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三)
這是宛桾第一次沒有待在鐘園過春節。 忙碌總能麻痹一些七情六欲,然而宛桾的專業要保持高度理性冷靜的同時,還要有強大的同理心,情緒的撕扯時常讓她在監控室里感到一顆心被揉圓捏扁。 她在劍橋郡的警署把工作交接完畢后終于在二月底回到蘭城。 窗外天色將晚,宛桾已經在辦公室連續加了三天晚班,整理完她報告拎著包打車前往了玉蘭園。 就像鐘園在棲雪濕地里四四方方的高墻,鐘家單獨在玉蘭園劃了一片土地作為私家陵墓。 宛桾找到奶奶的墓碑,放下花束,站在墓碑前靜默不語。 剛剛提交的報告的綁架案里,同樣是兩個少年,同樣是本城首屈一指的富豪的孩子。 她隨行出警,看著武裝警衛破門而入后制服綁匪,下一秒,瘦高男孩哭喊著扶著幾欲昏迷的女孩走出,左手小指處流著鮮血。 歷史仿佛在眼前重演,指節處仿佛感同身受地發作疼痛起來。 待最后一絲光亮淹沒在連綿的山巒后,宛桾轉身離去。 守陵人的小孫子在鐵門外等待,春風料峭,小臉被凍得微紅。 “這里到陵園出口這段路天黑了不好走,爺爺讓我來送您到門口?!?/br> 宛桾謝過他,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在昏暗中行走。 微風吹來一絲焦味,下意識四顧張望,在不遠處的一排墓碑盡頭發現零星火光。 “都這么晚了,還有人在燒紙?” 男孩順勢望去,臉色一僵。 “那是塊無字碑,五年前就在那兒了,買它的人是個大鼻子白胡子的外國佬,他付完錢就走了,直到兩年前郵遞員送來一迭信,地址那里從華國一直寫到墓碑序號!”男孩突然壓低聲音,朝她擠著眼,“我同學說這可能是從另一個世界寄來的......” 宛桾看著男孩神秘兮兮的模樣失笑道:“可現在墓前不是有人給他燒紙了,說明就是普通人來祭拜......” “不,不是,他燒的就不是黃紙,是信!” 男孩激動地牙齒打磕絆:“那迭信本來已經放到墓前了,每天來來往往這么多人,我從來沒見過誰去祭拜那塊碑,后來下大雨最上面兩封信都被泡壞了,爺爺就讓我把他拿回來,三年來一直放在儲物室。 “直到最近有一個怪人,他一上來就報墓地號,拿過十二封就朝著墓碑走去,前天我幫爺爺去清掃那片墓地的鞭炮,下山的時候發現他在拆信,一邊流淚一邊點燃燒掉...... “天快黑前他就會來玉蘭園,每次只拆一封,讀完就燒,然后就離開,今天已經是第六天了?!?/br> 那方墓前的火光逐漸黯淡,宛桾腳步一旋走去,聽不見男孩在身后急切地呼喚。 踩滅最后一絲火星,宛桾撿起一根樹枝撥弄著那團灰燼,發現一張相比之下還算完整的信紙一角,黑色字跡正如男孩所言已經被濡濕,邊緣擴散墨色,依稀能看清。 宛桾帶著輕輕一捏就要碎成渣的紙回到鐘園。 和徐家訂婚后她從閣樓搬回主宅,然而因為她一心只要仙女教母不要王子,估計過不了多久她就又要變回住在閣樓里滿臉煤灰的灰姑娘。 梳洗一番后她拿著鑰匙走上三樓,穿過連廊打開那扇熟悉的木門,房間里的陳設絲毫未動,在昏黃的燈光下浮塵遮眼。 宛桾在書桌前坐下,盯著窗外的某個點放空思緒。 樓下小道旁的路燈經久未修,在黑夜里頻閃著光亮,恍惚間,映襯出五米開外的鐵門外的黑影。 后門只有一條護衛犬看守,平日里但凡有風吹草動都激亢叫喊的老狗此時卻乖順異常,似乎它與來人是舊相識。 