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昨夜安國公留宿,紀明遙轉進紫檀嵌百寶山水屏風,入內請安,便是先問一聲:“老爺?!痹俳校骸疤??!?/br> 紀明德在她身側一同問安。 先到的“大爺”紀明遠、四姑娘紀明宜和“二爺”紀明豐早已站起來。三人并不出聲問好,只低頭以示長幼有序。 “好了,都坐吧?!卑矅蛉藴厥闲Φ?,“明遙過來?!?/br> 紀明遙乖乖上前,被嫡母拉住手,上下仔細打量一回。 “倒是還算聽話?!睖胤蛉它c頭,目光又掃過庶女發間的海棠,心中卻一嘆。 這樣的季節,今日的場合,明遙理該打扮得更明艷些??衫咸貋戆训帐吹靡o,雖然明達和崔玨那孩子的親事已經定下,今日兩對孩子也不在一處,但還是別叫老太太覺得明遙搶了明達的風頭了。 明遙總是這般知分寸,不知也給她省了老太太的多少嘮叨。 再想到明遙從小叫人害沒了親姨娘的可憐之處,溫夫人心內不禁更添了憐愛。 她就握著紀明遙的手,笑問安國公:“咱們去給老太太請安?” “是時辰了?!卑矅珦犴毱鹕?。 他看看三個女兒,本想說一句明遙既已近及笄,將要成人,今又議及親事,也該將幼時閨中的怠惰脾氣收一收,最起碼早起一刻,請安別再總是最后一個來??煽吹椒蛉宋罩鬟b的手還沒松開,滿眼疼惜,他想了想,還是把話咽了回去,省得他倒又成了惡人。 幾人便都起身。 正房的兩個大丫鬟上來,替溫夫人扶正大釵,溫夫人則拿起梳篦,給明遙抿了抿鬢角。 溫夫人帶著溫度的、柔軟的手離開她耳邊時,紀明遙心里有一瞬發空。 下一瞬,忽有一個丫頭進來,回話:“老太太院里來人了?!?/br> 婆母派人來傳話是尋常事,可聽得這一聲報,溫夫人心頭卻忽地一緊。 想起這幾日親生女兒紀明達心緒不佳,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她不及看安國公,便忙問:“是什么事?” “老太太說,今日免了爺們和姑娘們的請安,”安慶堂的丫頭匆匆進來,回說,“只請老爺和太太速去,有要緊的事商議?!?/br> 第2章 未來姐夫 既是老太太有要事傳喚,溫夫人囑咐了明遙一句,便忙與安國公趕過去。 心中掛念著女兒,溫夫人一路沒與丈夫說幾句話。步履匆匆到了老太太院里,丫頭早在正房門口打起簾子,她也不等安國公,自己先邁步進去,一眼就掃到了縮在婆母懷里的親女兒! “明達!” 溫夫人忍不住叫出這一聲,先打量著女兒似乎沒傷也沒病,只是眼圈紅腫得很,神色也有些呆滯,她才緩緩呼出一口氣,給婆母問安:“老太太?!?/br> 她身后,安國公也忙問:“母親,明達這是怎么了?” “哎……”徐老夫人摸著孫女的臉一嘆,指了指旁邊椅子,“你們先坐?!庇置堇锓痰娜?,“你們都出去?!?/br> 兩個大丫鬟給老爺太太上了茶,便隨眾人靜悄悄退了出去,闔上房門。 紀明達一直躲在祖母懷里,沒起身給父親母親問安,可安國公和溫夫人誰也顧不上挑女兒的禮。 明達是家中長姐,自幼養在老太太膝下,從五六歲起便收斂了小女兒脾氣,十多年來都是京中大家閨秀端莊賢淑、八風不動的典范,連高燒燒得起不來身、人都糊涂了的時候,還不忘讓丫鬟去給長輩問安……今日卻這般反常,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樣的大事? 溫夫人坐不下,更沒心思喝茶,只站在女兒旁側,伸手探她的額頭。 “明達沒病,”徐老夫人心里也不大拿得準,說出的話卻不帶一絲猶豫,“我看,她和崔玨的親事,不如就算了罷!” 這話一落地,溫夫人還沒開口,安國公先變了臉色。 …… 正院。 