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節
顯金仰頭彎眉笑起來。 二門門廊前,自在纖長的少女,仰頭笑開,如璀璨星辰; 殺伐果決的少年,眉梢處帶了些無奈,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大大勾起。 多美好的畫面呀。 陳箋方轉過拐角,一頭撞進,星空下的如是畫面。 第257章 知己知已(第一更) 陳箋方手里攥著幾本厚厚的大部頭。 此情此景下,不知為何,他掌心陡生出一層薄汗,后槽牙欲緊咬,卻又擔心繃緊的下頜角會出賣他隱藏的情緒。 “二郎?!眴袒辙D頭抬首,一拳頭捶到陳箋方肩膀,率先出言,“好久未見,你怎么瘦成這樣!” 喬徽態度自然,陳箋方手上驀然一松,千絲萬縷的心緒也跟著放下。 陳箋方回了喬徽一拳,笑了笑,“備考哪有不瘦的,熊大人跟我說,他科考時只有如今一半窄?!?/br> 陳箋方一語言罷,轉眸同顯金也笑著打招呼,“顯金?!?/br> 目光溫和且舒緩。 顯金笑著頷首,“二郎君?!?/br> 喬徽神色自然,探頭去看陳箋方手中的書冊,“……《為民齊要》《水堤營造學》《藥務機要》……爹怎么把醫藥的書都給你了?” 陳箋方垂頭將泛黃的古籍翻了翻,“老師說,大長公主務實不務虛,民生之中康健為本,且大長公主親點了禮部張錚出題,張錚前幾年管的是濟民堂,萬一出了醫藥上的題目,我不至于睜眼抓瞎?!?/br> 喬徽點了點頭,“開恩科的考試,向來出題出其不意,四面八方看一看也好?!?/br> 抬腳往前邁了一步,爽朗笑開,眉梢眼角處的冷峻被消失殆盡的少年氣暫時取代,“只是我爹的話,如今聽一半丟一半吧——有句話咋說來著?三日不摸書,不如去趕豬,他兩年多沒摸過書,你也別全聽進去?!?/br> 陳箋方笑起來,亦上前一步,“你這些話,且有本事留著在老師面前說!” 喬徽擺手,“我沒這本事!我爹雖瘸了,但一手拐杖倒是使得虎虎生風?!?/br> 陳箋方便笑。 兩人一人向前邁一步,如跨越過分隔的兩年,終于并肩站在一起。 二門“嘎吱”打開。 喬徽也往里走,“……住所寬敞精致,我去給老夫人謝個禮?!?/br> 二門的東邊,是灶屋。 顯金看煙囪冒白煙,緊跟著聽見小姑娘一驚一乍的尖叫。 喬寶珠做飯,聽起來,各個環節都充滿了危險。 顯金跟二人打了個招呼,“我得看著寶珠——今年預算我沒做重修灶房的支出?!?/br> 顯金提起裙擺,小跑向東邊去。 像一顆雀躍的小青菜。 陳箋方站定,目光隨著顯金的背影移動,眸子里的笑意快要漫溢出來。 他好想念她呀。 備考,哪能不瘦——這句話是真的。 他賃下的小屋就在王學正府衙的旁邊,每日只有三個時辰,完完全全屬于他。 睡覺、吃喝、洗漱……全都要在這三個時辰完成。 自天南海北至應天府備考的舉人多如牛毛,家中小有薄產的就租賃屋院,再請兩個仆從照顧起居;家中貧寒的便三三兩兩租下客棧的房間,合伙吃喝,亦減支出。 他以為自己算刻苦的,哪知被王學正帶到一處棚屋客??戳丝?,才知自己身上的惰氣與怠性還未被盡數除去——一些四十五十歲的老舉子,泡著發苦的稠茶,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只吃煮爛的清水面條,“面條不用嚼,囫圇吞下即可,比米飯省時?!?/br> 他心驚膽戰:他不是寶元,他與這群老舉子一樣,一步一步朝前走,靠的不是比別人更機敏的腦子、更出眾的天賦,而是更多的血汗。 他一向都清楚地知道,他與喬寶元的差距。 他們是同屆的舉子,在他埋頭苦讀時,喬寶元啃完鹵雞爪,再點評一二句“……這家鹵雞爪不糯”,緊跟著就滅燈睡覺,絕不戀戰。 最后考出來,寶元的名次,甚至在他之前。 所以他只能更拼命,比所有人都拼命,他才可能贏。 顯金的背影輕快自在。 陳箋方眼中的繾綣,不知何時,掛上了嘴角。 還好。 就像父親遇到母親一樣,在漆黑不見五指的路上,他也遇到了人生中最璀璨的煙火。 喬徽靜靜地注視陳箋方的神色。 “二郎?!