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說著他抬頭看看他們三人,有些忐忑:“嗷,就看你們配合的程度了?!?/br> 顧蘇關三人詭異地沉默了片刻,顧瑾玉小幅度地點了頭:“燈可汗大點兵,你就點吧?!?/br> 蘇明雅用畫筆在畫紙背面好了個好的手勢舉起來。 關云霽朝顧小燈別扭地點頭,心想你就使喚吧,誰使喚得過你呢?誰叫你是老婆呢? * 忙完一圈到入夜,蕭蕭雨聲點香爐,顧小燈蓋上香爐抬頭,顧瑾玉像只熊似的把他揣在腿上,高一度的體溫烘到他身上來。 他凝固似的在發呆,顧小燈看了他一會,便摸摸他眉眼:“在想什么,想得累不累???” 顧瑾玉機械一般低頭,下頜貼著他發際:“不累。在想,去你長大的地方看看?!?/br> 顧小燈埋他胸膛上:“沒什么好看的……你別看。金罌窟里的毒霧比神降臺濃了數十倍,你受不了的,我不會耽誤太久,你和他們到時在機關門外等著接應我就好?!?/br> “我受得了。身上有吳大嘴巴的蠱防御,還有你的藥,怎會受不了?!鳖欒裱灾忚?,眼睛都成紅色了,“我要和你同時進去,看看你長大的,原本該是我長大的地獄?!?/br> “你不要說得這么矯情?!鳖櫺粝氲粞蹨I又想笑,“我雞皮疙瘩都要冒出來了!” 顧瑾玉頓時從森然變成了窘迫:“……好的?!?/br> 兩人安靜地貼了半晌,顧小燈小聲問他被云暹帶去林碑的事,顧瑾玉一五一十地描述,他便把他抱得更緊一點:“你爹爹是不是還有自己的意識?他會趁著姚云暉不在時偷偷帶你去泡藥池解毒,他知道你是他的小孩,對不對?” 小孩。顧瑾玉默默地想,我不是老男人么。 他動容又冷漠地抱緊顧小燈:“也許他還有一點意識,但他也聽命姚云暉,這不沖突?!?/br> 顧瑾玉知道云暹是被毒藥摧殘所致,才會在黃泉核和其他死士圍攻他,他不怨怪。他也知道如果姚云暉和棠棣閣的老怪物向云暹下命令,讓他殺了他,云暹會照做的。 顧小燈有些擔心,云暹多年前就被棠棣閣和姚云暉用毒控制住,馴化成了死守黃泉核的傀儡,黃泉核是千機樓的要塞,他擔心顧瑾玉會因為想攻破黃泉核而和云暹起沖突。 他抱著他晃了晃:“森卿,你爹爹還能有一點自我的意識,身上的毒就未必不能解。你大可對付棠棣閣,解決姚云暉,黃泉核就靠后一點,好不好?” “唔?!?/br> 顧小燈晃不動他這大塊頭太久,便抬手捧住他的臉直晃:“給我個準信噻?” 顧瑾玉受用地瞇著眼讓他晃,半晌才睜眼:“那小燈答應我,讓我和你一起去金罌窟?!?/br> 顧小燈呆住。 顧瑾玉低頭親他:“給我個準信?!?/br> 顧小燈:“……” 第162章 顧小燈有時腦子一動,會想起長洛,想起顧家的禁閉塔樓。 五年之中,他進過的次數并不多,除了第一次被關的時間較久,之后便是不慎犯了什么規矩被罰進去也很快就被撈出來,蘇明雅會為他去說理求情。 落水后醒來,他在顧家轉一圈,發現顧瑾玉在他消失的七年里把顧家整改了一些,顯性的改動其實很少,最大的變化就是禁閉塔樓消失了。 顧瑾玉把那座高聳的塔樓夷平了。 顧小燈不太愿意讓顧瑾玉去看金罌窟,就像顧瑾玉不愿意讓人再看見塔樓一樣。 此時顧瑾玉磨著他讓他同意,他有些恍惚地捂住酸脹的肚子,在跌宕中亂糟糟地想,那樣的話,不就是哪里都被進入了嗎?身體如是,精神如是,藏無可藏。 耳邊響起水聲,顧小燈眼前閃過白光,感官感覺太劇烈,他有些分不清真幻,是在顧瑾玉臂彎里,也像是在水缸里,是被撞得浮出水面,也是被摁著沉進血里。 他飄飄忽忽地睡著了,夢里一片漣漪,水聲時而似搖籃,時而變漩渦。 醒來時仍就是陰雨暴烈的冬天,他看到顧瑾玉站在窗前,眉目因為沾染到一點雨汽而顯得越發深刻,掩上窗的手里夾著一根蒼青的羽毛,他轉頭來,看到他醒了,眼睛和耳朵都是紅的,問他餓不餓,肚子是否還難受。 顧小燈瞪圓眼睛看著他手里的羽毛,顧瑾玉便擦去半身的水汽,清清爽爽地走到床邊來半跪,輕轉著羽毛解釋花燼傳消息來了。 