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壽(三)
轉眼又是一年盛夏,齊霜翰暫時回了北都,宛桾也前往禾城避暑。 老太太院子里有一畝地,種著一些蔬果青菜。 房子依水而建,門口有一個小小的埠頭,河道兩旁是古樸的建筑,白墻黑瓦,倒映在清澈的河水中。 每天清晨,宛桾在搖櫓船的吱呀聲中醒來,推開窗戶,清新的水草氣息水汽撲面。 午餐是鮮美的魚湯還有自家腌制的咸菜,魚rou鮮嫩,湯汁乳白,宛桾瞇起眼喝了一口湯:“好鮮!” 老太太瞥到宛桾帶來的一堆禮品袋子左下角小小的“鐘”字,抿起嘴:“阿森還好么?” “好得很,但比我還是要差一點,畢竟喝不上奶奶做得這么美味的湯?!?/br> 宛桾機靈嘴甜,逗得老太太又笑開。 “過年的時候你大伯來了一趟,話里話外都在數落你哥,說他比不上徐家那小子?!崩咸珨科鹞⑿?,給宛桾夾了一筷子豆腐,“阿森也是可憐,被親爹親娘這么拉著比較,心里該多少不舒服?!?/br> 宛桾牽起嘴角寬慰道:“他從小就不愛讀書寫字,大伯這樣說他也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不會放心上的?!?/br> “阿森是心大,可囡囡你,是心重?!崩咸財嗤饤T的話,放下筷子走到偏室拿來一個墨色盒子,“你不像阿森應上了名字,木人空心,而你的心像石頭,不是說多么硬,但一定重?!?/br> 宛桾垂眸,細細咽下口中魚rou。 盒子打開后是一方熟栗黃田黃印章,老太太遞給她:“雖然看不慣老東西裝模做樣地強求做文化人,但是我這幾年一個人生活后,也開始嘗試讀書寫字,也確實能陶冶情cao,平心靜氣許多?!?/br> “奶奶,太貴重了......”宛桾一驚,連連推拒,“其實,先生那里我很久沒去了,田黃精貴,給我也是浪費?!?/br> 老太太摸摸宛桾的長發,眼角的細紋都變得綿長:“別人承了你阿嗲的面子都說你文曲星下凡,以至于后來你出事,好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愿淡了讓你成才的念頭,后來才接受現實,漸漸同你爸媽一樣看到你莫名膽怯愧對起來。 “以前你還小來我這里也頻繁,拿起筆就寫寫畫畫的,有模有樣,哪里懂得去迎合別人什么期待,只是你自己喜歡罷了。 “這枚田黃是你大伯送來的,囡囡的字就該配上這種印章?!?/br> 好歹也是相伴了二十余載的枕邊人,老太太深知鐘邦國重情也沖動,義薄云天地把戰友情拔高到家人親情的地位,徐家小子過人天資,讓灰心的鐘邦國重燃希望。 在鐘家所有人都放棄對體弱多病還失聰的宛桾過多栽培時,她轉頭就和徐持硯成功拜入那位大師門下,阻止了一場對后輩們的扶持“買股”的大洗牌。 同門師兄妹,兩小無猜情。 如果這是大孫女最好的結局。 老太太一直想著順其自然,直到兩年前那場綁架擊碎了她的設想,宛桾為了保全一個和徐持硯長相七分相似的少年,犧牲了自己可以阻擋徐家攪動牌局的手指。 甚至他只是徐家的一個外戚。 后來大兒子和她叁言兩語帶過,她看著鐘洋,問他是不是正中他下懷。 縱然不喜歡徐家,可是鐘家這輩長孫紈绔,其余稚童大多庸才,獨留一個宛桾去和徐家瓜分本該屬于鐘家子孫們的資源。 如果不得不向外求,她并不贊成用宛桾的婚姻去換取鐘家光耀門楣。 “存根,筱楓是你的親女兒,你難道也舍得用她去拉攏部下么?” 鐘洋聽到幼時的名字,皺眉表達著不滿,被她申斥。 “一個曾用名又不耽誤你還是聲名顯赫的鐘司長,鐘邦國只希望你們有文化,可沒說過要忘本?!?/br> 長久的沉默,鐘洋敗下陣來,向她解釋那場意外不論綁架本身還是綁錯人,都是他始料未及。 古代君王都要學會制衡之術,為鐘司長做事的人里,徐家一家獨大于他并非好事。 即便他確實動過讓齊家小子和鐘家子女培養感情的念頭,這樣的心思他當然不能同自己的親媽親弟言說。 “媽,我答應你以后再不會插手宛桾的婚事,除非是她心甘情愿?!?/br> 鐘洋作出承諾,離開前他留下最后一句話,讓老太太陷入沉思。 “宛桾不是綁匪,她又沒有認錯人?!?/br> 心重之人,壽短。 老太太望著宛桾站在水槽前洗碗,這句話瞬間浮上心頭。 一縷黑發滑落遮掩了小孫女白凈柔婉的臉龐,老太太想起自己二十年前和鐘邦國鬧得人仰馬翻,大有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臨行前她得到了老東西難得一次低頭的允諾。 他說從今往后只要她開口,他一定傾力實現。 現在老太太愿意把這半截臺階用來給大孫女鋪路。 “你阿嗲還欠我一個諾言,要是有一天你在自己和鐘家之間難以抉擇的時候,我幫囡囡開口討自由?!?/br> 傍晚時分,農家的煙囪升起裊裊炊煙,宛桾陪著老太太到農莊的村民活動室,里面舞臺音響、兵乓球桌、棋牌室一應俱全。 老太太和幾個同村的婦人集合,親親熱熱地走進書畫間上課。 宛桾找了角落一個空位,邊上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布衣長褲,一雙眼睛如鷹隼,銳利有神。 研磨過程中,她專注地在心里為雕刻那枚田黃做一些構思。 田黃柔軟,容易變形,不說cao刀篆刻使錯力就要把凹陷處全部舍去,刻成后使用也得小心謹慎,哪怕是指甲長了一點都會將其磨損。 葉先生曾經對著新得了一塊田黃的師兄鄙夷“暴殄天物”,這讓宛桾看著手里這塊寶貝更加如履薄冰。 宛桾能感覺到邊上時不時投來的視線,她提筆寫了幾個字,最終敲定還是用行楷。 “小姑娘這手字寫得不錯,有魏晉風度?!崩险呗氏群痛钤?,又看向那方通透黃石,“上品啊?!?/br> 宛桾握筆手一頓,下意識自謙:“老先生謬贊,這田黃配我的字算是糟蹋了?!?/br> “誒,總得先寫完字才會想著要找章來印,印章也是因為你的字蓋上才有意義?!崩险哧H眼搖頭,“都說用田黃作章是要提醒人端重自持,謹慎對待每一個選擇,叁思而后行,可是寫字講究一氣呵成,最后關頭卻為了蓋一個章弄得人心惶惶,實在本末倒置。 “一個印章的材質怎么還蓋過了它本身的使用功能呢?” 其實書法中字與章為一體,缺一不可,雖然并不十分贊成老者的話,卻也讓宛桾看待世事有了別的思考。 幾番交談下來,宛桾得知這位老者是一位退役特警,講起自己退休前最后一項任務是在英國特訓參與了伊朗大使館恐怖分子劫持,眼睛里熠熠生輝。 宛桾聽地入迷,手邊墨汁干涸都沒注意,直到畫室的指導員走下來,看到老者今日習字狀況不由得橫眉道:“老徐,你又在偷懶,今天不把這帖寫完不許走?!?/br> 后知后覺已經過去一個小時,都到了下課時間,宛桾見老者齜牙咧嘴地朝指導員的背影翻白眼:“別看他現在頤指氣使模樣,從前也和我一個警隊的,后來一次任務離爆炸點太近聽力受損,全隊只有他一空下來就讀書寫字,從來不和我們多講話,土老帽一個被我嘲笑調侃過多少回都不曉得...... “風水輪流轉,現在退休了輪到我仰人鼻息咯?!?/br> 宛桾有些匪夷所思:“這樣也能成為警察?” “遇到人質劫持不能光靠武力,還需要有人會談判?!崩险哒粗?,漫不經心地解釋,“他因為支氣管炎沒有一次體能訓練能堅持下來,可那又如何,談判員不需要和劫匪賽跑,只需要比他們更懂自己的心?!?/br> 宛桾摩梭著戒指,耳邊是老者意味深長的話語。 “子彈能做到一擊斃命,讀心也能?!?/br> 老者的話猶如一劑強心劑打入宛桾的脈搏。 回到蘭城后,宛桾給自己制定了晨跑計劃,晨曦初露,湖面似是籠罩一層輕紗。 新學期伊始,她都早起半小時繞著棲雪濕地慢跑,到今天已經半個月有余。 “耳聰目明構不成談判籌碼,只要你的心不盲?!?/br> 生命中劫持那樣的狀況發生一次就足夠刻骨,她不敢與命運賽跑,可也確實不愿再次淪為砧板魚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