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她還能再為明達做什么? 靠老爺和老太太,是決計掰不回明達的左性的。孩子已經十八歲了,性情長成,其實……只怕也難再教回來了。 但老爺還能做一件事。 今晚,留下老爺吧。 …… 安國公書房。 說古講今,應付了安國公近一個時辰,此人才終于說到正題,饒是崔玨也稍感到一絲疲乏。 不過身處官場,只有一顆治世報國的心遠遠不夠,對上、對下妥善應對才是最要緊的本事。他只當借機磨煉忍耐功夫就好。 又是夫人的歸寧之日。 夫人跳出房中去玩投壺的活潑憨態出現在眼前,崔玨心中又沉靜下來。神色不動聽著安國公滿口的“立嫡”大義,他又想到了夫人不成形狀……翻來滾去……歪在榻上看書的模樣。 真不知,夫人在安國公府是如何長成今日這樣。 說完一段,安國公喝茶,看最滿意的二女婿。 崔玨正待含糊回應,門邊有小廝來回話。安國公便叫進來。 那小廝深深低著頭,回道:“大姑爺派小的來問,二姑爺若與老爺談完了,不如一起去演習騎射?!?/br> 安國公瞬時陰沉了臉,便欲呵斥這小廝滾下去。 崔玨卻比他先一步站起身,微笑請示道:“岳父大人,今日夫人歸寧,我也當與姐丈和明遠相聚一時。不知小婿能否前去?!?/br> 他態度恭敬,話中又提到明遠,且所求合情合理,安國公只能說:“那便去罷。午飯過來,我與你好生吃幾杯?!?/br> “多謝岳父厚愛?!贝瞢k恭肅退出。 他邁出房門,門邊已直直站了快一個時辰的幾個小廝忙圍上來,看自家二爺有事無事。 崔玨止住他們,看那抖著腿從里面出來的報信小廝。 稍走得遠些,他才問:“是溫大爺派你來的,還是你們大爺的吩咐?” 那小廝抬起頭,臉上努力聚成一個難看的笑,回話說:“崔翰林,我們大爺正是‘溫大爺’。小的是理國公府的人?!?/br> 崔玨當即明白過來。 是溫從陽令自家小廝裝成安國公府的人,過來請他。 他未對這位連襟的行為作出任何評價,只向安國公府校場行去。 溫從陽早已主動迎出場外。 他滿面帶笑,派人過去之前,就想好了要與崔翰林親和些??煽吹竭@個人負一手在身后,清清冷冷走過來,看見他周身的氣度,想到遙meimei扶著他手的模樣,想到他握住遙meimei的樣子,再想一想新婚夫妻都會做什么……溫從陽終究沒能把準備好的話一口氣說出來。 他只是帶著笑見禮,稱呼:“二妹夫?!?/br> “姐丈?!贝瞢k依禮相還。 “是我看明遠不注意,才叫人去請的你?!睖貜年柨纯此闹?,先解釋說,“可不關明遠的事。他還在那邊歇著呢?!?/br> “無妨,”崔玨道,“姐丈有請,本便應當前來相會?!?/br> 他言談舉動皆有禮,神色平靜,溫從陽心里卻更像被石頭壓住了一樣發悶。 世上就真有這種毫無缺點的人嗎? 但他還記得自己請人過來的目的,就邊請崔玨向內走,邊笑道:“其實說起來,你我還是表兄弟,只是從小不曾見過,竟像不是親戚了的一般?!?/br> 溫從陽的祖母張老夫人與崔玨的外祖母是親姐妹。 正如崔玨之母與溫夫人是親姨表姐妹一樣,理國伯亦是崔玨之母的親姨表兄。 但“一表三千里”。同為女子,因年齡相差近十歲,崔家又與溫家關系不密,溫夫人在閨中便與崔玨之母并不親密。何況理國伯身為姨表兄,更不曾與這位表姐有何情分。 老一輩的人逐年衰老、去世,兄弟姐妹們各自成家后,溫家與崔家更無往來。 崔玨之父調任回京、崔玨之母病重的兩年,溫夫人重與表姐家親近起來,卻還未來得及再讓兩家小輩相識,崔玨之母便去了,更別提理國公府。 因此,崔玨與溫從陽雖有些許親緣,卻在崔玨與安國公府議親之前并不相識。 即便相識后,因兩人素來無話可談,也只從紀家稱呼,并不把這門表親提起。 今日溫從陽重提此親,崔玨雖尚不知其意圖如何,卻已作出應對:“如今已各自成婚,再以兄弟稱呼便是不敬姐丈了?!?/br> 他比溫從陽年長一歲。 溫從陽本也沒指望和崔玨再互相稱呼兄弟,只是借這關系提起后面的話。 