顧小燈沙啞地問,花燼飛得進來么,這里是千機樓,是牢山啊,大雨深山,酷烈寒冬,花燼之前不是還傷了半邊翅膀? 顧瑾玉答,牢山而已,花燼是海東青,世上最好的鷹,深牢高山困不住它。 顧小燈接過那片羽毛,輕輕往顧瑾玉臉上拂,想問他飛出那座漆黑的塔樓沒有,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問。 顧瑾玉以為他想問的是花燼捎來的訊息,便輕聲匯報:“你晴哥和世子哥也想趁著節慶做些事,我覺得可行,回復了一些情報過去?!?/br> 羽毛拂到了顧瑾玉耳廓,顧小燈回神收回來:“嗷,他們要做什么?” “想辦法削弱千機樓分布在梁鄴城的兵力?!鳖欒癜阉麖谋桓C里揣出來裹上衣服,原先他們的計劃不像現在溫和,當時他只想讓這座煙草之都成為死城。 顧小燈環住他肩背摩挲,仔細聽了一些,十分在意兩個哥的安危,顧瑾玉摸摸他發頂安慰道:“梁鄴城有很多我們的人,你晴哥謹慎,不會讓你世子哥再死一次?!?/br> 死字讓顧小燈的眼睛霧蒙蒙的,顧瑾玉把他揣到懷里抱抱,想著如果死的是自己,他的眼睛會不會是淚泉。 顧小燈傷情不到一會,感覺顧瑾玉的情緒有些奇怪,抬眼瞅瞅他,看穿了他心里的神經想法,趕緊抬手敲了敲他腦袋:“腦子是不是又進水啦!把腦袋歪一下,我看看耳朵里會不會掉出水來,會不會倒出幾張寫著‘死了真好’的小紙片,我要把那些小紙片都撕掉!” 顧瑾玉楞了楞,隨即輕笑,低頭親親他眼角,耳鬢廝磨:“好,聽小燈的,都撕掉?!?/br> * 顧瑾玉黏糊了他半晌,直到無法再依偎才離開寢殿,照例被姚云暉叫去樞機司處理些千機樓內外的務事。臨陽城、梁鄴城、西平城三地的軍務都在紙上,以及預備冬末的反晉起事,顧瑾玉在一圈人中邊吸食煙草邊處理。 梁鄴城近來因為平等兩人的動作有些過火,顧瑾玉的人盡力抹了痕跡,用臨陽城轉移千機樓的注意力。此時樞機司群議,顧瑾玉眉目間氤氳著薄霧,看他們是否警覺眼皮底下的老巢異動。 太平的魚rou歲月過了太久,他看著他們躊躇滿志,登高望遠而無視腳底,看著最終由姚云暉蓋章派遣駐扎在城中的尋常武士去解決,輕描淡寫。 一個時辰過去,顧瑾玉商議得差不多,手邊的三個煙匣也空了,起身走到外堂時心脈隱痛,忍一會便過去了。外堂有岐黃壇的壇主等著,專為他所候,那醫師上前來診他的脈象,多說無益地勸他節量。 這話是稟報給一同出來的姚云暉聽的,顧瑾玉頗為留戀地撥弄著桌案上滿當的新煙匣,只說:“是好東西,我用得喜歡,不用節,死不了?!?/br> 姚云暉看著他這副十足十的癮君子模樣感到踏實,右手按到煙匣上象征性地制止,顧瑾玉不為所動,又開了一匣吸食,在薄霧里談及下元節,提到他有心想去神降臺。 聽罷,姚云暉看了看自己左手的斷掌,想到僅存的兒子,如無意外,姚云正在林碑療完傷會出來趕上神降臺的祀神聽諭活動,那孩子內心深處虔信神祇,比顧瑾玉這個無神無信的假云氏后代好得多。 此時顧瑾玉的雙眼又在煙霧中成了詭異的異瞳,從棠棣閣出來后就成了這副吊詭樣子,眾醫奴診不明確,只能揣摩著是沉疴和煙毒雙管齊下,才整出人不人鬼不鬼的定北王,但他現在言聽計從,百般配合,這就足夠了。 至少在對待親弟弟的舉措上,不至于像之前憎惡得喊打喊殺。 但姚云暉還是有些擔心他要對姚云正痛下打手,便笑問:“怎么這回倒想去了?二叔記得你剛回家當天就去過神降臺,興致缺缺的?!?/br> “我還是想顧山卿了?!?/br> 顧瑾玉經常想法割裂,說話跳躍,姚云暉頓了片刻才想起顧山卿這個名字,是那個和顧瑾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晉國小孩。 以前他叫云錯。 云錯小時候很聒噪,打招呼要叫他兩次以上的叔父,就像他的養母小腰,叫他會叫兩聲以上的阿郎。 