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她抖著聲說:“我、我還什么都不懂呢——” “我的姑娘??!”乳母嚇得跪在地上,拉著三姑娘的衣襟求,“姑娘累了,便有什么話,回房再吩咐奴才們,奴才們就是拼死也替姑娘去辦,這大日頭底下,還請姑娘愛惜貴體——” “姑娘!”其余丫鬟嬤嬤有一同跪下的,也有忙忙擋在外圍,怕被人看到這里景象,回給太太和老太太的。 突如其來的無畏勇氣又迅速從紀明德身上散去了。 看著從小照顧她到大的乳母,紀明德又不忍。她親手扶了乳母起來,心中的憋悶卻又化成了一句話:“嬤嬤,你這么怕什么?我又不是二jiejie,不會一點小事就小題大做回給太太,非要攆了你去的!” 常嬤嬤哆嗦了一下,實在更沒法答這話,只有對三姑娘賠笑罷了。 …… 紀明遙當然不知道在熙和院外發生的這一出。 直到申初三刻,她才伸了個懶腰,從床上坐起來。 今天運動量超標,多睡一會有助于身體修復……說她是純懶也沒錯。 不過,太太愿意縱著她,徐老夫人的挑剔總體來說對她影響不大—— 太太出身理國公府,是溫家上一代當家人理國侯的親女兒,也是現任當家人理國伯唯一的親meimei。太太又兒女雙全,多年來在紀家勤慎賢明,幾無錯處,在京中風評亦是無可挑剔的當家夫人,婆媳之間,徐老夫人也要給太太幾分尊重,不會對太太疼愛的庶女太過分。雖然似今日一般的暗地算計和見縫插針的明面苛責一直沒少過…… 但都沒對她造成過什么實質性的損害。 徐老夫人算計不成,她被說兩句又不會掉塊rou。 至于體罰、虐待不喜歡的庶女,那是最不“體面”的人家才做的事。且高門大戶之家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萬一被傳出去,也有損安國公府的名聲,和她與別家聯姻的價值。 紀明遙懶在床上,隨便翻開一本溫從陽送她的閑書,打開一看,是紅拂女與李靖的“新編”傳奇。 碧月同人收拾著夏裝,看著姑娘笑:“等過幾日走了禮,姑娘有什么想要的,就更好與溫大爺說了?!?/br> “……那倒也不是……”紀明遙正為寫書人的神奇腦洞發笑,反應慢半拍,“現在是表哥,走了禮就是未——” 紀明遙抬頭看碧月。 碧月“嘿嘿”笑著,湊近姑娘:“姑娘怎么不往下說了?” “說什么?”紀明遙使勁瞪她,“說出來,讓你們都笑話我?” “姑娘明鑒!”春澗等早笑成一團,“碧月jiejie哪敢笑話姑娘??!” “她不敢,你們敢!”紀明遙抽出一條手帕,作勢要丟她們,卻撐不住也笑了,“一群壞丫頭!” 屋子里吱吱喳喳,聲音傳出去,在房檐下歇著的婆子們互相看看,也都高興著,一個婆子從院外溜進來,與她們分享消息:“小崔大人告辭走了,老爺親送的,大姑娘到底沒出來見?!?/br> 覷著屋里沒聽見,婆子們立刻小聲地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大姑娘身上這般不好,怎么家里沒請大夫?” “是不是怕沖撞了小崔大人,不方便?” “都定了親了,又不是外客,怕什么沖撞呢?”一人立刻說,“再說了,太太、老太太那么疼大姑娘,怎么會為了別人不給大姑娘請大夫?!?/br> 有人附和:“咱們府上這么大,哪個門大夫不能進?小崔大人上哪知道去?!?/br> “倒也是……” …… 崔玨回到家中,兄長正在書房等他。 