黑影站起身不再與黃狗打鬧,定定地望著鐵門后的某一處。 宛桾盯著那個黑影許久,關燈離開了閣樓。 從正大門離家,宛桾饒了大半圈來到小門,晚風吹起她的衣角和發絲,帶著過道兩旁的玉蘭花香。 臺階下是一具佝僂的身影,抬頭看見來人的下一秒立馬轉身就要離開。 她提速上前抓住男人的手臂,后者在宛桾觸碰到自己的一瞬間把頭埋地更深,十足的排斥。 宛桾死死地抓著他的衣角,在昏暗的路燈下,她突然像在背課文般語速急促:“我看見小壽星面前是一個雙層的奶油蛋糕,隊友開玩笑說他也想嘗嘗富豪們的蛋糕和普通蛋糕有沒有區別。我只是笑笑,在今天這個日子,我更想知道你有沒有吃蛋糕,又許了什么愿望。而我再也無法對你說生日快樂,只能隔著玻璃對那個寂寞的女孩傳遞我對你的生日祝愿?!?/br> 手掌大小的信紙,是怎樣痛徹心扉的文字才能讓人看過一遍就已經過目不忘。 男人漸漸停止掙扎,宛桾拽過他,惡狠狠地擦掉他的淚珠。 “六年前的你身不由己,所以哪怕我苦苦等待也依舊無怨無悔;如今我就站在你眼前,你又要跑到世界上哪個角落去找和我同一天生日的人? “別人只是別人,為什么要把愿望依托于另一片天空的煙火,為什么不對自己、對鐘宛桾有那么一絲的信心,回到我的身邊告訴我你很想念我!” 閣樓里的燈光再度亮起,宛桾沉默地走到淋浴間打濕毛巾 沙發上的男人蜷縮起身體,無措又拘謹,怔愣著任由她擦拭著臉上的臟污。 宛桾全程沉默著鋪床單,用眼神示意他換睡衣。 休整好一切,她關燈走向對面的書房, 書房與臥室打通,里有一張小床,她關上門,再沒看人一眼。 宛桾睡得并不安穩。 窗外狂風暴雨,可是吵醒宛桾的并不是滾滾春雷。 宛桾坐起看了一眼雕花精美的木鐘,顯示凌晨三點四十五。 春日的窗外依舊黑暗一片,宛桾掀開被子朝門口走去。 拉開木門的一瞬間,果然門口處坐著人。 宛桾蹲下身,后者從臂彎里抬起頭:“吵醒你了?” 他做了噩夢,夢里的少女一直流淚,嘴里喃喃著為什么要騙她。 驚醒后外面正好打雷,他看著空蕩蕩的房間,突然感覺再早些時候的重逢、親吻、肌膚相貼仿佛也是夢境,跌跌撞撞地跑到門前,卻又像當年一般,不敢觸碰。 直到他下定決心般擰開門把手看到床榻上微微攏起的身影,他才安心,重新闔上門后脫力地順著墻壁滑坐在地毯上。 還好,這不是他的幻覺。 宛桾指了指空蕩蕩的耳朵,輕輕搖頭,然后拿上助聽器牽著他回到自己的臥室,示意他躺上去。 他乖順躺進棉被,立刻被一股幽香包圍。 曾以為自己窮盡一生都難找到能夠完全復刻的味道,后來在莊園負責采購的管家換上了一個新的沐浴乳,勉強有個七分相像。 宛桾從另一側躺在他的身邊,男人在被窩里摸索到她的手后緊緊十指相扣。 看著她闔上眼,昏暗的光線下,他看清蝶翼般的羽睫微微顫動,打量著她的五官。 宛桾閉著眼,依舊能感覺到身旁炙熱的目光,壓抑著心臟傳來的陣痛,翻身坐起朝他喊出聲。 “齊霜翰,下一次你自找痛苦前,最好有十足把握自己下一秒立馬就要死去再推開我,不然我一定會把你鎖在房間里,哪里都不許去!” “周雁回?!?/br> 宛桾一愣:“什么?” 男人瘦削粗糙的臉上浮現一抹破敗的微笑。 “我說,我叫周雁回?!?/br> “齊霜翰和周宴遲相繼死在了莫斯科的大雪里,現在,我是周雁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