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假如在那些瞬間
周聿安復職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兩人的生活恢復了平靜安詳,黎鸚沒再做些讓人心驚rou跳的事,桐江也沒發生什么大型惡性事件。 好像一切都步入正軌。 第二年冬天,文曼回國,找到周聿安,問他想不想試試“治好”黎鸚。 “治好?” “嗯,就像精神類疾病需要吃藥和心理治療一樣,雖然她的情況特殊,但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這也是一種病,還是先天性的?!?/br> 黎鸚已經很乖很聽話了,周聿安不想用“病”這樣的字眼來描述她,但面對長輩,他還是禮貌:“怎么治?” “當然是吃藥了,不論是人、動物還是植物,生病了不都要靠藥物醫治嗎?” “有專門針對她這種情況的藥嗎?” 黎鸚的情況確實罕見,文曼當時回到倫敦就開始著手研究,看了大量文獻數據,還真找到了幾個和她類似情況的人,根據現有的醫學水平配比藥物,輔以心理治療,倒也有點成效。 “藥物的原理就是刺激?!蔽穆c點腦袋,“刺激她腦袋里缺失的那塊,讓它活躍起來,從而提高接收并處理外界情感的能力?!?/br> “這種藥…會有什么副作用嗎?” “這不能保證啊?!蔽穆嘈σ宦?,“是藥叁分毒,不過決定權在她,如果她不愿意,我們當然也不強求?!?/br> “所以小鸚,你是怎么想的呢?” 黎鸚窩在周聿安懷里,安靜聽完他剛才的講述,偏頭過去,看清他臉上的小心翼翼。 “你想讓我去治療嗎?” 周聿安搖頭:“不…我的意思是,都看你的意愿,不管你去不去,都沒關系,如果不想,我們就不去?!?/br> 他收攏攬在黎鸚腰間的手,將她抱得更緊,女孩成軟乎乎的一小團,后腦柔柔靠上他的肩。 “可以呀?!?/br> “…你愿意?” “嗯,我覺得可以試試,聽上去還蠻有趣的?!崩棼W捏住他的手背,摸摸不安顫動的掌骨,倒像是在安慰。 “可是……” “叔叔?!崩棼W側了側身,膝蓋壓進男人腿間的沙發布料,雙手上抬,抱住他的脖頸,腦袋湊上去蹭蹭,“你不想我去嗎?” 怎么好像,他比她這個當事人更不情愿呢。 “我怕你受傷?!敝茼舶矏蹜z地摸摸她后腦,將小女孩收進臂彎。 “不會的,有叔叔在呢,你會保護我的?!崩棼W在她胸膛上抬起臉,黑而亮的眼睛里是信賴和依戀。 她已經很好很好了。 周聿安被她吸引,低頭,親了親她漂亮的眼尾。 黎鸚很想知道,他們的方法究竟能不能把她“治好”,結果的評判標準又是什么,她需要感知到什么,做到哪一步,才算是被“治好”了呢? 入冬,桐大的路上樹葉枯黃,黎鸚在教室自習,能看見白霧凝結的玻璃上朦朧映出她的影子,淺綠的羊絨圍巾,周聿安今早給她圍上的,擋住左側一顆淺粉的吻痕。 他總是很小心,舍不得在她身上留下這些印記,但往往也會情難自禁,邊吮吻她的皮膚,邊說愛。 “我愛你,小鸚?!?/br> 昨晚他熱情得有些過了頭,反反復復折騰好幾次,手指扣緊她的指縫,濕熱的吻從眉眼落去嘴唇,黎鸚在過高的溫度中失了神,耳邊盡是他赤誠的告白。 愛嗎? 她摸著脖頸那塊微癢的皮膚,思維發散地想著,到底為什么他要那么不厭其煩地說這個字呢? 下午的課結束,晚上沒有其他安排了,黎鸚走出學校,邊走邊想著得回去喂六六,周聿安在外面出勤,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 但是…… “小鸚?!笨蔹S發焦的梧桐樹下,男人穿著深棕夾克,眉眼溫潤地望著她。 咚咚。 心臟沉緩地跳了兩下,奇異的感覺飛快略過,黎鸚沒來得及抓住那根線,先走到他面前:“叔叔,你不是在出任務嗎?” “嗯,提前結束了?!