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已經深諳游戲規則了。 姑娘們外出久不歸,多吉又讓人來問。幾個年輕干事腳下打著晃,用手機打光一路循來,說要扶她們回去。 祝今夏頭重腳輕,神智卻無比清明,她撐著小張自己站起來,“我能走?!?/br> 她側頭看小張,小張點點頭,把花花也拉過來,一人一邊扶住祝今夏,一同回到了活動室外。 屋內依然人聲鼎沸,隔著窗戶能清楚看見,此刻已經到了村民獻藝環節。多吉坐在上首,撫掌擊節,長桌圍成的空地上,滿面風霜的老人沉聲唱著她聽不懂的歌謠。 祝今夏定定地站在門外,像看一幕荒誕劇。 短暫的失神后,她拿出手機給時序打電話。 幾乎剛剛撥出去,電話就接通了。 “我馬上到?!?/br> 耳邊傳來時序的聲音,混合著呼嘯的風聲,發動機轟鳴聲。 祝今夏的大腦有些遲鈍,來不及反應,下意識問:“……到哪?” 然后才意識到聽筒里傳來的噪音,對面不像是在夜深人靜的校園里。 “你現在在哪?” 喝醉酒也尚有本能在。 “……你來找我了?”帶著幾分不可置信,幾分小心翼翼,祝今夏屏住呼吸。 時序沒說話,時間仿佛靜止在此刻??陕曇羰橇鲃拥?,否則該如何解釋那狂野的風聲,喧囂的轟鳴? 動靜越來越大,由遠而近,竟仿佛近在咫尺,從聽筒里跑了出來。 直到祝今夏抬起頭來,看見漆黑的曠野上不知打哪冒出一束白光,仿佛一道閃電劈開混沌,也劈開她不甚清明的大腦。 刺眼的白光后,出現在視野里的是時序和他的黑色摩托。 他停下車,摘了頭盔,大步流星走向她。 祝今夏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直到他停在面前,手機還貼在耳邊忘了放下。 頂著山風一路騎來,時序頭發凌亂,面色冷峻,身上穿著她落水那天借給她的皮夾克,眉頭緊蹙,仿佛隨時準備夾死一只路過的蒼蠅。 她想問“你怎么來了”,又想問“你怎么才來”,想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又想問“這大晚上的騎摩托車上山你不冷嗎”。 太多話想說,反而卡在嘴邊,無從說起。 最后居然是時序先開口,他上下打量她,只問了兩個字:“還好?” 祝今夏點頭。 “走嗎?”還是兩個字。 祝今夏再點頭。他把皮衣脫下來,往她肩上一披,動作不太溫柔,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簡單粗暴。 衣服搭肩上,他又用力朝前一勒,差點沒給人勒斷氣。 祝今夏眼前一黑,踉踉蹌蹌往他身上栽,好在撐了把他的肩膀,穩住了身形。 她艱難地抬起頭來,齜牙咧嘴揉后頸,“時序!” 時序用眼神詢問:? “就不能輕點嗎?你以為你是套馬的漢子???” “……” 到這一刻,時序狂跳的心才總算平復下來。 還有閑心開玩笑,看來是沒受啥委屈。 他側頭,看了眼旁邊的兩人,問:“張群?” 小張趕忙點頭:“我!我是張群!” “多謝照顧?!睍r序沖她點頭示意,眉頭稍微松開了些,掃了眼窗內的光景,立馬又鎖死了,“多吉那邊,麻煩你代為轉達,人我帶走了,感謝他今天當這個東道主?!?/br> 話說得還算客氣,但結合說話人冷冰冰的語氣和神情,小張無論如何不會認為這是貨真價實的道謝。 時序長得本來就不溫和,五官和眉眼都極為鋒利,如今站在這黑漆漆的夜里,語帶譏誚,像把剛剛出鞘的刀。 小張不敢攔著他,又怕多吉追究,只能急切地勸他:“別啊,別代為轉達,來都來了,校長你親自跟書記說吧!” 就這么把人放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多吉肯定會把矛頭指向她。 時序言簡意賅:“不了?!睅е=裣木鸵?。 小張哪敢讓他們走,趕忙去拉祝今夏,央求道:“祝老師,你這樣我不好做,你就進去跟書記道個別吧,好歹今天大家一起玩了一天……” 祝今夏回頭,窗內一派虛假的繁榮。 酒也喝了,亂象也看了,還進去干什么?嫌多吉便宜占得還不夠多嗎? 她這一天已經為了無關緊要的群眾們低了很多次頭,如今不想再送上門去當待宰的羊。 何況。 祝今夏回頭看看時序,這人身姿筆直站在那,雖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但如今天又沒塌,憑什么讓他彎這腰? 她不愿意讓時序進去受氣。 祝今夏掙開小張的手,輕巧而不失力道?!拔揖筒贿M去了,你只管告訴多吉,是我執意要走,你沒留住我?!?/br> 她步伐輕快地跳下門口的臺階,可惜想象總是過于美好。 換往常,縱身一躍也就一躍了,盡顯少女心。而今酒醉后,腳軟得像個皮皮蝦,一蹦跶,整個人往地上栽。 好在時序眼疾手快,立馬伸手拉她…… 沒拉住。 祝今夏撲通一聲磕在地上,先是膝蓋著地,緊接著是腦門,最后的造型是五體投地。 等她眼冒金星,被人拉起來,就看見時序黑漆漆的眼眸。 “行為藝術?” “……” 顧不得膝蓋額頭傳來的劇痛,祝今夏一瘸一拐頭也不回往摩托車走,只要她不回頭,尷尬的就不是她。 小張和花花瞠目結舌站在門口,聽著漸行漸遠的兩個人傳來的后續對話—— 時序不斷糾正她:“走直線?!?/br> 然后是祝今夏的反駁:“我要能走直線我要你攙著?” 花花猶豫道:“真讓他們這么走了?” 小張咬咬牙,電話是她打的,人是她叫來的,這鍋她背定了,想到多吉的手段,不成,不能這樣。 她扭頭進屋,穿過人群,蹲在多吉身旁小聲說了幾句。 多吉臉色一變,酒杯砰的一聲磕在桌上,剛剛斟滿的酒灑出不少。小張不敢說話,趕忙拿紙替他擦手。 多吉一臉不耐煩,推開她,自己搖搖晃晃站起來。 “他時序算個什么東西?把他給我叫回來!” 左手邊坐的男青年一路都跟著多吉,和他關系最親,這會兒遲疑了下,湊過來說:“書記,那可不是旺叔,是時序啊?!?/br> 他們都知道,中心校不算什么,老校長也不算什么,曾經多吉還不是書記呢,只是個干事,都能給那群人臉色看。 可即便后來成了書記,他也不能像對旺叔一樣對時序。 整個山里,從宜波鄉到縣城,沒有人不知道時序。 那個天才少年橫空出世時,他們都聽過他的名字,昔日不過是個在藏區受盡欺凌的漢族孤兒罷了,誰知道他會一路走出大山,甚至成為傳奇呢? 起初不過是頭腦聰明,會讀書,在區區一個破小學里考出了全洲最好的成績。 后來他跳級,自學教材,連老師都跟不上他的學習速度。 他參加競賽,從數學到物理,創下了山區學子從未有過的記錄,打敗了一眾大城市里含著金湯匙出生、受高等教育資源長大的孩子。 多吉等人只知道他后來似乎進了清華,再后來留在北京,還得過什么最年輕的學者稱號,新聞上、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他。 很多細枝末節,聽的時候并不懂,所以聽完也就忘了,可并不妨礙時序成為他們眼中遙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存在。 誰也沒想到后來的事,旺叔老了病了,中心校要垮了,時序就在這時候回來了。 大山就是這么冷峻無情,不管多厲害的人,只要進了山,就會與世隔絕。群山遮掩下,人看不見外面的世界,一身本領也似乎成了無用功。 多吉猶記得第一次見時序,心里也在打鼓。 即便時序比他年輕多了,穿著簡單的白衫黑褲,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權勢鑲邊的痕跡。他站在學校大門口,隨意地沖多吉點點頭,叫了聲書記。 多吉竟有些局促,不知該拿什么樣的態度去應對,按理說是個新來的校長,他該神情倨傲給個下馬威的,可時序的態度卻仿佛根本沒把他看在眼里,又或者他從來沒把任何人看在眼里。 只猶豫了一下,多吉就錯過了機會,他沒能拿出以往的囂張氣焰,反倒覺得矮了一頭。 人和人的初接觸很重要,高下立現后,多吉就一直矮下去了,哪怕后來他再擺架子,也總覺得底氣不足。時序并沒有說過什么,可看他的眼神總讓人不舒服,仿佛帶著淡淡的嘲弄。 也許是傳說太甚,未知的才是最強大的,多吉對時序有種莫名的畏懼感。 他不明白時序哪來的底氣,明明一無所有,就是個窮校長罷了,而自己卻需要頂著書記的頭銜才敢扯虎皮畫大旗。 難道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長期處在想打壓又不敢打壓的態度里,多吉也心有不甘,他不肯承認自己怕時序。 尤其是,去年年底和新來的女老師攪在一起后,這事似乎被時序知道了。當他意識到時,已經打不通那女人的電話,去到學校也不見她的蹤影。 他去辦公室找時序,閑話家常般問起女人的去向,時序只輕描淡寫說:“我幫她寫了推薦信,申請了換所學校教書?!?/br> 多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賊心虛,總覺得時序抬頭看他時,眼神似乎格外冷,他甚至從中看出了嘲弄與鄙夷。 最后多吉落荒而逃,跑了之后才想起來,時序憑什么擅自調動教職人員?又是如何做到僅憑一封推薦信就把人送去新去處的?他知道自己和那女人的事了?他會把這事捅出來嗎? 后來,多吉隔三差五給學校送些東西,以鄉政府的名義。 他想試探時序的態度,弄清時序究竟知道多少,可這人就跟那些年山里有關于他的傳說一樣,叫人捉摸不透。 物資,時序照單全收,態度卻模棱兩可,看不出任何端倪。 多吉是個聰明人,可惜沒讀過多少書,常年浸yin官場,自認大家都會遵循同一套法則。后來見時序遲遲沒有動作,才漸漸放下心來,畢竟如果知道那件事,怎么可能不拿出來換點好處呢?他不是要電子設備嗎,要真知道什么,這不應該來跟他交換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