現在的千機樓很安靜。 姚云暉想到千里之外的長洛,據說云錯被已故的蘇明雅藏在蘇家,如果順利,終有一日會被千機樓的死士抓獲回來。 兒子對這個所謂的小義兄心心念念,他偶爾也會想起這個孩子,也想過把他抓獲回來的處置方式。 倘若他的性情還是像小腰,姚云暉便決定勉強不計較他犯下的種種罪孽,包括害死云珍的血債,讓他留有半條命。 倘若他不像……是做成人彘還是讓其茍延殘喘,屆時再說罷。 在處理云錯的想法上,姚云暉有時會覺得自己確實老了。 他揉揉眉心問顧瑾玉怎么想起這個“死人”,顧瑾玉的說法還是很跳躍,然而匪夷所思的是,這是姚云暉第一次能領會到他碎片化答復里的每一層意思—— 【他死了八年了,我不停不停地想,終于我想到魔怔,找了一個和他死時同歲的替身?!?/br> 【我準備把死去的人拋在腦后,留在過去了??晌覅s在第一次接觸煙草的時候,在此起彼伏的幻覺里,在神降臺的神像下見到了無數個他?!?/br> 【我明明已經想放下他,他為什么還是在我的潛意識里頑固地浮現?!?/br> 【我有了替身有了新寵,他死了八年我獨活了八年,結果我還是想他了?!?/br> “我知道他不在了,我見到的都是煙毒催生的幻覺?!鳖欒裎车酶鼉?,煙霧籠罩在臉上,“我還是想再見一次,漫山遍野的顧山卿,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光天化日之下?!?/br> 姚云暉從來沒有哪一次這樣緘默,尤其當顧瑾玉看向他輕笑的時候。 “二叔,你不用有新歡,不用吸煙草,你真幸福啊?!?/br> 這話聽不出是好意還是惡意,姚云暉也想輕笑著回上一兩句,然而如鯁在喉,片語都難言。 【她死了十八年了,我還是不停不停地想她?!?/br> 【我不準備把她留在過去,也不想放下她?!?/br> 【我不算獨活,她也不算離開我?!?/br> 【因此這十八年,我的確算得上幸福?!?/br> * 北邊林碑,大雨滂沱,雨水順著石柱流淌,被導流向四面八方,唯獨不流向石柱中央的一口紅色藥池里。 石壁拱衛在藥池上,壘出了一個天然的遮風擋雨之處,姚云正浸在藥池里望著暴雨,林碑里除了他只有第二個活物,但他只想安靜地窩在藥池里速速把身上的傷養好,還要把臉上的傷弄好。 倒不是害怕破相,純粹是擔心臉上那對難得的酒窩嵌到了傷痕里。 他娘以前說過,小義兄喜歡他的酒窩,來日見了他,得有這么一對標志讓他回憶起自己。 姚云正看著雨,想著他的嫂子們打發時間,想到雨勢轉小,烏云之中,石柱后面,傳來了一陣噠噠的腳步聲。 那個七歲的小藥人野獸一樣躲在藥池的不遠處,睜著烏溜溜的眼睛陰沉沉地窺探著他。 姚云正不能和他說話,不讓這個血包通曉人世的任何文教是他們云氏一致的共識,他那位可親可敬的上任藥人小義兄當年仗著自己有一層圣子的身份,配合著他娘讓千機樓血流成河,這是百年來第一遭,他們誰也不想再經歷第二遭。 “啾!” 小藥人只會發出這么一個聲音,聽起來像是警惕又生氣,不滿于有人闖進自己的領地,像只憤怒的小鳥。 姚云正不理他,小藥人啾個不停,他沒被吵跑,雨水卻像是被呼喝跑了,居然還微微放晴了。 他抬眼望去,看到難得的午后陽光,心情隨之明亮了一兩分,石柱后的小藥人沐浴在殘缺的彩虹里,因為陽光眷顧在他瘦小的身上,姚云正便也看順眼了一兩分。 “咎!” 他喊他的名字。 小藥人嚇得跳了一下,躲在那里啾啾個不停。 姚云正只喊這么一個字,小孩能迸出一聲啾,也是因為他去年的一次說漏嘴。 那是五月十五,是他小義兄的生辰,他因傷來林碑,夏日如火,小孩躲在石柱后不停地打量他,他安靜地看了半天,想了半天的義兄。 他知道小義兄是可憐的,短暫而片面地愛屋及烏,于是叫了小孩的名字,想把他叫過來,力所能及地送他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