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拋開多吉這個人,此行還是值得的。 她在第二個村子里看見了當地獨特的蜜蜂養殖,村民們把木桶打橫放置,請來蜂后,蜜蜂們便成群結隊趕來筑巢。 桶子是明黃色的,又在繁花之間,配上湛藍的天與金色的地,祝今夏都懷疑下一秒畫面里是不是該蹦出個小熊惟尼來。 結果惟|尼沒來,多吉來了。 “祝老師,你來嘗嘗?!?/br> 他管主人家要了一罐今年的新蜜,用手沾了點,示意祝今夏張嘴。 粗滾滾的手指從半空朝她襲來,祝今夏靈活地躲開了。 “您別客氣,我自己來?!?/br>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是在他的地盤。祝今夏也不欲當眾駁他面子,只避讓開來,自己伸手沾了點蜜嘗。 花蜜清甜可口,帶著曠野花香,確實和從前吃過的截然不同。 在多吉的示意下,主人家拿出了好幾罐蜜,其中一罐送給了祝今夏。 “拿著吧,遠來是客,一點心意?!?/br> 多吉收起禮來毫不手軟,明明剛才介紹這戶人家時,他還說過主人家有殘疾,這些年全靠養蜂過活。而就祝今夏所見,院子里也不過七八只蜂桶,根本無法量產。 那幾罐蜜大概是今年最好的收成了,否則也不敢拿出來招呼多吉。 這算什么,借花獻佛? 祝今夏找個了空隙拉住花花問價格,臨走前,默不作聲塞了八百塊在主人家手里。主人家感激不已,連連道謝,被祝今夏阻止了。 她怕動靜鬧大,又招來多吉的注意,萬一他不許主人家收錢,或是自己笑納了,那就功虧一簣。 在第三個村子里,祝今夏還偶遇了“熟人”。 準確說來,是看見了熟人的照片。 在某個rou眼可見一貧如洗的家里,獎狀掛了滿墻,她仔細一看,全是“三好學生”,“優秀學生干部”諸如此類的表彰。 電視機上有張全家福,夫妻倆摟著三個小孩,但獎狀得主就一個:丁真甲措。 巧了,她的班上也有個叫丁真甲措的小男孩。 祝今夏特意湊近看,認出來了,還真是同一個人。 她記得丁真甲措的原因有兩個,第一是他成績很好,字跡工整,第二是他長得很好看,小小的內雙剪成雨燕的尾,人雖不愛說話,但抬眼垂眸間,都完美詮釋了什么叫造物主追著喂飯吃。 側頭看看那對父母,夫妻倆不會說漢語,全程沖她尬笑,笑得那叫一個憨厚。 這算什么,基因突變? 祝今夏興致勃勃指著照片里的小男孩說:“這是我們班的孩子!” 萬萬沒想到男主人一聽,頓時拉下臉來,噼里啪啦開始說藏語。 她懵了,望向一旁的多吉。 “他說他兒子本來成績很好的,都怪你們學校新來的校長,有事沒事帶他兒子去浙江出差,說是見世面,結果小孩回來就跟丟了魂一樣,書也讀不進去,人也不愛說話了?!?/br> 祝今夏:“……” 她立馬想起時序曾經說過,班上有兩個孩子同他一起去浙江出了趟差,回來后就有些抑郁,做什么都沒勁。 后來他們在屋子里待了多久,丁真甲措的父親就念了多久。他還很會挑對象,知道不能對著鄉領導念,便一個勁追著祝今夏念。 有沒有搞錯,我只是個支教老師??! 祝今夏落荒而逃。 跑出院子,她義憤填膺給時序發消息:看你造的孽! 時序:? 聽完她的控訴,時序:他念他的,反正你也聽不懂。 就是因為聽不懂,才連反駁的機會都沒有。 祝今夏回頭,許是山間風大,宅子門窗緊閉,但擋住的卻不止是風,還有人的思想和視野。 她想為時序辯駁,明明是他費勁唇舌才爭取來的機會,最后卻被人誤解,被人怨懟,可話到嘴邊卻被風吹散。 最后只發出一句:你不懂,語言不通,感覺自己在去西天取經。 要不怎么一路被人追著念藏經。 —— 暮色四合。 最后一絲余暉隱沒在山嵐后,山風也失去了溫度。 在又一戶人家用完晚餐后,祝今夏看看時間,禮貌提出要回學校。 多吉不答應。 他推開木窗,與風一同涌入的還有不知從哪傳來的藏歌。 “聽聽,那邊廣場上就要跳鍋莊了?!彼荒樚兆?,跟著鼓點拍起手來,“祝老師,你得去看看,我教你跳鍋莊!” “不了,明天還有課,我得回去準備?!?