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現在看來,崔玨自是天下少有的英才,前途不可限量。從她夢中看,年僅二十過半的他已官居四品,也沒辜負他少年探花之名??膳c溫從陽的一品驃騎大將軍比起來,四品又算什么! 何況他還會與她毫無情意,鐵了心要和離! 只是,她想嫁溫從陽……不能先與母親說。 不似祖母,在姊妹里只愛她一個。母親疼她,也疼明遙,也看重溫家。 她得求祖母做主才好。 …… 安國公府花園里,海棠樹陰下,月季花叢中,紀明遙正專心致志地投壺。 養生惜命應動靜結合,一味懶惰不動并非長壽之道。 投壺不需太大場地,在自己房內院中便可以進行,也不需劇烈跑跳便能活動到全身,還幾乎沒有任何受傷的風險,又能交替鍛煉左右,且是“古禮”,說來頗為雅致,在宴飲交際時也能算她的長處……所以,在所有閨中女子能接觸到的才華技藝里,她最精于此。 她左手投得和右手一樣好。 又是連投十箭皆中,紀明遙滿意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可能不存在的灰。 她才從碧月手中拿起棉帕,溫從陽便從一旁湊了過來。 他還不敢離她太近,只是眼神不自覺便聚在了她白里透紅的面頰和嫩如花瓣的嘴唇上……他看著她微微氣喘……空氣里都是花朵的香氣,他耳中自己的心跳聲也越來越響…… 溫從陽盡力把目光移向碧瓷矢壺,贊嘆道:“竟沒見過比meimei投壺更好的人,我也不如meimei多了?!?/br> “熟能生巧嘛?!奔o明遙不謙虛也不自滿,話一轉又夸起溫從陽,“且我只這一項長處,不似表哥,學什么便會什么?!?/br> 她也的確真心這般認為。 起碼不懼辛苦傷痛,堅持苦練成馬上十環,現在的她做不到。 即便有再好的師資力量和學習環境,想要學成、學精騎射,也難免摔馬。摔馬可輕可重,運氣不好或許還會有生命危險。 紀明達學騎射時便摔過幾次,雖沒傷筋動骨,最嚴重的一次,擦傷和扭傷也養足了大半個月才好。 雖然上輩子她非常期待過有時間也有錢后去學騎馬,想體會到在駿馬上乘風自由的感覺,但這輩子,紀明遙很珍惜自己這來之不易的第二條小命,不會拿自己冒任何險。 溫從陽早已忍不住將目光移回了遙meimei身上。 她聲音輕柔,望著他的眼睛專注又真誠,一如以往,仿佛她所說皆是發自肺腑的真言…… 溫從陽攥了攥手。 除了遙meimei,從來沒有人這般認真、真誠地夸贊過他。連母親也沒有。 母親和祖父祖母自是疼他的,從小到大,不論他做什么都說好,哪怕他已經十七歲了,晨起看到院中薔薇盛放,采了幾瓶送去孝敬,母親和祖母也把他的這點孝心夸得天上有地下無。 但他知道,這只是長輩們慣常對他的溺愛……并非他們真正覺得他做得有多好。 父親只會訓誡說教他,不許他忘記自己比別家子侄究竟差了多少。 至于兄弟朋友們,誰不清楚誰。家里下人和外面那些人奉承的話,他更不會聽。 還有……如蕙jiejie,和母親祖母一樣,都是習慣了稱贊他的一切。 遙meimei不一樣。 她說“好”,就是真心覺得好。 在袍子上抹了抹手心的汗,溫從陽還是沒敢將“meimei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說出口。 他只是又湊近一步,笑問道:“那、那一枝梨花最好,我給meimei折下來插瓶,好不好?” 紀明遙順著他的手一看,大為贊同他的審美:“好??!” “那meimei先稍坐!”溫從陽立時卷起袖子,興沖沖跑過去。 紀明遙便尋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躺在搖椅上,抬頭看著如碧晴空下,她禮法上的表哥、理國公府溫家的少年公子三兩下竄上了樹,將那一枝開得最繁盛的梨花親手折下。 他跳下來,穩穩站定,小心捧好花枝,笑著向她奔來。 碧月她們都在偷笑。 紀明遙嗔看她們一眼,耳根竟然微微有些發燙。 …… 溫從陽只覺得還沒與遙meimei相處多久,竟已到了午飯的時辰。 他被明遠表弟請去前院用飯。見席上只有他們兩人,他便隨口問道:“小崔翰林怎么不在?” 這位新科探花可是他未來連襟,雖非一路人,將來難免有所往來,趁早熟識起來也好。 紀明遠略一思忖,笑道:“因大jiejie今日未能與崔兄相見,父親便請了崔兄去談論文章了,只恐還沒盡興,在席上還要說,沒得嘮叨。不如我與表哥清清靜靜吃頓飯的好?!?/br> 溫從陽稍一愣,忙笑道:“你說的很是,我最聽不得人講學問?!?/br> 紀明遠便忙舉杯敬他。