親兄弟熟不拘禮。崔玨只對兄長點了點頭,便先洗手,到內間脫去外袍,換上一件家常穿的淡青色細棉布袍,整理衣襟畢,才過去拱手,正式說了一聲:“大哥久等了?!?/br> “沒等多久,”雖是兄長,崔瑜在崔玨面前卻一向沒甚威嚴,他眉目也看著比崔玨更可親,笑問道,“這個時辰才回來……看來今日不錯?” “是不錯?!庇珠L好奇到發亮的眼神,崔玨聲音平穩,說道,“紀大姑娘身體不適,我與安國公談論了一日時新文章?!?/br> “這、這——”崔瑜著實沒想到竟是這樣。 他一肚子調侃幼弟的話全卡在喉嚨口,只能問:“那……安國公府可說了紀大姑娘身患何疾?” 崔玨喝下半杯茶,鋪紙邊寫今日與安國公所談的感悟,邊不大在意地說:“安國公沒提,自是不大方便與我說的了?!?/br> 崔瑜想了想,雖是這個理,可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頭,細想又捉不住,便只問兄弟:“到底是你未來媳婦,你也不多關心些?!?/br> “還未成婚,互不相熟,打探過多,只恐冒犯?!贝瞢k開始寫第二頁紙。 “你這——”崔瑜甩了甩手,無奈笑道,“罷了,你這性子,說了你也不懂?!?/br> 他站起身:“晚飯我與你嫂子用,你就自己吃吧?!?/br> “大哥請?!贝瞢k放下筆,要送兄長。 “忙你的吧!”崔瑜按他坐下,自己背手出了門,腳步輕快。 沒了別事分心,崔玨很快寫好幾頁紙,自己斟酌著批注修改。 天光漸次暗下來,昏黃色的竹影灑在堂屋青磚地上。 小廝輕手輕腳點起燈燭,火光躍起,室內瑩然生亮。 崔玨從書案中抬起頭。 他想起了溫家公子溫從陽看向紀二姑娘的神情。 ——毫不遮掩的灼熱,就像這簇燭火。 他明白,大哥希望他能對婚事,或者說對紀大姑娘再熱情些。 但什么樣的火能燃燒數十年而不滅? 他并非質疑溫家公子與紀二姑娘之間的情分,只是,他更希望自己與妻子之間能似江水長流不盡。 便如大哥與嫂子。 如……父親與母親。 …… 天已擦黑時,溫從陽終于趕回了理國公府。 雖然姑母留他住一晚再走,但今日是他與遙meimei的……相看,不似以往只是表兄妹之間相見了!他該鄭重再鄭重,好生回家與長輩交代才是! 下了馬,他一溜煙便跑到祖母房中。 理國公府的老夫人張氏與夫人何氏早等著他回來。聽見他的靴子聲,婆媳倆一個忙叫丫鬟倒茶,一個忙已站起來趕到外間,摟住兒子上下細看,心疼問道:“怎么就吃醉了呢?” “沒留神就多吃了幾杯,累著老太太和太太等我了?!睖貜年栞p輕把這個話題揭過去,扶著母親向里走,笑問,“太太晚上吃了什么?” “能吃什么?不過家常東西。哪有你姑姑家的酒菜香?是不是?” 半酸不酸說了一句,何夫人也就放過了兒子,問:“今兒怎么樣?” 溫從陽自覺還不算太傻,也隱約知道不大好在母親面前表現得太喜歡遙meimei??上氲浇裉炫c遙meimei的相處,他實在太高興了,越說越歡喜,加上母親與祖母又追問得仔細,他不自覺便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親孫子與外孫女將成好事,張老夫人聽得滿意。 何夫人面上也笑著,心里卻越發不舒坦。 等兒子回房,她與婆母商議了一會如何到紀家提親,也告退出去,路上便忍不住和心腹感嘆:“這些年看下來,明遙丫頭倒算是個好的,人也算懂事,只是生得也太好了……這就把你大爺迷得找不著北,等真成了親,還不知怎么樣呢!