/br> “那不成?!?/br> 祝今夏還沒推辭幾句,多吉就拉下臉來,回頭罵下頭的人不會安排,時間都給耽誤了。 他罵的口沫橫飛,剛才還吃喝盡興的大家立馬就垂下頭去,夾著尾巴不吭氣了。 又是慣用招數。 祝今夏很快明白,只要她不松口,他就能一直罵下去。 多吉越罵越厲害,身旁的花花求救似的拉她手,拼命使眼色,四面八方也全是求救訊號。 假如眼神有力度——祝今夏靜默而坐,心道這他媽都快給她射成篩子了。 最終還是沒辦法。 “就留半小時?!彼嵵氐乜纯磿r間,要多吉答應她,“九點鐘,九點我必須下山?!?/br> 主要是多吉不松口,沒人敢開車載她下山,她又不會飛。 多吉一口答應了,臉變得那叫一個快,前一秒還如喪考妣,后一秒就歡天喜地,招呼眾人往村活動室去。 前呼后擁之下,剛才的插曲好像又沒發生過,眾人的臉上也完全看不出沮喪。 絕了。 聽說川劇變臉都要花上不知多少年的苦功夫才能練成,沒想到山里無師自通了。 村活動室有兩間教室大小,室外有個小廣場,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放了兩只老式音響,中間豎起高高的柴堆,火光沖天。 走近了,藏歌震耳欲聾。 鍋莊,全名藏族廣場舞。村民們穿著民族服飾,手拉手繞著火堆跳起舞來。多吉伸手來拉,被祝今夏靈活躲過。她沒給他機會,一手拉住花花,一手拉住小張。 可惜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跳了沒兩首歌,多吉累了,挺著大腹便便的肚子,吆喝眾人進屋休息。 活動室里,條桌圍成長方形,眾人坐成一圈,桌上擺滿酒rou。 多吉依然把祝今夏帶在身邊,轉頭要她喝酒。 那酒是藏族特色,用豬rou熬的,杯子上端浮著厚厚一層油脂,酒香四溢。 祝今夏不喝。 于是又是老三樣。 ——你們怎么熬的酒?人祝老師都喝不下去,就是你們招待不周! ——全都給我認錯。 ——祝老師不喝酒,我就一直罵。 場面又一次僵住。 祝今夏都快氣笑了,且不提孫悟空有七十二變,人豬八戒好歹也會三十二變,合著到您這真就一成不變。 時序說錯了,強扭的瓜是不甜,但解渴。多吉這德行,看起來就是渴死鬼投胎。 祝今夏堅稱自己酒精過敏,不肯再退讓。 有本事您就罵,不嫌累就罵一宿。 愛誰誰。 多吉硬的不行,又來軟的,使眼色讓村民來敬酒。 來的是個八旬阿婆,面上溝壑縱橫,走路都顫顫巍巍。多吉不叫她走,她就端著酒杯一直抖,抖得祝今夏心都碎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祖母。 祝今夏一把奪過酒,側頭問多吉:“書記,都說我酒精過敏了,還要我喝。是這桌上的菜不好吃嗎,您非要吃席?” 多吉給她噎得臉都僵了。 這山上沒人敢駁他面子,他說要吃豬rou,看上哪一頭,就沒人敢留它到天明。誰也不能例外。 多吉臉上紅光滿面,也不知是酒喝的,還是氣生的,他湊過來輕聲細語問她:“祝老師,你和時校長關系不錯吧?” 祝今夏一頓,抬眼看他湊近的臉。 “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中心校其實早該撤了?” “你是城里來的,看不起鄉干部也正常,但山里跟你們那不一樣,有時候我說一句話,宜波鄉就得變天?!?/br> 他還是笑,笑得一臉和煦。 “時序不是一直想要電子屏嗎?被上頭壓了一整年,唉,上頭經費緊啊,他不明白,他就是喝死了也沒用?!?/br> 那張臉,滿臉橫rou都在顫動。 “別說電子屏了,學校撤不撤,也就我一張考核表的事?!?/br> 他捧住祝今夏的雙手,將那杯酒推到她嘴邊,含笑問:“祝老師,這酒你是喝還是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