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嗯!”紀明遙也算是徹底放心了。 十三歲的少年已經顯出挺拔身姿。紀明遠穩步走在前面,先行邁進房中,與未來姐夫崔玨賠禮:“大jiejie今日身體不適……” 身穿穹灰色錦袍的今科探花已放下茶杯起身,余光瞥見身側的溫家大爺比他還早一步跳起來,滿眼放光,激動得臉都紅了。 崔玨身量修長,如玉山松形,容色昳麗而不過于冶艷,眉眼清雋。分明似是溫和的相貌,抬眼掃過來人時,卻又無端顯出幾分凌厲。 紀明遙只與這位一向“只聞其人、不見其面”的未來姐夫相視一眼,耳邊便充盈了溫家表哥溫從陽的呼喚:“遙……二meimei!” “表哥!”紀明遙立刻專注于眼前的人。 溫從陽笑如三月春風拂面,分明身量與一旁的崔玨相差無幾,年齡也只小一歲,卻一個已是幽幽青年,一個仍是少年模樣。 他的眼神熾烈直白,在明遠與崔玨面前,讓紀明遙難得有些羞赧。 “表哥請?!彼皖^側身。 “meimei請!”溫從陽只顧著看她,險些忘記與紀明遠和崔玨道別。 “溫兄慢走?!贝瞢k淡淡頷首。 他望了一眼這對表哥表妹的背影,聽見紀二姑娘明媚嬌柔的聲音問:“表哥上次同我說,今春一定練成馬上十環,不知練得怎么樣了?” 第3章 寧死不嫁! 溫從陽就等著表妹問這一句,越發喜笑顏開,挺胸說道:“我應過meimei的事,哪件沒做成?meimei等著看就是了!” 紀明遙看向他,抿唇一笑,滿眼都是信任和欽佩:“這才不到一個月,表哥竟就練成了?!?/br> 溫從陽滿心想再說幾句大話讓表妹更加佩服,可他并非一個月練成,而是先在家里苦練了半年,才在上月和表妹說起…… 到底不好意思多對表妹說謊,他只撓了撓頭,看紀明遙發間晃動的珍珠和花蕊,說:“meimei戴海棠……可真好看?!?/br> 紀明遙“撲哧”笑出了聲。 溫從陽臉上的紅暈蔓延到了耳根。 他愣了一會,幾步追上緩步向前走著的表妹,低聲問:“是、是我說錯什么了,讓meimei發笑?” “我笑表哥記性不好——”紀明遙拿團扇虛點著他,抬眼笑說,“‘海棠好看’這話,去年……不是也說過?” 晚春的暖風吹過溫從陽眉間,吹得他心里發癢,恍惚間混沌起來—— 遙meimei,是為他……才戴的海棠嗎? 還有、還有—— 他竟忘了自己說過這話,meimei會不會覺得他心不誠……說話都是糊弄她的? 溫從陽愣怔間,紀明遙又向前走了幾步,他連忙趕上跟在一旁。他不斷覷看著遙meimei的神色,想窺明她心里是埋怨他還是……也歡喜他……可遙meimei只是一如往常明媚笑著,她看樹影,看流云,看枝頭的綠葉和停留的飛燕,她扶膝彎腰,撿起一朵桃花放在手心,又鼓嘴吹起來—— 校場到了。 溫從陽當然還是沒能看懂遙meimei的心。 紀明遙扶著丫鬟的手,悠閑坐在校場邊緣的觀看席上,在大遮陽傘下捧起了一杯玫瑰枸杞溫茶。 雖然她很想喝點冷飲,但天氣還不算太熱,喝太多冷飲也對腸胃不好……這茶養生! 不遠處,溫從陽在小廝手里牽過馬。 他拍了拍愛馬毛色光滑的頭頸,一面偷眼看表妹,一面和愛馬小聲絮叨:“一會咱們可得爭氣,千萬不能出丑,就和在家里練的一樣就行了……” 下人們立好箭靶,溫從陽便翻身上馬。 他深吸一口氣,抖開韁繩。 …… “二姑娘和溫大爺玩得正好,方才又去花園里投壺了?!