已經走到靶場。 兩人的仆從皆不在近處,只遠遠圍繞。 掂了掂弓,遞給崔玨,又給他挑了幾支箭,看著場邊被風吹起的飛葉,溫從陽笑道:“雖然唐突了:但其實,我與二meimei也只是表兄妹而已。請妹夫不要誤會什么?!?/br> 崔玨見過他與遙meimei說話。崔玨知道他傾心遙meimei。 他只是想讓遙meimei過得好些。 “姐丈,多心了?!贝瞢k雙足分立、挽弓搭箭、指向箭靶紅心。 “我從沒誤會過?!彼崎_箭頭,指向虛空! 箭矢如光飛出,于空中發出尖銳哨音、穿透了飛葉又繼續向前,深深釘在了百二十步遠外的樹干傷疤正中??! 輕葉搖墜,冠枝長震。 …… 崔玨將三分醉裝作了九分。 他不愿再與安國公虛與委蛇,只想盡快過完這一日,哪怕是裝醉假睡,虛度一整個下午。 安國公并未叫人帶他去客房,只令人扶他在書房榻上歇息。 崔玨便在心中默默記誦大周一京、十八布政使司內各地的軍政、民政、吏治、刑獄及現任各級官員。 雖有兩三分醉意涌上來,他也并未真正入眠。 略朦朧時,他聽見安國公有了動作。 安國公命人:“去把二姑娘叫來?!?/br> 崔玨立刻全然清醒。 又約一刻鐘余,夫人到了。 崔玨微微睜開眼睛。 透過屏風的間隙,他看見夫人的殷紅灑金裙擺輕輕晃動。 夫人向安國公問安,只簡單兩個字,“老爺?!?/br> 安國公話中也并無一貫對他的笑意,只說:“坐吧?!?/br> “是?!狈蛉舜?。 夫人的聲音甚為反常,竟很陌生。 “你可知道叫你過來是為何?”安國公問。 “不知?!狈蛉舜?。 安國公稍停了片時,再開口時,聲音便帶了不喜與微怒。 他說:“你已嫁為人婦,尊長面前,言語行事竟仍如此怠慢無禮!” “不敢,”夫人站起身,“只是一心恭等老爺的吩咐?!?/br> 夫人說:“若老爺無有吩咐,我有一句話想問:聽說二爺吃醉了,不知是否有傷身體?二爺現人在何處?敢問老爺給請了太醫么?” “你!”安國公似是大怒。 崔玨又欲出聲,便聽安國公忍了怒意,說道:“他人已歇著去了?!庇衷疲骸澳愕怪獣躁P懷夫君身體,還算不錯?!?/br> “都是老爺太太多年教導得好?!狈蛉舜?。 崔玨忽然明白哪里反常了。 他眼中見到的夫人,開始只是從容平和的、安順知禮的,后來是嬌俏憨然的、嫵媚動人的。她不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水中芙蓉,她活潑得像春日的燕,又明朗似夏日激流。她并非他以為的幽嫻淑女,連貪玩與懶惰都隨心所欲、毫不遮掩地展現在他面前。 夫人的聲音里,高興與不高興也幾乎從來分明。哪怕是去年見溫從陽,和今日反擊紀大姑娘時,她聲音雖冷,卻也有“生氣”的情緒。 現在不同。 現在,夫人的聲音里只有全然冷漠。面前的安國公是夸贊還是怒斥,都動搖不了她心緒分毫。 她并不在意親生的父親。 為什么? 屏風外,安國公已經說起陛下的心意:“陛下欲立庶子不順,竟想先立淑妃為后再行立嗣!如此尊卑顛倒,豈是大周之福?你歸家后,定要尋機勸導你夫君以國為重,勿要總順從陛下心意行事。他既為國之俊才,又得陛下看重,正是忠言直諫之時——” “老爺,”夫人開口,“如此大事,竟托付于我,恐我不能勝任?!?/br> “如何不能勝任?”安國公笑道,“我看你丈夫倒對你喜歡得很——” ——再說下去,對夫人便是侮辱。 崔玨坐了起來。 他喚:“夫人?!?/br> 他故意弄出聲響,跌跌撞撞扶上屏風,抬眼看向自己的妻子,低聲問:“夫人怎么在?” “二爺!”夫人快步向他走來,扶住他的手。 夫人只說:“老爺找我來說幾句話?!?/br> 夫人在看著他。 夫人眼里只看著他。 緊緊握住夫人的手,崔玨看向岳丈。 “不知岳丈大人還有無吩咐?!彼捯粢廊恢t和有禮,又帶著幾分醉意。 他說:“我想與夫人回家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