只怕你大爺要連親娘……親爹都忘了?!?/br> 第6章 天作之合 何夫人對未來兒媳的看法,平常就瞞不過貼身服侍的親信,自然,她也沒想過瞞。 那親信媳婦是她的陪嫁,從小服侍她到大,當下就順著接話,笑說:“大爺就是這個性子,年輕心熱,把誰看在眼里了,就看重到十二分,可都這么把紀二姑娘放在心上了,還是非要趕著回來見太太和老太太,可見大爺的孝順,不管怎樣都變不了。太太您就安心罷!” 兒子的親事不是只提起了一兩個月,粗粗一算也足有一年多了。若從溫、紀兩家有再讓兒女聯姻的打算開始算,竟已有了四五年。 這些年里,何夫人自己冷眼看著紀家的幾個姑娘,大姑娘自然是無可挑剔的好,可惜自家兒子什么樣,她心里也清楚,明白不但小姑子不可能把親女兒嫁回來,安國公和他們府上的老夫人也不會應。 剩下三個姨娘養的女孩子,只有二姑娘和三姑娘年歲合適。 三姑娘是比二姑娘更愛上進,也算知書識禮,樣樣出色,可惜她那親姨娘不但是個狐媚東西,還親手推殺過人! 別說小姑子因這個對三姑娘親近不起來,她也心里有個疙瘩……實在不敢讓那種女人的孩子進家門。 在這幾個表姐妹里,兒子又偏對二姑娘不一樣,大人眼里都看得見。 雖說“娶妻娶賢”,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在他們這樣的人家,孩子自己的心意也要緊。 順水推舟,也就是二姑娘了。 被心腹媳婦一勸,何夫人略想開些,也笑了:“好歹明遙丫頭是個性子直的,有什么說什么,沒有壞心,這就比多少人強了。大家子姑娘都養得嬌慣,人憨懶些也不是大錯。再說……為了她,你大爺這一年還長進不少,老爺看他都順眼了?!?/br> 那心腹媳婦又忙笑說:“大爺和二姑娘年輕,都要靠太太老爺慢慢教導呢?!?/br> 何夫人又說:“長得漂亮總比丑強,不但你大爺喜歡,我看著也高興?!?/br> 心腹媳婦便笑道:“太太高興,也是奴才們的福氣了!” 何夫人才說道:“老太太也喜歡她……老爺和老太太高興,那才是咱們全府上下的福氣……” 說話間已行到正院。 理國伯雖沒妾室,因與何夫人成婚近三十年,夫妻倆都已四十過半,將近半百,自是不再似年輕新婚時一般熱纏,理國伯常歇宿在自己書房。 今日是兒子去紀家相看,理國伯便專門來至夫人房中等候。 近十幾年來,夫妻倆因兒子的管教問題大鬧小吵不斷,幸好還有一個小女兒從中調和,兩人不吵的時候,還能心平氣和坐下來商量正事。 不到兩刻鐘功夫,何夫人已將張老夫人的意見轉述完畢。 理國伯沒甚要斟酌更改的,事就算談完了。 何夫人等著看理國伯是留宿還是走。 理國伯也等著看夫人是留他還是趕他。 夫妻二人各自捧著一杯茶,小口啜飲品味了好半晌,理國伯先說:“天晚了,歇下罷?!?/br> “是該睡了?!焙畏蛉嗣φ酒饋矸愿姥绢^鋪床,自己回到臥房里卸妝。 妝臺上十余盞蠟燭將周圍照得如同白日。何夫人洗了臉,對著銅鏡仔細看自己,一時覺得眼下的皺紋又多了一條,一時又覺得白發比昨日更顯眼了,總不滿意。 理國伯洗漱完,見夫人久久不過來,便走過去,手虛虛搭在夫人肩膀上,說道:“都這把年紀了——” 何夫人不由回頭一瞪。 理國伯只得訕訕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