卑矐c堂正房,大丫鬟素月掀簾子進來,立刻到溫夫人跟前回話,“還是和以前一樣,有說有笑的,溫大爺滿眼只有二姑娘——” 想起在花園里看到的景象,素月不禁一笑。 但顧著是在老太太房里,老太太還看著呢,她又忙肅了臉,說:“老太太、老爺太太只管放心就是了?!?/br> 徐老夫人手里撫著玉如意,面色說不上好。安國公也神色略有凝重。 只有溫夫人,是真真切切松了口氣。 明達和崔玨那孩子的親事,是她日夜懸心,一力促成,明遙和從陽的親事,又如何不是她費心作成的。 明達年輕不經事,為幾個夢就嚇壞了,不肯再嫁崔玨,老太太怎么也順著她、縱著她?這……倒也還罷了,可老太太竟然起了讓明遙引誘崔玨移心,好讓崔家主動退親的心思! 這是把崔玨、把崔家當什么?把明遙和從陽當什么?又是把溫家,把她溫慧當成什么??! 她是媳婦,老爺不開口,她不好直接駁回老太太,何況老太太并沒明著說出那些心思,只說讓明遙替明達賠禮。 幸好她一向沒錯看了明遙,明遙把一切都處置得很好。 崔玨也并非見色忘義的孩子。 溫夫人攥著手帕,站起身,欠身對徐老夫人說:“我去看看明達?!?/br> 徐老夫人略略闔眼:“去吧?!?/br> 紀明達一早哭得頭腦發昏,早已回到自己房中歇息。溫夫人輕手輕腳進來時,她其實醒著,可她不敢……也不愿意在此時單獨面對母親……便只裝著還在睡。 溫夫人歪身坐在女兒床邊,看著女兒格外蒼白、眉間郁郁不安的臉。 這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唯一的親女兒。她十八歲有了她,即便她不是婆母和丈夫一心期盼的兒子,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rou……她親自帶著她睡,沒用乳母,親自喂奶,看她會翻身、會坐、會爬、會站、會走……教她認字、讀書,看她生得和她越來越像……給她起名“明達”,盼望她今生一世通達順遂。 即便后來婆母說膝下寂寞,把明達要走了養,其實是讓她快和老爺再要個孩子,她也果然有了明遠,明達在她心里的分量也沒有減輕半點。 明遠是男子,又是嫡長,將來即便一事無成,整個安國公府也全是他一人的。不但老太太和老爺,這整個世間都會替她多疼兒子,她自然要多疼一疼不能承繼家業的女兒。 母親也是這樣,疼她多過疼愛兄長。 所以,即便崔玨不想與勛貴之家結親,想似他兄長一般,娶一位書香清流之家的妻子,她也費盡苦心,仗著遠親姨母身份,以情以利勸導,又通過舅舅家里請到當世大儒松句松先生做媒保親,才終于成了這門婚事。 她的女兒,就該配這世上最好的男子。 崔家家風清正,從崔玨曾祖起,四代男子無人娶妾納姬。崔玨雖還年輕,為人卻有清風峻節,明達與他成婚,即便做不成一對恩愛夫妻,只怕也難成怨偶,至少也能相敬如賓,安穩一世。 輕輕拂起女兒額上微濕的發,溫夫人釋然地笑了。 只要安國公府不倒,再退一步……只要溫家還在,明達是必會平安順遂的。 明達被唬成這樣,她若堅決不愿,還硬要她嫁崔玨,先有了心結在,夫妻之間也難相處得好。 雖然老太太的法子決計不成,但和明達的一生相比,她做娘的丟些顏面,多得罪幾位……能算什么呢? 說服了自己,溫夫人又悄聲走出女兒臥房,叫了女兒的貼身丫鬟和奶嬤嬤細問:“大姑娘既從前幾日就夢魘不斷,你們怎么不早報上來?” …… 臥房內,紀明達睜開了眼睛。 