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節
“紀醫官,”她說,“你是不是弄錯了?” 紀珣蹙眉。 “御藥院規定醫官醫工不可隨意取用紅芳絮,但紅芳絮所遺留雜碎枝葉,不計入藥材,作為廢料由醫工自行處理?!?/br> “既是廢料,于御藥院無用,是買賣還是自用當然由人自己。紀醫官出身高貴不知平人艱難,廢料換作幾錢銀兩足以供給平人小半月生活,人窮志短,換點銀錢也無可厚非?!?/br> 她抬眸:“陸曈出身微賤,沒有太醫局諸位先生教導,但梁朝相關律令還是記得很清楚,就算紀醫官拿何秀發賣紅芳絮碎葉的事去御藥院說,理應也不犯法?!?/br> “不是嗎?” 她語調很平緩,聲音也很溫和,話中卻若有若無帶著股尖利的諷刺,分明是沉靜皮囊,那雙眸子似也藏幾分不馴。 紀珣有些慍怒,似是第一次發現對方溫順外表下的刻薄。 他忍怒道:“那金侍郎呢?” 陸曈道:“行醫所用藥方本就不能一成不變……” “荒謬,”紀珣打斷她的話,“你明明有其他方式可慢慢溫養他體質,偏偏要用最傷人的一種。過于急功近利?!?/br> “你明明在太醫局春試紅榜高居第一,卻以我之名在醫官院中仗勢揚威?!?/br> “醫者德首重。凡為醫之道,必先正己。你既心術不正,何以為醫?不如早日歸去?!?/br> 心術不正,何以為醫? 幾個字如沉鼓重錘,在夜色下沉悶發出巨響。他眼底的失望和輕視毫無遮掩,隨著身后柳樹細枝一同砸落在塵埃,徐徐鋪蕩出一層難堪來。 隔著枝葉掩映的風燈,陸曈注視著他。 從少年長成青年,面容似乎并無太多變化,他仍是清雋孤高如鶴,然而那句“十七姑娘,日后受了傷要及時醫治,你是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遠得已像上輩子的事。 陸曈的目光定在他腰間系著的玉玨之上。 那塊玉通透溫潤,美玉無瑕。 他已換了一塊新的玉玨。 她恍惚一瞬。 方才滿腹尖利的回敬,此刻全然啞在喉間,一句也說不出來。 四面空蕩蕩的,四周一片死寂,漸漸有窸窣腳步和人影從院后藥庫的方向傳來,當是盤點藥材的醫官快回來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再走過長廊,他們就會發現僵持的這頭。 就在這一片冷涔涔的暗夜里,忽然間,斜刺里穿出一道含笑的聲音。 “傻站著做什么?” 隨著這聲音,腳下那塊昏暗被明亮陡然照亮。 陸曈抬眼。 裴云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手里提著盞梨花宮燈,燈火清晰,一瞬間驅走院子里的冷津津的寒意,把四周都照出一層明朗暖色。 青年瞥一眼站在樹下的紀珣,靜默一瞬,隨即淡笑一聲。 “怎么,來得不巧,在教訓人?” 樹下二人沉默不語。 他看向紀珣,漆黑的眸子里仍盈著笑意,可陸曈卻像是從那笑意里看出一點不耐煩。 “要教訓不妨改日?!?/br> 他彎唇,握住陸曈的手臂:“把她先借我片刻?!?/br> 第一百六十六章 安慰 風吹得樹下影子晃了幾晃,人卻如釘死在地面上,一動不動。 陸曈退開一點距離,頷首道:“裴大人?!?/br> 裴云暎笑著看一眼紀珣,才道:“蕭副使傍晚突然頭痛,陸醫官隨我去看看?” 不管他這理由是真是假,總好過在這里與紀珣僵持,紀珣的質問太過清楚沒有半點遮掩,她那已經不怎么值錢的自尊心,也會被這正義的劍刃切碎。 陸曈點頭:“好。我去拿醫箱?!毖粤T轉身要與裴云暎一道離開。 “等等?!?/br> 身后傳來紀珣的聲音。 陸曈腳步一頓。 那人聲音仍是冷冷淡淡的,不帶一絲情緒,公正一如既往。 “陸醫官醫術不達,裴殿帥不妨換一位醫官?!?/br> 陸曈動作微僵。 這是委婉的勸說,也是光明正大的懷疑。 他已不再以看一個醫官的目光在看她,他真正認為她“心術不正何以為醫”,才會這樣提醒裴云暎,讓他換一位真正的醫官前往。 裴云暎也聽出了這話里的警告。 停了停,他笑著轉身,看向面前男子。 “不用換?!?/br> “我看她很好,殿前司沒那么多規矩,禁衛們也喜歡陸醫官得很?!?/br> 紀珣不由一怔。 