/br> 絕對是在嘲諷他。 周聿安嘆氣,不過面上不顯,依舊溫和地接過那本書:“謝謝,我很喜歡?!?/br> “周叔叔,我也有禮物要送你!”對面,黎朔也迫不及待地爬到凳子上,抱出自己準備的東西。 黎鸚斂了笑,不去看他們和樂的場面,自顧自叉了一小塊蛋糕送到嘴里,咬下一口,甜膩膩的奶油香灌滿口腔。 算了,不用想那么多了。 就當是,在周聿安生日這幾天,不給他找不痛快了。 她可真是個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