敝茼舶搽p手捧住她的臉,即使在冬日都暖融的體溫很快熨熱她透涼的臉頰,黎鸚乖乖仰起臉,愜意的神情像花壇里懶洋洋的小貓。 “我的臉是不是很冷?” “嗯?!蔽鏌崮橆a又捂熱耳朵后,周聿安牽住她的手往車邊走,眼里流露出愁緒,“怎么總是這么冷呢?” “不知道呀?!彼ンw檢過,身體并沒有任何問題,甚至是健康強壯,但周聿安總還是覺得,這是她小時候落下的毛病,一到冬天就格外手冰腳冰。 “剛好,我給你買了帽子?!避囬T關上,里面的溫度是早就被調試好的溫暖適宜,黎鸚怕會熱,拉好安全帶就開始解圍巾。 脖子上剛一空,腦袋頂就被扣上一個綿綿軟軟的東西,她下意識抬手一模,滿指柔軟的觸感。 “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敝茼舶怖滤囄磺暗溺R子,“你看看?!?/br> 神色緊張。 雖然他已經給黎鸚買過很多東西了,但每次都要擔心自己送的會不會合她心意,會不會太過老氣。 不過她這個年齡的小姑娘都喜歡這種毛絨絨又可愛的東西,應該不會有錯吧? 黎鸚對著鏡子看清自己的臉,頭上是棕色的針織小貓帽,刺繡的小貓眼正圓溜溜和她對視,旁邊的叁根胡須整齊排列。 她捏了捏貓耳朵:“小貓?!?/br> “是呀?!敝茼舶蔡嫠垌樜⒃亩l,忍不住又貼貼她的臉,“很漂亮很可愛?!?/br> 是車內溫度太高了嗎?黎鸚再次感覺到那種心尖酥酥麻麻的瞬間,周聿安弧線流暢溫和的桃花眼安靜注視她,像剛從糖漿里撈出那樣亮晶晶、甜滋滋。 她湊上去,親在他唇角。 先愣住的人是周聿安,黎鸚已經退開,他還呆在原處,神色一瞬空白:“…小鸚?為什么突然親我?” “想親呀?!迸⒐麛嚅_口,目光澄澈透凈,“想親叔叔?!?/br> 在他們兩人中間,她很少做表達感情的一方,周聿安摸摸她的臉,回想她這段時間軟乎乎的樣子,心底緩慢涌起猜測:“小鸚,你最近一直有在吃藥嗎?” “嗯嗯?!崩棼W點頭,“不然怎么看得出來藥有沒有用呢?” 看來不僅有用,還有一些不得了的副作用,最明顯的就是,她好像把腦袋吃壞了。 “那有沒有覺得不舒服?精神還好嗎?會不會頭痛或者記憶力下降……” 黎鸚搖頭,一直搖,像自轉的小潑浪鼓。 “沒有呀,什么感覺都沒有,叔叔你干嘛問這些奇怪的問題?!?/br> 車內靜下,周聿安擔憂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我擔心你?!?/br> 啊…… 又來了,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 黎鸚不說話,再次遵從本心湊上去,親上周聿安的唇。 夜深,精疲力竭后,黎鸚窩在他懷里,摸摸他的眼睛睫毛鼻子,手指點點他的唇,睡得迷糊的人捉住,貼吻一口后塞進被子,連人帶被將她摟緊了。 她被迫乖下來不動,腦袋靠著周聿安咚咚響的胸膛,想著,這就是愛的感覺嗎? 酥酥麻麻的、奇奇怪怪的。 黎鸚覺得,她應該是愛mama的,可是想起mama的時候,心臟并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左手脈搏在歡快地跳動,借著窗縫月光,規律波動的紅線隱約可以被看清。 可如果她愛mama,為什么在mama死的時候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呢? 好奇怪啊。 愛,好奇怪。 周聿安覺得自己或許多慮了,按時吃藥、定期心理治療很久后,黎鸚并沒有變得奇怪,甚至可以說是、毫無變化。 除了相較之前更加軟乎好脾氣之外。 有些時候,兩人說著話,她會靜下來,默不作聲地盯他好久,黑而亮的眼睛濕漉漉,好像山間夜晚的星子。 “在想什么?”他拉過她的手,聲音放得溫柔。 黎鸚眨眼,從那種觀察人的狀態抽身,摸摸他后頸:“叔叔,你的頭發好像長太長了?!?/br> 周聿安順著她的動作一起摸上去,應聲:“是有點,最近沒時間去理?!?/br> 黎鸚的眼睛亮起來:“我幫你吧?!?/br> 周聿安啞然失笑:“你會嗎?” “不會呀?!彼判臐M滿地搖頭,“但是叔叔相信我嘛?!?/br> 哪兒有什么相信不相信呢,她想要做什么,周聿安都依著她。 推子嗡嗡作響,黎鸚握著住,銀灰限位梳緊貼周聿安頭皮,她將密齒對準發根,在規律的震動中小心將他后頸那塊頭發碾得薄平。 這是周聿安的習慣,后頸、鬢角他都會剃得利落,只留一層短硬發茬。 黎鸚摸摸剃完的部分,征求意見:“可以嗎?” 周聿安的手抬上來,裹住她,順帶著摸了下,立刻回答:“很厲害,小鸚?!?/br> 腰被人攬過去了,手順勢搭上他肩頭,黎鸚垂首,周聿安微微笑著:“謝謝你幫我?!?/br> 剛剃完的發是有些刺手的。 黎鸚猝不及防被扎了下指腹,不疼,只有癢。她把指尖轉到周聿安的后頸窩,在那兒按了按,這人縮了下肩膀,睫毛輕顫:“怎么不說話?” 要說什么呢? 現在的氛圍好像過于溫情了,他覆在自己后腰的手溫熱,像灌滿熱水的小抱枕,黎鸚毫不懷疑就算她現在仰倒也會被穩穩接住。 可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似乎,她應該討厭這種溫情的氛圍才對。 算了。 迎著那雙逐漸擔憂的眼睛,黎鸚低頭,貼住他軟乎乎的唇,軟彈的觸感不過滯了一瞬,周聿安就摟緊她,淺淺回應。 他們最近接吻的次數格外多。 黎鸚恍恍惚惚想著,之后少親一點好了。 還沒來得及把這個打算付諸行動,周聿安就接到外派通知,到鄰區去協助一起案子。黎鸚住回宿舍,晚上的時候,馮綺約完會回來,噠噠跑到她旁邊。 “小鸚,我給你帶了葡萄酸奶?!?/br> 透明塑料袋提溜著淺紫的飲品,黎鸚從那上面看到馮綺的臉上,她眼睛亮亮,笑意盈盈。 “謝謝?!崩棼W想了想,從桌洞掏出幾顆檸檬糖,“要吃嗎?” 是她那個意大利來的超酸檸檬糖。 馮綺面露難色,很快決定拿去給倒霉男友吃,伸手接過:“好呀,謝謝小鸚?!?/br> 她摟住黎鸚,在她臉上貼了貼,跳著跑開:“我先去洗漱哦!” 臉頰暖融融的,像被冬天的陽光曬過。 黎鸚摸摸那兒,想起周聿安偶爾也會這樣貼貼她的臉,都是要在他刮干凈胡子洗干凈臉后才可以,雖然他下巴上的毛茬總是把她扎得癢,但很快軟薄的嘴唇就會貼上來,親親她。 好像舔舐幼崽的母貓。 可能是胡亂叫他mama叫太多次了,周聿安逐漸真把自己當她的mama了。 黎鸚想著,睡著難得做了個夢,夢里她和周聿安都變成了貓,他要大她一圈,經常叼著她的脖子到處走,幫她舔毛清理,給她找食物找水源。她趴在他身上玩,尖利的爪子沒收住將他鼻頭撓傷,周聿安不言不語,安靜看著她,深棕的貓貓眼里好像有悲傷一流而過。 醒來,窗外碎光蕩漾,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考完最后一科,黎鸚抱著書往食堂走,路過一教前的大草坪,陽光好的時候,草坪上會長出貓貓狗狗、床單被子、還有躺著或趴著曬太陽的人類。 哺乳動物也需要進行光合作用嗎?她站在旁邊仔仔細細地看,中央有一群人圍成個圈打牌,笑聲鬧聲將空氣震得嗡鳴。 嗡—— 嗡嗡—— 咚、咚。 很久,黎鸚反應過來,是她外套口袋里的手機在震動,來電鈴聲溫和地流淌。 她換了只手抱書,抬腳離開,接起:“喂,mama?!?/br> 是陳青竹的電話,出聲孔的位置有呼吸聲,但沒有人聲,黎鸚疑惑:“mama?” 一秒、兩秒。 “…小鸚?!标惽嘀耖_口,口吻如常,“考完了嗎?” “嗯?!?