面前青年站在明亮燈火下,微暖的燈色映在他漆黑的瞳眸里,噙著的笑意似乎也泛著點冷淡。 他與這位殿前司指揮使相交不多,私下就沒說過幾句話,大部分時候都是從旁人嘴里聽到他的消息。雖然裴云暎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是位親切有禮的貴門世子,可御內醫官難免從旁人嘴里聽到對他更真實的評價。 他根本不如表面看起來一般明朗和煦,不過偽裝。 然而此刻,紀珣卻從對方眼中窺出一絲不悅,連遮掩都不屑。 像在為身邊人撐腰。 裴云暎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理會他,轉身示意陸曈:“走吧,陸醫官?!?/br> 陸曈回神,取了醫箱跟上了他的腳步。 她確實不想在這里繼續待下去了。 二人的影子隨著那盞梨花燈漸漸遠去,庭院倏然又暗了下來,遠處腳步聲已近在咫尺,有醫官聲音響起:“紀醫官?!?/br> 是去藥庫盤點的醫官們回來了。 紀珣對他們點一點頭,又望著那暗色良久,才收回視線,也跟著離開了。 …… 夜風沒了醫官院樹叢的遮掩,在街巷橫沖直撞起來,便冷上得多。 陸曈隨著裴云暎一道往巷口的馬車走去。 明明已出了醫官院的大門,那扇朱色大門將夜色分隔成兩個不相容的世界,陸曈卻恍惚覺得身后仍有一道銳利視線追逐著自己,而她難以面對,便只能匆匆逃離。 這異于平時的沉默讓身邊人察覺到了。 裴云暎瞥她一眼,漫不經心開口:“你剛才怎么不還口?” 陸曈一頓。 “平日里見著我處處針鋒相對,對這個紀珣倒是規矩得很,剛才看見陸醫官站著挨罵,我還以為看錯人了?!?/br> 這話說得揶揄,一時間倒沖散了陸曈方才面對紀珣時的難堪,她抬頭怒視著眼前人:“你偷聽我說話?” “偷聽?”裴云暎好笑:“我哪有那么無聊?” “醫官院大門未關,你們兩個站得光明正大,那位紀醫官聲音可不小?!?/br> 陸曈沉默。 這話倒不假。 事實上,若不是裴云暎來得及時,再等片刻,藥庫里撿藥材的醫官們回來,所有人都能看見紀珣質問她的這一幕了。 “剛剛怎么不反駁?”他問。 陸曈定了定神,道:“反駁什么,他說的也是事實。我本來就心術不正,你不是最清楚么?” 裴云暎腳步微頓,終于察覺有些不對,垂眸朝她看去。 她背著醫箱走在他身側,神色不冷不熱與尋常無異,然而裴云暎卻覺得今日的她比從前更黯然,就如方才他走進醫官院,看見她與紀珣僵持的那一刻。 他知道陸曈狡猾又冷靜,口舌上從不愿意吃虧,紀珣的那一番質問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隨口諷刺反駁,然而她只是安靜地站在樹下,風燈幽微,昏暗夜色令人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可他沒來由的覺得,那一刻的她似乎是想逃離此地的。 似乎無地自容。 他從來懶得搭理旁人的事,總要維持一個安全的分寸感,然而在那一瞬間,竟對她生出一絲不忍。不忍再見她如陡然被拋擲尷尬境地的孩童,露出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失措。 于是他走了出去,打斷了他們二人。 她還在往前走,夜風吹起她的裙角,裴云??戳怂谎?,突然道:“紀家那位公子風情高逸,修德雅正,不知人性歹濁。他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br> “金顯榮這些年好色無德,真用了毒草也沒什么,就當為民除害了?!?/br> 語調散漫,像是不經意的閑談。 陸曈不語。 她自然明白。 紀珣家世不凡,府中皆是清流學士,自小禮義廉恥深居于心,身邊人敬他慕他,他遇到的惡人太少,于是遇到她這樣工于心計的惡人,才會尤為厭惡。 冰炭不同器,自古而已。 見她不說話,裴云暎又笑道:“怎么一副失意模樣,紀珣雖然長得還行,但陸大夫也不像是會為男人要死要活的性子,何至于此?” 腳步一停,陸曈不耐煩轉頭:“殿帥大晚上來找我到底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