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 要是袁風在場,必然喜聞樂見。 他和祝今夏二十九年交情,熟知她字典里每一個字,那是正著翻倒著翻,翻個百八十遍,也絕對找不出“低頭”二字。 那會兒在家屬區,她就是出了名的吃軟不吃硬。 有人欺凌弱小,她提起凳子就上,也不管自己打不打得過,頭破血流也沒在怕。但輪到隔壁小胖子班長丟了班費,一把鼻涕一把淚,她就能一咬牙摔了小豬存錢罐,把攢了一整年的早飯錢掏出來給他。 那時候流行山地車,祝今夏盼星星盼月亮都想要一輛,可車太貴,她也不想為難祝奶奶,便把每日的早餐錢都省下來,餓了一年肚子。 不過呢,那時候不止流行山地車,還流行武俠小說,武林中人講究一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袁風首當其沖,也深受其害,不得不把早飯分她一半。 餓也餓不死,吃也吃不飽,袁風心里那個苦。 所以他也盼星星盼月亮,盼著祝今夏早點攢夠山地車的錢,這樣他也能吃個飽飯不是? 看見祝今夏砸了存錢罐,把錢給班長時,袁風眼睛都直了。 不是,合著他一整年忍饑挨餓,每天上午課間cao后肚子就開始咕咕叫,是給丟三落四的班長攢班費來著? 以及,難不成還要再餓一年??? 可祝今夏拉著袁風去班長家看了,人父親早逝,母親開了個米鋪,娘兒倆每天扛著十斤二十斤的米袋子爬家屬區的樓,一天要爬個幾十趟。 她還把小胖子的手往他跟前湊,說你倆比比。 袁風就看了一眼,不吭聲了。 誰家六年級小孩滿手老繭???看著都悲催。 得了,餓就餓吧,再餓一年也不會死。 總之,祝今夏就是這樣吃軟不吃硬的人。 而今,面對多吉這赤裸裸的威脅,她不怒反笑。 多吉要是繼續罵人,她難免同情在場各位,這杯酒喝了也罷,可他明晃晃地騎到她頭上來了。 那雙手又熱又肥大,將她覆在其中,還趁機曖昧不清地摩挲兩下。 祝今夏抽手而出,退后一步,當著在場眾人,把酒往多吉面前灑了個半圓,就跟灑在墳頭似的,嘴角一勾,俏皮地笑道:“敬您?!?/br> 外頭廣場上的音響還震耳欲聾地嘶鳴著,藏樂歡快嘹亮。 屋內眾人卻像啞了一樣,鴉雀無聲。 哪怕村民們不通漢語,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但文化與文化中總有相通之處,這一手敬酒猶如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多吉臉上。 多吉瞠目結舌,氣血上涌,臉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躥紅。 反了天了。 他霍得舉起手來,只是巴掌還沒落下去,一個瘦小的人影擠到了祝今夏面前。 是花花。 她一把端起桌上的酒壺。 “書記,祝老師酒精過敏,我幫她喝吧?!?/br> 不待多吉說話,也不等祝今夏反應,花花端起酒壺,仰頭大口往下灌。酒太烈了,她這么灌難免嗆到,晶瑩的液體沿著嘴角往下流,打濕了她胸前的衣服,她仍在吞咽。 祝今夏驚呆了。 “花花——” 見女孩嗆得眼角都浸出淚來,她欲伸手去拉,小張卻在身后拉她,壓低的聲音央求:“讓她喝吧祝老師,書記發不出火,大家今晚都別想好過……” 她抬眼一看,果然,所有人都誠惶誠恐低著頭,連看都不敢看多吉。 村民們殺雞宰牛,將家底悉數奉上,為的不過是多吉手里的津貼。他松松手,指頭縫里漏點錢,大家能吃飽一整年。 而今他動怒了,他們都怕得不行,怕他不發錢了,怕他苛責,也許還怕他罰款。 那八旬阿婆嚇得渾身發顫,抖如糠篩,站都站不穩。 又來了。 又是這樣。 祝今夏受得了大刀闊斧的針對,卻無法忍受花花的眼淚、小張的哀求,以及在場所有人的惶恐。 她清楚知道這就是多吉處心積慮織的網,只要拂袖而出,這屋子里的一切都與她再不相干。 可腳像是生了根。 年輕的女孩還在為她喝酒,村民們戰戰兢兢望著她,祝今夏終于拉住花花,一把奪過酒壺。 “書記,剛才是我手抖,把酒灑了?!彼蛔忠活D說完,把剩下半壺都干了。 酒是烈酒,火卻是從心底燒起來的。 她把空酒壺倒過來,低頭給多吉道歉。脖子垂下去好半天,多吉終于笑了。 他扶起她,說:“早這么乖多好?” 摸了把她細膩白皙的手,多吉心頭也火起,但此火非彼火。 城里的女人是不一樣。 小張趕緊擠過來,一手拉花花,一手拉祝今夏,笑道:“書記,我想去上廁所,喝這么多,祝老師和花花要一起嗎?” 也不管祝今夏點沒點頭,多吉臉色有多難看,她硬生生把兩人拉走了。 外間山風四起,溫度奇低,吹得人打起冷戰來。屋內燒著炕,燃著爐子,人人舉杯相勸,又是一派其樂融融。 第二十九章 “你明知道書記那酒是要祝老師喝, 你喝有什么用?” “我這不是怕他下不來臺,咱們誰都不好過嗎?!?/br> “那你看他下臺了嗎?咱們誰又好過了嗎?” “我,我哪知道——哇!” 活動室后面的菜地上, 花花吐得哇哇的, 小張跑回去拿紙, 又回來替她擦臉,回頭想起祝今夏也喝了半壺,扭頭問, “祝老師, 你——” “你怎么樣”還沒問出口, 就見人已經躺那邊田埂上了, 四仰八叉的。 小張:“……” 她松開花花,又忙不迭去拉地上的人, “祝老師, 晚上冷, 不能躺這兒睡!” 祝今夏以手蓋臉, 說了句什么, 小張沒聽清。 “你說什么?” 她把臉湊近了些,才聽見那句:“我難受……” “那酒度數高,我們都不敢輕易喝, 你一口氣灌了半壺,怎么可能不難受?”小張努力拉她,“你先起來,先起來啊。要不跟花花一樣,在菜地里摳出來?摳出來就不難受了?!?/br> 祝今夏把眼睛閉上了。任她如何拉, 如何勸,就一動不動躺著, 一點聲音都沒有,嚇得小張臉都白了。 要進去求救嗎?讓書記知道了,那不是正中下懷,會不會反倒害了祝老師? 可只靠她和花花——小張抬頭看了眼還在路邊跪著大吐特吐的人——她連花花都處理不了,要怎么把祝老師安然無恙送下山? 小張急得滿頭汗。 慌亂之中看見地上有東西在發亮,仔細一瞧,才發現是祝今夏的手機。也不知是她一直握在手里,還是不小心從外套口袋里滑落,此刻躺在田埂上,嗡嗡振動個不停。除卻活動室外的火光,亮起的屏幕便是唯一的光源。 小張拿起來,看見了來電顯示: 宜波中心校校長時序 簡直如獲大赦。 她手忙腳亂接起來,“喂?” 聽筒里出現的第一句是臟話。 小張稍微有點懵,又喂了一聲。 通了? 電話打半天沒人接,時序都已經沖出校門準備上山了,邊走還在邊繼續撥,不知第幾遍,總算有人接聽了。 再一聽聲音…… 剛剛才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你是誰?”他聲音緊繃,“祝今夏呢?” …… 掛斷電話,小張低頭才發現,祝今夏已經睜開眼了,直勾勾地望著夜空,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活動室里出來個人,大著嗓門兒喊:“張群?林嬌華?人呢?” 小張趕忙應聲:“在,在后面田埂上!” “書記讓你們回來了!” “等一下,花花還在吐,吐干凈了就回!” 那人又說了幾句,搓著手進屋了,山上的夜太冷了,風又硬,簡直像是要把人頭蓋骨都掀起來。 三個女孩就在這冷冰冰的田埂上,吐的吐,躺的趟,沒一個急著回去。 等到花花吐得差不多了,搖搖晃晃走過來,一屁股坐在祝今夏旁邊,問小張:“她咋樣?” 小張欲哭無淚:“不知道啊,也不理我,剛才閉著眼睛像昏過去了,這會兒好歹把眼睛睜開了?!?/br> 地上的人聞言,強忍住反胃,擦把臉說:“我沒事,就是有點天旋地轉的?!?/br> 剛才是睜眼就犯惡心,連話都不敢說,只能閉著眼睛緩緩,這會兒總算好些了。 花花也笑,說:“那你酒量還可以啊,我平常得陪酒,喝那酒半壺都夠嗆,你這半壺下去居然還沒吐?!?/br> 說完又勸祝今夏吐一吐,她經驗豐富,知道怎么樣能減輕身體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