/br> 好像、不太對勁。 “學校還有其他事嗎?” “沒有了?!?/br> “好…”陳青竹的聲音驀地有些悲傷,像夢里的貓貓周聿安,黎鸚聽見她說,“小鸚,你可以來一下第叁醫院嗎,我和你爸爸都在這里,你叔…聿安他、他在上個案子中受了傷,我們怕影響你考試前幾天沒告訴你,他現在在重癥監護室,但你也別太擔心,醫生說脫離危險的可能性…還是有的,小鸚……” 有風灌了過來。 黎鸚突然想起,她把周聿安給她的圍巾落在考場了。 她沒有去取那條圍巾,打車去了醫院,趕到的時候,黎鳴正攬著陳青竹的肩,安慰地拍拍她的背,腳步聲近,兩人抬起頭,看到她。 “小鸚…” 她的雙手被人握過去,陳青竹的手很涼,一點都不像周聿安。 “別難過……” 其實冬天,無論陽光再好,空氣也是冷的。 “去看看他吧,我們在這兒等你?!?/br> 一個護士走了過來,后背上的推力促使她往前,亦步亦趨地跟上。醫院拖得锃亮發白的磚地上,黎鸚看不清自己的臉。 淺藍色的病房外,護士示意她先去另一邊,需要換無菌服。 腳已經停在那兒了。 但是瞬間,她聽見一道聲音。 “……我不進去了?!?/br> 白大褂藍口罩的護士jiejie看著她,什么也沒說,眼睛同樣很悲傷,就好像、好像…… 她猛然后退一大步,轉身毫不猶豫地離開。 黎鸚不喜歡醫院。 從小到大,她踏進醫院的次數屈指可數,哪怕是平時生病發燒,她也不喜歡去診所,更習慣在藥房自己買藥來吃。 幸運的是,往往都能把自己治好。 她討厭單調的淺色裝修、瓦亮反光的地板天花板、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 一門之隔,她很難不去想象周聿安會是什么樣子。 有可能他會坐在床上,微笑看著她,說已經沒事了,說嚇到你了嗎。 ……更大的可能是,全身插滿管子,嘴上扣著呼吸機,無知無覺躺著,只有心電監測儀會一下、一下地跳動。 咚…咚…… 她不想聽見“嘀”的聲音。 不想看見那條跳動的頻線變成水平。 不想像四年前那樣。 灰綠交織的地方,塊塊石磚矗立,叁兩身著黑白的人沒有注意她,只是淡然經過,臉上沒有帶笑。黎鸚望向腳下,蹲身,看清上面鐫刻的人名。 李鳳英。 黑白照片的女人安靜笑著,已經過去這么久了嗎,黎鸚都快要想不起來她的樣子。 墓碑下,一束黃白的康乃馨已經枯萎,她知道是周聿安一周前放這兒的。 手指捏住發褐發黃的花片,過期的花汁炸開在指腹,澀的、苦的、并不好聞。 黎鸚抬頭,湛藍的天際一望無盡。 難得的好天氣。 陳青竹和黎鳴在夜色降臨時找到了黎鸚,女人眼睛哭得紅腫,把呆呆蹲在墓碑前的小女孩拉起來,又是埋怨又是后怕地抱住她,深深地、牢牢地。 “我們早該想到你在這兒的,小鸚…沒事了,和mama回家吧,不想去我們就不去看了好不好?別害怕,我們會陪著你的?!?/br> 那是黎鳴、陳青竹、黎朔的家,黎鸚從不覺得那是她的家。 她從浴室出來,陳青竹摸摸她的腦袋,幫她吹干頭發,像小時候那樣守在床頭說話。 “你已經長這么大了啊…” 黎鸚偏頭看,陳青竹在笑,眼底卻有化不開的憂愁:“最近我經常想到你小時候,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在想,怎么會有這么瘦這么可憐的女孩子呢,你那時候怕生,想和我說話卻又不敢,躲在墻后遠遠盯我看,被我發現就縮回去,像只應激的小松鼠?!?/br> “我問你叫什么名字,你說,叫七七?!?/br> 陳青竹摸著她的頭發:“名字應該要賦予美好的意義呀,我去問你mama,七七有什么含義呢,她說,七月初七除了是七夕,還是魁星的生日,mama希望你能變得優秀、堅韌、勇敢,在那一天虔誠地許愿,上天或許就會聽到,所以啊,它成為了你的名字?!?