既不必去給老太太請安了,紀明遙與四個meimei弟弟便都遵從溫夫人的話,留在正院用早飯。 一家子親姐弟,不需太過避諱,五人在堂屋正中花梨木八仙桌依長幼圍坐。 紀明達不在,便是紀明遙居首位,紀明德為次,溫夫人的嫡出長子紀明遠第三,張姨娘的一雙孩子:四姑娘紀明宜與二爺紀明豐分別居第四、第五。 五人的分例菜都擺上來,一桌幾乎放不下,但用飯時,席間安靜得只有杯盤碗筷輕微碰撞的聲音。 紀明德滿腹心事,小半刻鐘過去,碗里的燕窩粥還沒下去兩口,身旁丫鬟想布菜都不知道怎么布。 父親和嫡母都不在這。她輕輕放下羹匙,有心和人說一說:不知老太太那邊怎么樣了?或是:大jiejie二jiejie今日大喜…… 可向左一看,紀明遙正就著小菜專心吃第五個小籠包子,她今早又才被紀明遙不留情面揭穿過…… 向右是四meimei紀明宜,一向和紀明遙最好,雖才十歲,也是個嘴上不饒人的……還是算了。 對面的紀明遠和大jiejie一母同胞,性情比大jiejie還刻板嚴肅,她雖然是jiejie,也不敢當著他的面多說什么。 至于紀明豐,才五歲,又是紀明宜的親弟弟…… 她的話和誰說,只怕都是自討沒趣。 紀明德把燕窩粥攪成了一碗糊涂,到底沒吃幾口。 紀明遙得以清清靜靜吃完早飯,清清靜靜回房暫歇,非常滿意自己今早不體面、不大度,直接戳穿了紀明德的決定。 再加上不用去安慶堂請安,沒被徐老太太挑剔打量、沒事找茬,這個早晨簡直完美! 從今年開始,她和紀明德便不必上學了。嫡母的意思是,等大姐紀明達出閣,便讓她和紀明德也管一兩年家事練練手,省得以后成婚,到了別人家萬事不懂,被人哄騙了去。 紀明達和崔玨的親事從去年秋天便在議,到本月月初殿試傳臚,崔玨被欽點探花后正式定下。崔玨年已十八,紀明達十七,婚期暫定秋日,也就是說,紀明遙還有不到半年的清閑…… 半年啊。 紀明遙托著托盤,把清晨梳妝時剩下的花朵往丫鬟們頭上簪。碧月適合月季、春澗適合桃花、花影適合玫瑰,青霜今天穿的白綾兒裙子上繡了粉牡丹,盤子里正好有一朵給她戴—— “姑娘都沒戴這個,我也不戴?!鼻嗨阒灰?。 “這么好的花兒,沒人戴可惜了,你不替我戴,不就是我糟踐東西了嗎?”紀明遙讓碧月等按住她,把一朵彩霞牡丹穩穩簪在她發髻上,端詳片刻,笑道,“好看的很!戴著罷!” 花影適時遞過去鏡子給她照,笑說:“你今兒別出門了,在屋里躲一日懶,今日我替你,明日你替我,如何?” 青霜往鏡子里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到底舍不得把花摘下來,咬牙說:“行!” “二姑娘,溫大爺到了!”一個婆子站在廊下,滿面堆笑向里回說,“人已在太太屋里,姑娘請過去吧?!?/br> “嗯,知道了?!奔o明遙緩慢放下托盤,也照了照鏡子。 頭發沒亂。 她再看看身上,衣服也很整齊,幾乎沒什么褶皺。 挺好! 既來之、則安之,是紀明遙重生在古代這十五年來的第二條人生準則(第一條是什么都沒有命重要)。十五歲的年紀,在這個時代、在大周朝,作為女子成婚的年齡都不算很早了,何況她只是“相看”,還沒定親,“相看”的對象又是大富大貴之家知根知底年輕俊俏的表哥……她已經很幸運了!既然是決定“終生”的大事,當然應該認真對待。 就像她猝死之后,再也不敢熬夜,每天都遵從身體的需要,至少睡四……五個時辰,不但請安最晚到,上學時功課完不成也絕不犧牲睡眠時間,寧愿被先生教訓幾句甚至打手板,平日不留心維護姐妹兄弟之間的感情,不注重穿著打扮,也不著意發展琴棋書畫等興趣愛好……可那些都是在嫡母的“寵愛”默許下的。在真正關乎到性命安全的事上,她更是從來沒有懈怠過。 比如,“大家閨秀”應當懂得的禮節、規矩和“潛規則”。 