溫從陽回敬,兩人就把這話掀了過去。 但酒過三杯,飯也用了一碗,溫從陽卻仍在想未來連襟與姑父。 他當然知道姑父對他這妻侄沒有多少真心疼愛,不過看他是尋常親友家的晚輩,最多看在姑母面上,對他格外和善些。 他也知道自己不成器,又不是金子,不能讓人人喜歡。 可他要做遙meimei的夫婿了。 今日姑父因他不通文墨,不與他正經說話,將來一樣的事只怕不少。他是沒甚所謂,遙meimei呢? 一樣是紀家女婿,小崔翰林被視為正賓,他卻仍被當做可以隨意打發的晚輩,豈非叫遙meimei面上無光? 從小到大,因為“頑劣、不肖”,他已經習慣了旁人或詫異、或失望、或不屑的目光。他知道外人如何議論他,無非是“膏粱紈绔、無用無能”等話。 但他不愿讓遙meimei因他受委屈。 他更不想有一天遙meimei對他失望。 滿桌珍饈越吃越沒滋味。 多吃了兩杯酒,溫從陽被送入客房歇息。 安頓好表兄,紀明遠尋到母親,笑回道:“表哥今日高興,吃得有三五分醉,已經睡下了?!?/br> 他思索再三,沒與母親提溫家表哥那難得一見的、掩藏不住的失落。 母親也不好強要父親屈就表哥。這話說出來,只會讓母親為難。 一日難得聽見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溫夫人渾身疲憊頓減了些,點頭笑道:“讓他睡去罷,不必叫,起不來就住一日?!?/br> 左右從陽也沒少在這里住過。 紀明遠領了命,方坐到母親身邊,問:“大jiejie身上如何了?” 溫夫人面上笑容淡了淡,只與兒子說:“不是大事。只她難得懶怠見人,你也不必去看她,我告訴她一句你想著她就是了?!?/br> 紀明遠這個年紀,已不大好多問長姐的私事,是以他雖然心中掛念,也只答應著:“是?!?/br> 溫夫人攆了兒子去午睡,自己倚在貴妃榻上,著實發愁該如何體面退了與崔家這門親。 她雖應了明達,可她也清楚,老爺不會舍得丟了崔玨這未來女婿。 實在不成……便只能托言八字不合,看是否能以明達的meimei替嫁…… 溫夫人的眉心隱隱作痛。 家里只有四個女孩子。明宜還小,無論如何也不成。明遙和從陽只差走禮定親,便是未婚夫妻了,兩個孩子有情有義,兩家都滿意的親事,更不可能拆散他們。 只剩一個明德…… 她能擔得起這親事嗎? 第5章 火與水 紀明德正在紀明遙院外徘徊。 已在申初一刻,再有一個多時辰便該用晚飯,按理說,閨中女子午睡都該起了。 可她這位二jiejie一向不能以常理度之,太太又格外肯縱著她…… 猶豫片刻,紀明德暫時舍下高門閨秀的體面,靠在墻邊聽了聽。 院子里果然靜悄悄的。 她抿唇看向樹蔭外的日頭,有些不甘心就這么白走一趟。但院門掩著,她裝作無知無覺走進去,擾了二jiejie的午睡,更討不著好。 最后看了一眼“熙和院”的匾額,紀明德跺了兩下腳,扭頭回房。 她又想起來,這“熙和院”三個字,還是紀明遙磨了墨捧著紙,請太太親自給取了名字寫下的。 家里姐妹四個,大jiejie和老太太住,比有多少院子都強。不過旁人也羨慕不來,那畢竟是大jiejie。 四meimei年紀小,分了房舍單獨住還是今年開春的事。 只她和二jiejie,既是同歲,又是同一年被抱到太太院里—— “從小到大……”紀明德喃喃道,“我請安比她早,這等小事都不必說了……從六歲上學,哪年哪月的課業我不比她好?琴棋詩書,我也多有勝過她的……她不肯學騎射,我學得和大jiejie一般好,她懶怠做針線,我是四時八節都沒少過給太太老太太的孝敬。我事事比她鄭重認真——” 她停下腳步,低著頭,似乎是在問自己,又是在問服侍的人:“為什么太太偏偏就是更疼她呢?” 為什么太太要嫁女兒回娘家,只想到紀明遙一個,從開始就沒考慮過她? 是她不配做溫家的媳婦?她不配嫁給表哥? 明明她也和表哥……是青梅竹馬…… 圍隨的奶娘丫鬟都不知如何回應這些話。 紀明德鼻尖發酸,心里越發地發堵,讓她不知不覺就將平日不敢宣之于口的話說了出來—— “就是因為她生得好嗎?” “年紀只差三個月,就差了這許多?” “還是因為、因為她姨娘——” “姑娘??!”一旁的乳母反應過來,連忙捂住三姑娘的嘴,“這事可說不得!” 紀明德的眼淚簌簌掉下。 她覺得喘不過氣,掙挫幾下,聲音反而更大起來:“我姨娘的事又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讓她做的!我……那年我才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