/br> 這是她從來沒聽過的故事。 現在,她又是什么樣的表情呢? 陳青竹看著她,睫毛緩慢顫動,眼球好像蒙起濕漉漉的霧,半晌,伸手。黎鸚感覺女人溫涼的指尖在自己眼下抹過,帶走濕潤的東西。 “睡吧,mama在呢?!?/br> 同以前很多次一樣,周聿安挺過了這次手術,一月初的時候,陳青竹接到他醒來的通知。 黎鸚在家待滿了兩周,陳青竹等到周聿安狀態穩定才決定告訴她,彼時她還窩在沙發上,抱膝看電視劇,漆黑的眼珠清晰倒映屏幕花綠的色塊。 全神貫注的樣子,但陳青竹知道她沒有在看。 “小鸚?!鄙嘲l軟墊下陷,黎鸚轉頭,陳青竹伸手將她的碎發撥到耳后,“他醒了,現在想去看看嗎?” 那雙仿佛永遠也不會有情緒波動的瞳孔微縮,她的表情在這片刻變得呆愣。 周聿安轉出了重癥監護室,進入單人病房,脫離危險沒多久,仍需嚴格觀察治療。 黎鸚穿了件白色羽絨服,脖子上是馮綺從學??紙鰩Ыo她的紅棕色羊毛圍巾,周聿安在一次過年送她的生日禮物。 陳青竹牽著她的手推開病房門,消毒水味飄蕩的淺色房間,黎鳴、李納海、田彭越都圍在病床前,聽見腳步聲齊齊轉頭,默契讓開位置,出去,闔上門。 陽光可以照到的床上,周聿安瘦得比以往都厲害,藍白的病號服穿在身上顯得寬大,肩膀上披著走前那件黑色羽絨服。 但他的精神很好,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會扎到她的胡茬也不明顯,抬眼的時候,棕色眼珠浮現笑意。 “小鸚?!?/br> 同以前很多次一樣的,溫和、包容的、愛意充盈的眼神。 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就不對她生氣,不再讓她難過不開心。哪怕這是從他出事到現在她第一次過來見他,他也不會責怪她,只會在她靠近時拉拉她的手,笑容無奈又憂愁:“怎么瘦了呀,最近沒有好好吃飯嗎?” 如果可以被看到,她的心跳頻線一定正在監測儀上瘋狂閃爍。 可是那不對呀,黎鸚難過地想,明明,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那個藥了。 “小鸚?”男人的聲音驟變慌亂,溫熱寬厚的手掌覆上臉頰,濕濕熱熱,像那晚的澄江水翻涌沸騰,像他破敗右耳上從未流盡的血。 模糊的視線中,周聿安無措的聲音響得清晰:“不要哭,小鸚?!?/br> 眼淚擦去,經久蒙塵的玻璃在這一刻生光,黎鸚隔著朦朧水霧看清他的眼睛,夢里一樣悲傷的眼睛。 “叔叔…”眨眼間淚落如雨,他的手背快被砸出凹坑,心臟像被燙傷出洞。 “嗯,我在呢小鸚,不要哭好不好?” 黎鸚抽泣,語言功能在這里紊亂失靈,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指骨緊攥他為自己擦淚的手,害怕失去那般用力。 “小鸚……”周聿安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似乎方才讀懂她眼底的情緒,他從未在她身上見到這么洶涌澎湃的情感,抹淚的指尖幾乎融化。 “來,坐上來?!?/br> 黎鸚被他拉著手坐上病床,他現在沒有力氣,她沒有反抗。 周聿安摸摸她被淚浸紅的顴骨,垂頭慢慢吻掉落個不停的淚珠,枯萎的花那樣澀苦。 不應該讓她吃那個藥的。 如果能再選擇一次,他不會同意她的決定。 面對女孩的眼淚,他頭一次這樣束手無策,像個不知所措的孩童。 “小鸚,還記得去年我們從綏港回來,你接了一片雪花送給我嗎?” 他托住她的手掌,緩扣,記憶里的雪花壓碎在相貼的皮膚間。 黎鸚睜大淚盈盈的眼,黑玻璃樣的瞳孔懵然,無法理解他話里的意思。 “你當時說?!敝茼舶材﹃闹腹?,似是脫力、似是安慰地將下頜搭進女孩肩膀,那條毛絨絨的圍巾上,“要送給我許愿?!?