比如,日日留心徐老夫人對她的態度。 比如,用心、盡力完成每一件嫡母期許她能做到的事。 紀明遙端正心態返回正院,行到半路,迎面兩個安慶堂有體面的嬤嬤過來,見了她忙說:“二姑娘,老太太有話吩咐?!?/br> “是什么話?”紀明遙含笑問。 她身旁身后跟著的丫鬟婆子早互相換起眼神,心里埋怨老太太今日還不讓姑娘安生,聽那兩個嬤嬤說道:“大姑娘今天身上不爽快,不能與小崔大人相見了。小崔大人也正等在太太房里呢。我們人微言輕,怕慢待了小崔大人,只好請二姑娘替大姑娘賠個禮——” 紀明遙早已養成習慣:凡是與徐老夫人相關的事,至少要在腦子里多過三遍,何況這話一聽便不對勁。 從紀明達和崔玨去年議親開始,徐老夫人便防著她。到現在半年了,她和未來姐夫崔玨互相連影子都沒見過一個,怎么今天倒要她替紀明達賠禮?這可不但會見面,還會說好幾句話呢! 未成婚的姐夫與小姨子……之間,也的確不適合有過多交談往來。 當著安慶堂的嬤嬤,紀明遙只裝著自己什么都沒想,笑道:“知道了,辛苦嬤嬤們走一趟,我這便過去?!?/br> 看那兩個嬤嬤不動彈,她還故作不解,問一句:“嬤嬤們不用回去復命嗎?還是要看著我去說?” 紀明遙自認對徐老夫人也算有幾分了解。她看不起庶出的孩子,也會算計庶子庶女,但她也要“體面”。讓人看著庶出孫女做事不算不體面,可被明說出來,就太不體面了。 安慶堂的人自然也了解她們的主子。 果然,兩個嬤嬤臉色微變,猶豫一時,說聲:“有勞二姑娘?!北阏鄯祷厝チ?。 她們一走,碧月等便忙簇擁上來,都要勸二姑娘:可不能替大姑娘賠這個禮! 紀明遙忙安撫她們,笑道:“碧月,你快帶兩個人去學里找明遠,說大jiejie身上不好,我不合適見姐夫,得他來說。你快快地去,我慢慢地走,咱們一起到正院才好?!?/br> “哎!”碧月答應一聲,帶了兩個婆子就往前院學堂跑。 看著她急匆匆的背影,紀明遙頓感安心。 碧月是她十歲那年太太送給她的人,這么多年照顧著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想到嫡母,紀明遙稍稍握緊了手帕。 太太一早就被叫去了安慶堂。這兩個嬤嬤自然是徐老夫人派來的,那太太……知情嗎? 太太對這件事怎么想? 崔玨書香世家出身,曾祖以軍師為江夏侯,官至宰相,祖為太傅,父親雖早亡,也曾官至禮部尚書,門生故舊遍布天下。 他本人十二歲進學,十七歲高中順天府解元,十八歲得中探花,點翰林院編修,有一親兄長亦是兩榜進士翰林出身,目今為正四品順天府丞…… 若非大周開國至今四十年,歷經三代帝王,“開國六公爵”已只余安國公府一家仍襲國公之位,紀明達又是大周京中最有盛名的閨秀,品行、才學、容貌無不出類拔萃,太太又與崔玨的母親是親表姐妹,有這一層親戚關系在,還不知這門好親事會花落誰家。 為這親事能成,太太不知廢了多少心思,就是想給親生女兒一個最好的未來。老爺也極為看重這位前途無量的未來女婿。 就算徐老夫人突發惡疾,神志不清,要拿這門親事作難,太太礙于婆媳之間,不好不敬徐老夫人,老爺便能坐視不管嗎? 晴空朗朗。遙望著花園里的繁花如云,紀明遙輕輕呼出一口氣。 她尚不知在安慶堂發生的全貌,多思無益。 她能做的都做了,只要太太明白,她從來沒對崔玨有過心思便好。 估量著時間差不多,她繼續緩步向正院走。 碧月也恰好請過紀明遠到了。 “明遠!”紀明遙忍不住笑喚一聲。 “二jiejie?!奔o明遠走得頭上沁出微汗,更加快腳步走到她身前,說,“二jiejie安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