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但只是一聲名字喊出口,他就打住了。 小孩只聽到了一句人聲,學舌地學來了人生中第一個發音,從此啾個不停。 他不知道這個發音就是他的名字,是他母親留下的,他爹也沒改。 姚云正心態擺得很正,他心想,咎的可憐是他父母給的,誰讓他們讓他出生。 他的小義兄,顧山卿,云錯,他的凄楚也是兩對父母帶來的。 和他無關,即便他現在就浸在藥池里。 他姚云正清清白白,無罪無孽,只有別人負他,沒有他負別人的道理。 待到入夜,姚云正從藥池里出來上岸,活絡著一身筋骨離開林碑,到了就近的地方宿夜。 手下的死士來上報,紫庸壇的調查是一回事,親哥和臭小貓的動向是另一回事。 他摸著臉上的傷疤聽死士寡淡的匯報,愣是從中聽出了活色生香。 親哥早上是幾點離開的寢殿,午后幾時帶著佰三出的門,黃昏又是幾時回的家。 他們又去了彩雀壇的嬰堂,佰三的腿上除了抵足廝纏的男人們枕過,也有無親無故的幼童們坐過。 他現在不是幼童也不是他的男人,他只能干巴巴地想想。 死士又匯報了下元節的事,姚云正精神勁好了不少,他頓時想到了自己能做的,那就是在神降臺上戴著面具跳一出大神,對著臺下的臭小貓暗戳戳地賜福,給他念一遍或者一百遍的諸神佑你。 就像他的小義兄以前對他做的一樣。 怎一個獨一無二了得。 第163章 五天后,十四夜,顧小燈熄了燈,噔噔跑到床上去,仿佛有雨水追在腳后跟一樣,顧瑾玉在床邊接住他,抱到床里揣住。他鉆進他懷里,原以為自己會因為明天而緊張得睡不下,但數著顧瑾玉的心跳,不多時就把自己催眠過去了。 翌日寅時六刻,耳邊一聲輕輕的汪,他便從無夢的睡眠里醒來,意外地精神抖擻,沒有往日尋常的起床氣。 卯時前就得到達神降臺,顧小燈一絲不茍地穿上教服,系上令徽,寅時八刻時蘇關也到了,顧小燈把事先準備的藥瓶捧出來,監督著他們膳后服下。 關云霽有些不放心,皺起的眉心讓眉目上的抹額也起了一個小褶:“小燈,這藥里沒有你的藥血吧?” 顧小燈看著便伸手摸摸自己的抹額,捋平一些:“沒有啦,還不到那種嚴重的程度,現在還不至于,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們都用不上?!?/br> 關云霽咽下解毒藥,瞟了顧蘇二人兩眼,心想他們這幾人里就他沒讓顧小燈破過皮,這也側面反映他最是身強體健,沒準他就是最長壽的王八,熬也能熬走搶老婆的雜碎們。 顧小燈窸窸窣窣地把一卷針藏進腰帶里,反復整理衣擺,多此幾舉地團團轉忙碌,出門如上戰場,他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緊張,其他人卻盡收眼底,踏出去前,顧瑾玉在他發定上輕撫,另外兩人輕摸他左右肩膀,惹得顧小燈有些赧然,囁嚅嘟嚷:“我沒事兒?!?/br> 話雖如此,他在前往神降臺的路上時腦子卻不時陷入空白,和先前在祀神廟的經歷極度相似,身體感覺在兩個時空穿行,還沒到達前脊背就冒出了一層冷汗。 他從前頻繁登上過各種祀神臺,那些狂熱的謳歌和癲狂的膜拜像guntang的糖漿裹住他,激昂的群體共振,讓他心甘情愿地流血,更讓他模糊了救世主和受害者的邊界,有關于此的每一塊記憶碎片都是夢靨。 踏進神降臺時,顧小燈腿軟得險些平地摔,扒著顧瑾玉的手臂盡力平視前方,寂然走進灰蒙的薄霧之中。 雨未停,夜未盡,后頸像壓了個千斤頂,他垂著腦袋顫栗著抬不起來,恍惚里聽到了周遭開始響起頌神的歌謠,明明此中毒霧對他毫無作用,他還是覺得每寸肌理都被侵蝕了。 