母親還在外間,她不敢弄出動靜,先忙示意屋內丫鬟都不許出聲,才動作緩慢地翻了個身,眼前正看見百蝶穿花的茜紅錦帳。 有一朵魏紫牡丹開到極艷,花瓣光澤流轉,重重疊疊似在轉圈,讓她眼前又覺暈眩。 但她也不敢再閉上眼睛了。 她怕再看到夢里的景象,看到二十幾歲的她體面全無,紅著眼睛向崔玨怒吼,說她再也不能忍受與他同處一室……她一定要和離! 而崔玨……滿面冰霜,看她的眼神并不似看相處多年的妻子,也不像看仇人,只好似在看一個無關緊要又讓他厭惡的物件! 他說:“那就離吧?!?/br> 下一瞬,她看到自己帶著陪嫁躲回娘家,才見到祖母和母親,父親便走路帶風、滿面笑容地進來報喜,說:“從陽平定了東羌作亂,邊關大捷,圣上大喜??!” 她看到不管她如何派人暗示,崔玨竟絲毫不理,沒有再來接她回去。她就在娘家看著闔家為紀明遙夫妻歡喜,看著溫從陽得授驃騎大將軍,紀明遙妻隨夫榮,得封一品誥命夫人—— 她看到下人們嘵嘵議論,說:“果然還是二姑奶奶命好!二姑爺從小那個樣兒,這些年竟為了二姑奶奶全改了!” “什么‘命好’?那是性子好,旺家門!你看大姑奶奶,當日看著嫁得比二姑奶奶好多少,和姑爺都是人尖子!哪知道就是合不來……我上回聽人說,崔家也抱怨呢,說都是這親事妨了大姑爺的前程——” “從前也沒看出來大姑奶奶性子這么壞,出閣不到十年,和姑爺翻臉多少次了。崔家就那一個妯娌,竟也處不來?;貋硪矝]有個好臉。不像二姑奶奶……” ——只因所嫁非人,她竟被除了容貌一無是處的二meimei比到了泥里! 一陣惡心涌上來。 紀明達撐住床邊,干嘔出聲。 屋里一陣兵荒馬亂。 丫鬟們給她撫胸打扇喂水,溫夫人也急匆匆入內,心疼得伸手就要抱女兒,又怕讓她悶著更難受。 稍稍緩過來些,紀明達抬頭,看見母親焦急關切的臉,不禁撲了上去。 “娘——” 她大哭出聲。 夢里的一切都過于真實,讓她不敢不信那些就是真正的未來。她從五天前開始做夢,先是斷斷續續夢見她和崔玨的爭吵,夢見紀明遙與溫家表弟婚后的相親相愛蜜里調油,她都只當是自己多心才多夢,沒與任何人提起。直到昨夜那個夢……是她決計不能接受的將來??! 若一切真如夢中,她寧死也不會嫁給崔玨?。?! 溫夫人緊緊抱著女兒,就像女兒幼時一樣。 她耐心地輕聲安撫女兒,直到女兒哽咽著止住哭泣,說:“娘,我……我不嫁崔玨,行嗎?” “行……行!”溫夫人笑嘆,“娘這就找人去各廟里都算一算,若果真有不好的,咱們也有由頭退了這婚事,好不好?” 她說:“天下哪里沒有好男子了,他不好,娘再給你尋更好的!” 紀明達環著母親的手松了松。 ——溫家表弟……溫從陽就是更好的。 第4章 折梨花 幾乎是下意識地,紀明達沒有將心中所想說與母親。 她只是藏起臉,忍住發自心底的害怕與厭惡,細細回憶這幾日夢中所看到的,溫從陽對紀明遙……對他妻子的無限體貼,百依百順,又想到紀明遙得封一品誥命的風光,便越發肯定,溫從陽做丈夫,至少勝過崔玨許多! 女子活一世,己身不能建立功業,一切尊榮體面,自是全系于父、兄、夫、子身上。她既為安國公府的長女,身為家中長姐,十七年來的一切:才學、德行、名聲……幾乎全勝過meimei們許多。若婚后反而不及她們,那便不但惹人笑話,她自己也要羞于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