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月光
“謝謝,謝謝你……”渾身上下好幾處貫穿傷,還有數不清的擦傷,頭發被血和泥漿糊成一綹一綹的男人虛弱地表達著自己的謝意,“我沒想到你真的會救我……”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笨囍樀陌袪栒秊樽约旱男能洶脨啦灰?,“等你能動了就趕緊離開,我這里藏不了你這么大個活人?!?/br> “是,是……等我能走了我絕不會拖延,更不會拉你下水……” 男人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身上的臟污將艾切爾精心搭理的地板弄得黏糊糊一片,愛干凈的青年眉毛皺得更緊了,深深的紋路仿佛刻在了眉宇之間。 “你先把你身上的衣服脫了,然后擦洗干凈一下,否則我沒法給你處理傷口?!?/br> 艾切爾費力地往房間里提來一桶冷水,大晚上的他可沒法編出一個理由去燒火,面冷心熱的年輕人由衷地希望這個看起來隨時有可能暈過去的男人不會因為這一桶冷水喪命。 “嘶——” 把破碎的衣物從粘連的傷口上撕下來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這個男人顯然沒有獵魔人的忍痛能力,每一次都疼得他滿頭大汗,幾次都差點要昏厥過去。艾切爾對他這幅齜牙咧嘴的樣子看不過眼,又躡手躡腳地溜下樓,薅了一把今天剛曬的鬼針草花和白屈花根回來。 “給,把這個嚼碎了,汁液吞下去,渣子吐出來?!?/br> 男人顯然也認出這種草藥的用途,聽話地照做后草藥的鎮痛效果很快生效,他再撕扯那些粘在一起的衣物時就沒有那么痛不欲生了。 而清洗干凈他身上的臟污足足用了三桶水,艾切爾都擔心克勞利先生會不會突然探出頭來問他在房間里做什么事情,需要用到這么多水,要知道浴室可是在后院,沒必要提水回來。但克勞利先生只是沉浸在從游吟詩人那新學的歌曲,一首歌頌英明偉大的拉多維德五世的小調被他翻來覆去地唱個沒完。 “好了,你忍著點,別叫出來,要是把老板引來了,我們都得被趕出去?!?/br> 把臉擦洗干凈后,男人露出一張普通的臉,五官平庸得第二天就會忘得干干凈凈,但國字臉的特征至少能看得出他應該是個北方人。 “我不問你叫什么,我也不管你為什么被人追殺,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唯一關心的就是你什么時候傷能好,什么時候能從我這里離開?!?/br> 等艾切爾將男人的傷口完全處理好后已經是后半夜,除了幾聲狗吠外就只有瑞達尼亞士兵巡邏時盔甲碰撞的鏗鏘之音。艾切爾再怎么懊悔自己一時心軟撿回來這么個大麻煩,也沒有辦法再把這個傷員給趕出去,只能板著一張臉徒勞地與男人劃清界限。 但他卻不知道自己那張溫和秀麗的臉做出這種嚴肅的表情猶如小孩硬套上大人的盔甲,滑稽且毫無威懾力。男人也已經是強弩之末,大量失血傷口感染外加連綿不絕的疼痛讓他毫無反抗之力,任由艾切爾咬牙把他搬上床。 等忙活完這一圈,帶莉莉絲出去散步的計劃徹底泡了湯,艾切爾又忍著疲憊與困意,跑到院子里給莉莉絲添了草料涼水,說了不少好話才讓這匹能聽s懂人話的聰慧牝馬消氣。 但床已經被人占了,重傷的男人皺著眉頭已然睡去,渾身除了條短褲就只剩下繃帶包裹,看起來十分可憐。艾切爾又為自己泛濫的同情心惱火了一分鐘,然后放棄似地靠在椅子上看著男人逐漸平緩的呼吸,緊繃的眉頭漸漸舒展開。 為什么要救他呢? 大概是自己在絕望的時候也曾感受過別人的善意吧! 若沒有杰洛特幾次三番無私慷慨的幫助,他大概早已變成無邊森林里的一捧白骨,若沒有阿西塔的幫忙,他大概也只能繼續被困在學院里,淪為恩斯特那個老賊名為學徒實為禁臠的存在。 而自己這一手熟練的包扎技術,也是跟在杰洛特身邊學會的。 從伊歐菲斯身邊逃開后,他曾一個人作為蹩腳的游醫,漫無目的地游蕩過很長一段時間,直到被一個在村中里肆虐的瘟疫妖女盯上。而杰洛特,他無法報答的恩人,再一次像天神一般降落,將他從那強大的妖靈手中救下,破解了這個伴隨瘟疫而生的惡靈的詛咒,拯救了那一片地區的人民不會全部死于瘟疫。 在那之后,幼年時就救過艾切爾和伊歐菲斯一次的杰洛特看他一個人行走十分危險,便默許他跟著自己身邊當個幫手,而那一段時間雖然艱苦,但卻是艾切爾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 艾切爾還記得在自己終于鼓起勇氣,像杰洛特解釋為什么童年時形影不離的兄弟倆會鬧得分崩離析,在伊歐菲斯還在為精靈浴血戰斗時,自己卻像個懦夫一樣逃到了山野鄉村中后,杰洛特那張和多年前并未改變的臉上并沒有露出任何鄙夷的神情,他很自然地接受了艾切爾身上人性的弱點。 “戰爭很殘酷,艾切爾?!?/br> 轉過頭來看向艾切爾的杰洛特,眼神穿過局促的少年不知道落在了哪里。金色的眼瞳中是不屬于人類的豎形瞳孔,這讓他看起來像個貓科動物,而獵魔人的解釋是這樣的瞳孔有利于他在任何光線下都能看清楚敵人的位置。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從中活下來,更只有少數人能夠從中找到價值,大部分人都只是為了混一口飯吃而不得不披甲上戰場,最終把小命丟在了那里?!?/br> “所以沒什么好愧疚的,孩子,你只是不適合當一個戰士罷了?!?/br> 杰洛特的寬容讓艾切爾愈發無地自容,他傷心地低下頭。 “伊歐菲斯,那個孩子他是為了我們的未來而戰斗,他們想要為精靈奪回至少一塊屬于他們的地盤,至少在那里他們不用再作為二等公民,被人類呼來喝去?!?/br> “而我,只是幫忙做飯照顧那些受傷的士兵們,都會因為無法忍受他們徹夜不停的呻吟與哀嚎而神經衰弱,一心只想逃離這一切?!?/br> “是我太懦弱了,是我不配當他的哥哥?!?/br> 「遠不止這些,艾切爾,你還隱瞞了自己的親弟弟對自己違背道德倫理的感情,和對你不顧一切的占有,而這才是你最終選擇逃離的原因?!?/br> 艾切爾痛苦地把臉埋在手心里,這個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理由只能跟著他破碎的心一起爛在肚子里。杰洛特并不是一個善于安慰他人的性格,剛剛那幾句就已經耗光了他所有的心思,這時再見到艾切爾的悲傷,他也只能一聲不吭地呆坐在一旁陪著。 “沒有人生來勇敢,艾切爾?!苯苈逄剡^了好一會后終于又憋出了一句別的安慰,“你需要有強大的信念來保護心中所愛,只有這樣你才是無畏的?!?/br> “那你的信念源自哪里呢?杰洛特,那些愚昧的村民根本無法理解你們獵魔人為了練就可以保護他們的本事付出了多少代價,只是單純的因為你的外表就輕蔑地稱呼你們為變種人,甚至不接受和你在一個酒館用餐,可你為什么還要保護他們呢?” 杰洛特陷入了沉默,濃密眉毛間的刻痕變得更深了,顯然這個問題是他不愿意提及的,亦或者這樣的疑惑也一直困擾著他:究竟是什么支撐著他這么多年一直與怪物戰斗? 眼見杰洛特臉色不好,艾切爾慌亂地請求獵魔人的原諒:“抱歉杰洛特,我不應該問你這樣愚蠢的問題,都是我不好……” “沒有關系,艾切爾,你只是問了一個每個有良知的人都會有的疑惑?!苯苈逄鼗瘟嘶文X袋,表示他對艾切爾的冒犯并不以為意,“但你這個隨便道歉的性格得改一改了,你需要變得強硬一點,這樣別人才不會像盯上一塊美味的rou那樣時刻等待著把你吞下肚?!?/br> 艾切爾知道杰洛特指的是前一天他們在一家小酒館吃晚餐時,因為他不小心將麥芽酒灑在路人鞋子上后,被借機生事的小插曲。但若不是杰洛特就在不遠處,立刻趕來將他從一群酒鬼中撈出來,在人群中清秀膽小得像個女孩的艾切爾還不知道會遭遇什么悲慘的事情。 少年狼狽地低下頭,但因為杰洛特是他唯一親近的人,所以他又忍不住釋放出一點內心的不甘。 “我也想變得強硬!我也想永不低頭!但我沒有那個本事,我既握不住劍,也拿不動刀,徒有一身用不了的魔力,還為此付出了我根本不想付出的代價……” 說著說著艾切爾的情緒逐漸崩潰,豆大的淚水連成串地從他那張干凈秀美的臉上滑落。那難以啟齒的變化在無數個日日夜夜中折磨著他,哪怕是面對杰洛特,艾切爾也無法坦然告之,氣急的少年只能抽噎著,趴在桌子上哭得可憐。 杰洛特看著光長身高不長體重的少年嘆了口氣,艾切爾在他看來就像一根細瘦的竹竿,只要稍微用力那么一折就會斷成兩截,和他那個勇武的弟弟相比可以說文弱得可憐。這樣得男孩不應該一個人游走在怪獸層出不窮的山林里,只為了尋求一個心靈上的平靜之所,他應該被錦衣華服包裹,在安全溫暖的城堡中居住,當一位優雅的謀士。 雖然杰洛特和巫師們的關系很不好但他還是為了艾切爾的未來做出了合理的建議。 “艾切爾,很抱歉?!蹦觊L的獵魔人將哭泣的少年攬在自己膝頭,“我不知道你身體里這股強大的混沌能量該怎么辦,但我知道有一個地方或許可以幫助你?!?/br> 而那個地方就是班·阿德。 「杰洛特你錯了,班·阿德或許擁有干凈整潔的道路,也絕不會看到四處逃竄的老鼠和蟑螂,但那里的人是扭曲的……」 「他們之間的關系,我無法接受,所以我不得不逃了出來。不知道如果再見的話,你是否會為我一再的懦夫行為感到失望……」 艾切爾看著窗外的弦月,潮水般的孤獨將他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