忽然,一陣玄鳥般的呼嘯仿佛從高空中墜下,祀神唱曲開始了,時隔十八年,這段旋律簡直像是刻在顧小燈骨髓里,隨著重演爭先恐后地裂髓而出,震顫得他鼓膜嗡鳴。 “諸天垂落,諸神臨世?!?/br> 顧小燈牙齒打顫,這些唱詞他小時候唱過了上千遍,甚至于出逃的那一天也是在神像上高唱,那時七歲的他居高俯瞰一萬個頭顱,如今他回來,低頭聽這曠世騙局的催眠。 “塵世如焚,人道當消?!?/br> 歌謠里高唱著人間是一片廢土,神為有人為無,生為奴生為死。 唯有匍匐,唯有跪伏,以血染白衣,以魂供圣神,今世求萬苦,來生才得甘。 顧小燈額角的冷汗浸濕抹額,他咬著牙抬頭,冷汗滑到眼里,他看到神降臺東面的山壁徐徐打開了挖鑿而出的七個巨大鏤洞,牢山外的日出就被七個鏤洞瓜分成七份。 七束光芒穿過那座巍峨得驚人的巨型神像,投下一片化不開的巨大陰影。 千機樓每月十五的神圣聽諭,就在這壯觀的日出和陰影里開始。 臺下上萬信眾激昂地跟著臺上的黑衣偽神高歌:“圣子憐我,諸神佑我!” 回音猛烈地震蕩著每一個局中人,年輕的偽神在云端給予回應,正如顧小燈年幼時用稚嫩破音的高唱回復。 諸神佑你?顧小燈冷汗涔涔地望著云端的黑色身影。 不對,根本不對。明明是諸惡奴你,諸邪榨你。 在那高臺上滿口宣揚慈愛的,分明只是一群愚民,膏民,敲骨吸髓的水蛭。 * 漫長的聽諭持續到午時才稍微停歇,顧小燈脫水似的出來,身體已不再發抖,就是走路還是腿軟得步伐飄忽。他無暇顧及他們的情況,恍惚里還擔心著幾人能不能趁機溜走,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在顧瑾玉背上了。 他們三人悄無聲息地配合良好,蘇明雅帶著易容的其他人回神降臺繼續下午的魔音折磨,關云霽帶著人一路開路,顧瑾玉背著他向西邊的金罌窟而去。 顧小燈眼花繚亂地看著飛快閃過的各條道路,連指路都不必,大半個時辰后,他遠遠地看到了一條熟悉的甬道,下意識抱緊了顧瑾玉的脖子:“小心……快要到了?!?/br> 顧瑾玉低頭咬了咬他的手,輕輕地汪了一聲:“很怕?” 顧小燈無聲地笑起來,胡亂摸了摸他的脖頸,小聲開玩笑:“比較怕你!你連喘都不喘的,真是嚇人的體能?!?/br> 顧瑾玉細微地松口氣,一鼓作氣繼續向前。 接下來便需要顧小燈貼在他耳邊輕聲指路了,金罌窟數年如一,機關重重,顧瑾玉耳觀八方,聽著顧小燈的低語把耳力發揮到了極致,在繁復的機械輪轉聲里避開所有機關和守衛,屏息來到了盡頭。 盡頭是漆黑的山門,沒有防守,山壁和地面凝著一層黑色的苔。 顧小燈讓顧瑾玉止步在墨苔前,這七天里他問過顧瑾玉數遍,最后還是再問了他一次:“真的要和我一起進去?” 顧瑾玉心如匪石:“是?!?/br> 他還生怕顧小燈反悔,不肯把他從背上放下來,要背著他連體一樣踏進去。 顧小燈犟不過他,只好費勁地把藏在身上的針卷掏出來,在顧瑾玉眼皮底下用針尖刺破指尖,不由分說地讓他含住。 顧瑾玉愣住,轉頭看他,看到他顫抖的瞳孔。 顧小燈刺了三次,又用抹額把顧瑾玉的眼睛綁上,到時候才給他松開。 顧瑾玉照做,閉上自己暗紅的雙眼,背好他聽話上前。 他能感覺到走到門前時,顧小燈在他背上伸出手,蜻蜓點水般摸索了幾下機關門,凝滯的空氣忽然有細微的流動,他背著他踏進了漆黑的門內。 門在背后無聲無息地閉合,顧瑾玉頓在原地。 一股黏稠得好似黏液的空氣涌來,像是一張鋪天蓋地的蛛網砸在了身上,潮濕的未知觸角沿著天靈蓋傾瀉而下,密密麻麻地在身上撕扯,要把這一具軀體撕成簌簌掉落rou塊的骨架。 顧瑾玉一瞬間失去了五感,魂魄不知出竅了多久,直到唇舌嘗到腥甜,才渾身劇痛地回歸清醒。 