/br> 黎鸚的視線偏移,近距離下周聿安的面孔糊成淚光下的色塊,他靠近,輕貼她的臉頰。 “所以我現在想許愿,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呼吸隨眼淚一起止住。 被胡茬扎癢的臉頰覆上軟熱的東西,周聿安親了親她,撤開一點距離,指腹帶走那些淚水,再次親上來,從嘴唇,到臉頰、鼻尖、眉眼。 她回到夢里幼貓的狀態,后脖頸被叼住,視線里只能看見自己短小的四肢在半空搖晃,一路來到溫暖的巢xue才被放下,身體有了實感,后背暖暖熱熱,回頭,是周聿安在用被撓傷的鼻尖蹭她。 黎鸚抱緊他。 “叔叔?!?/br> “嗯?!?/br> 鼻音重重落地:“…你說過不會離開我的?!?/br> 周聿安拍她的背,誠懇道歉:“對不起,小鸚?!?/br> 他是把黎鸚放在第一位的,他也不想離開她,想和她永遠在一起。但很多時候,在某個瞬間,腦子里一切執念都會消失,他不會想那么多,子彈貫穿肩骨,女孩的面孔才在腦海清晰。后果就是,要面對她的眼淚。 曾經他覺得就算自己死去也沒關系,黎鸚不是離不開他,她還是會開心快樂地過完一生。 但現在好像不是這樣了。 不是這樣了啊。 周聿安注視懷里小小的一團女孩,嘆氣,摟緊她的手臂,輕拍肩背:“對不起小鸚,以后不會了,真的,再也不會了?!?/br> 他是后怕的。 那藥的效果超過了他的設想,她像活了十九年的小動物,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人類情感的喜怒哀樂,惶然、也害怕。 他必須要陪在她身邊才行。 “我向你保證,原諒我好不好?” “叔叔?!彼龥]有回答,轉了話題,“你每個月都會去我mama的墓前看她嗎?” “嗯?!?/br> “如果我死了,你也會這樣來看我嗎?” 拍背的動作停下,周聿安將她扣緊入懷,聲音同樣悶下去:“別和我說這樣的話?!?/br> “叔叔,如果你死了,我不會去看你?!?/br> “好?!?/br> “你太討厭了,你死掉了我會很開心的?!?/br> “嗯?!?/br> “我會很快忘掉你,再也不想起你……” “嗯?!?/br> “我…”黎鸚深吸一口氣,臉埋在他頸窩,眼淚再次洶涌。 “我騙你的?!?/br> 周聿安的心在顫抖。 “我不喜歡你給我吃的那個藥,我再也不想吃了,因為我會變得奇怪變得難過,我討厭這樣?!?/br> “嗯,你不想我們就不吃了?!?/br> 黎鸚的眼淚浸濕他的胸口。 “小鸚?!敝茼舶矓埍е?,臉頰輕輕貼住女孩發頂,聲音輕到怕驚擾早雀,“你愛我嗎?” 室內闃靜,似乎這是個為難人的問題,讓人苦惱、困惑的問題,埋在他胸口的女孩哭聲漸漸停止,呼吸熱乎乎,撓癢他的皮膚。 他以為自己等不到回答。 “嗯?!?/br> 或許是被她的眼淚燙壞了發聲帶。 喉間哽阻,周聿安看到黎鸚抬頭,淚汪汪和他對視:“好像,是這樣的?!?/br> 她早該察覺到的。 在以往的無數個瞬間,他幫她吹干濕漉漉的頭發,或是為她套上暖絨絨的毛衣,笑著吻向她、抱住她、說愛她的時候。 假如在那無數個瞬間,她能明白他眼底流淌的感情,能讀懂那份情愫,能理解他說了無數次的“愛”。 或許就不用花上這么久的時間。 但好在,往后還會有更多這樣的瞬間。 周聿安會為她創造的、無數的、全新的愛的瞬間。 她突然很想、很想很想去感受。 所以在半室的陽光里,她仰頜吻上周聿安的唇。 能被理解的愛也好,至終也無法明白也罷,無論她是什么樣子,周聿安都會愛她,從在血污暴雨中牽住她手的那天起,一直到生命再無法延續的終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