他鮮少體驗這種難以忍受的幻痛,從北境到南境,北戎的毒和南疆的蠱他都領教過了,甚少領教這種受完凌遲再拼回去的感覺。 “沒事的?!?/br> 耳邊傳來顧小燈的聲音,隨即是手被拉住,顧瑾玉這才發現背上空了,顧小燈不知何時從他背上跳了下來,繞到身前牽住了他的手。 “霧比從前濃,毒烈得厲害。這種濃度,醫師待不住,是先燃好了劇毒,等這里面的藥童吸食淡了才回來?!?/br> 顧小燈冰冷的小手與他十指相扣,顧瑾玉想讓他的手暖和起來,卻怎么也辦不到。 “咳咳……” 顧瑾玉摸索著抱住了他,顧小燈一邊混亂地喘息一邊掰開他的手,牽著他繼續向前緩步,縹緲地和他簡短地解釋。 緩步許久,顧小燈停下了:“聽到水滴聲了嗎?聞到什么氣味了嗎?” 顧瑾玉豎起耳朵,從劇烈的幻痛中擠出精力去聆聽。 嘀嗒、嘀嘀嗒嗒。 他忍不住抬手摸向雙眼,聽到顧小燈沙啞的哎呀聲:“別摸抹額……好吧,我來給你解開,你會鎮定的,對嗎?” 顧瑾玉不確定。 眼前的束縛解除,他略感吃力地睜開雙眼,等了片刻才從一片漆黑里恢復過來。 第一眼先看到的自然是顧小燈,他抬頭看著自己,眼里浮現了血絲,盛滿濃重的不安,顧瑾玉伸手捧住他的臉,想撫去他的倉皇,這時嗅覺緊跟在視覺后面恢復,他嗅到一陣難以言喻的腥苦味。 顧瑾玉后知后覺地抬眼望去,大霧彌漫著這整個封閉的洞窟,他面向的是霧氣最薄的南面。約莫上百道繩索懸掛在霧氣之中,繩索吊著凝固姿勢各異的失敗藥人,懸在半空中放血。 仿佛是一群砧板上猙獰的幼蟹。 顧瑾玉瞳孔驟縮,下意識捂住了顧小燈的雙眼,唇張了張,聽不到自己說了什么話,但把顧小燈的回復聽得清清楚楚。 “沒事,沒事,不用擔心我,我不怕。我也吊過來著,沒事的,已經過去了?!?/br> 顧瑾玉機械地在心里跟著默念,逐字逐句,逐筆逐畫。 他垂著眼睛,地面粗糙,邁進來就如同踩在鱷背上,每一步都有清晰的存在感,他透過霧看清了地面是褐紅色的,耳邊仿佛能聽見千機樓的奴隸們用力刷洗地面的聲音,因為倘若不用力刷,地面流淌的藥水和血水勢必會凝固。 顧瑾玉又機械地抬眼環顧,眼前的洞窟穹圓地廣,如同石榴被掏出了半個,數之難盡的人就像或飽滿或干癟的籽。 他麻木地在濃霧里一個個細數,半個下午過去,數出六百口藥缸,三百九十九根繩子,浸泡著和懸吊著的都是人牲,是已死或在朝著將死路上狂奔的生死薄上名。 加上林碑的乾慧之子,這是一千個與他無關的人畜,然而幻覺此起彼伏,顧瑾玉冰冷地握著顧小燈的手,在幻覺里看到這里的一千張臉都是幼年的顧小燈,正因他不曾見過十二歲前的他,想象才發了瘋似地滋長。 每一縷瀕死的喘息,每一點殘存的尸溫都和顧小燈息息相關,他只是待了半個下午,他的至愛與理想卻在其中活了七年,在牢山中流了這么多年的血。 顧瑾玉僵硬地看著眼前一個又一個幻覺,幻覺們——顧小燈們梨渦深深地從他面前走過,從今年的十八歲一點點倒退回去。 十八、十七……白皙透亮的顧山卿從眼前燦爛地走過。 十二、十一……虎頭虎腦的顧小燈從眼前咧著牙花蹦跳走過。 七、六……蒼白稚薄的云錯浸泡在水缸中,懸吊在蓄血渠上,癱在祭臺中央。 顧瑾玉垂眸看身旁真實的顧小燈,佰三的易容之下,顧小燈原本綺麗如玉的容貌在他心里無限清晰。他稍作想象這個無暇的愛人曾淹在腥臭的藥水里,吊在刺鼻的砧板上。 心里有個聲音,一直在回響。 【把他們都殺了】 【我要把他們的骨頭拆出來,塞進他們熱衷的雜草和毒渣】 【我要把他們碎尸萬段】 【全部殺了】 【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