眴袒臻_口。 陳箋方如夢初醒,回過神來,“嗯?” 喬徽笑了笑,若無其事地抬腳朝前走,“在看啥呢?走??!再晚,我只能在老夫人院子外行禮了?!?/br> 陳箋方“噢”了一聲,低頭抬腳,與喬徽一起走在幽深的抄手游廊,開口問道,“定遠侯可回京了?” 喬徽頷首,“回了,去年年底悄悄回京,我也隨著一道回來?!?/br> “倭人認慫了?”陳箋方低頭拐過游廊拐角,“舉子們前幾月還張羅著制‘萬人書’,言之鑿鑿道‘大魏天朝上國,應踏平倭寇彈丸之地,怎可求一時和平,反復退讓’?!?/br> 喬徽笑了笑,“書生意氣?!?/br> 語氣磊落隨意。 陳箋方亦笑,“你這幾年都在大長公主身邊,眼界見識自然不一樣,舉子們雖然書生意氣,但拳拳之心都是一樣?!?/br> 喬徽挑了挑眉,語氣認真,“二郎,國事需慎,如今昭徳帝與大長公主爭斗愈烈,素日更需謹言慎行,你是應天府此次春闈恩科的頭號種子,勿要給別人抓把柄的口舌?!?/br> 這屬于肺腑之言。 陳箋方鄭重點頭,“這是自然?!?/br> 喬徽眉梢一默,再道,“倭人的事……還沒完……大長公主與內閣正在博弈,許多傾向都不明晰,若是叫我建議,你再等兩年下場,等朝中的風明確吹往哪處后,前程會更明朗些?!?/br> 陳箋方笑了笑,未置一詞。 喬徽如看透了陳箋方的想法,也笑,“恩科下場也有好處,大家都來不及下力氣準備,考校的就是平日基本功,但需牢記一點春闈時答題,務必,慎之又慎,求穩不求新?!?/br> 陳箋方抬頭看喬徽。 比他尚且小兩歲的寶元,如今背對月光,棱角凜然,眼眸沉定,言語間竟藏有千里山河運籌帷幄之感。 給他帶來的上位感,竟比應天府府丞更甚。 這種感覺,陳箋方知道,并不是喬徽刻意流露出的壓制,而是素日印刻在骨子里的氣質。 陳箋方微微抬頜,語聲感嘆,“不過兩載,寶元如輕舟過重山,已將我等拋之遠矣?!?/br> 喬徽伸手搭在陳箋方的肩頭,就如舊日一樣。 他是山長的長子,而他是山長的得意門生。 他們二人,有著天然的親近關系。 在往前十載的歲月中,他們互相陪伴,見證成長,雖偶有思想相左,卻一如既往,是對方最忠誠的伙伴。 “不過兩載罷了?!?/br> 喬徽笑了笑,眸中星辰萬千,“二郎,人生路遙遙,不到終點,誰知道誰會跑得更快?” 陳箋方反手搭在喬徽后背,“你且等著?!?/br> 喬徽哈哈大笑,“我才不做等在原地的兔子!” 第258章 謹言慎行(第二更) 二人到了蓖麻堂,瞿老夫人已經換了家常衣裳,不方便見外男,故而喬徽在堂外的避花間給瞿老夫人行了個禮,便疾步出了二門。 嗯,雖然他很想趁勢去漪院看看顯金,噢,還有那誰,自家小胖妹。 但如今形勢還不明朗,仍需謀定而后動,友人之誼很好,必須在維持住的基礎上,尋求向前的空間——當然,一切的大前提都是,顯金不反感。 喬徽站在二門外,好似要透過層疊的黛瓦,看到東南方的漪院。 他懂兵法,圍魏救趙、聲東擊西、以逸待勞、趁火打劫……他用這些方法,從一只小船在東海上一路向西吞并,最終站到了寬敞明亮的甲板上。 他可以使很多很多種計謀,讓顯金嫁給他。 陳家像一個篩子一樣,到處都是漏眼兒。 無論是給瞿老夫人做局,還是算計顯金的后爹三爺陳敷,最多三天,三天后,他就能拿到顯金的庚帖。 無論是迫于禮法,還是基于臉面,他若真是伸手設計,顯金就算再聰明也避無可避——她上了陳家的族譜,就算三爺陳敷給她立了女戶,宗族大義,雖然狗屁,但仍是時人的立身之本。 但凡陳家要逼迫她,顯金只能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地解套。 他有八百種辦法,讓自己屬于顯金。 但,他一種都不能用,不想用,不會用。 喬徽克制地收回注視的目光。 煩人百年,愛是秩序外的一瞬間。 于他而言。 煩人百年,愛是張狂外的唯一秩序。 如若顯金允許,他選擇手捧一顆血淋淋的心臟,坦誠地去賭一場必輸的死局。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沒有了。 他即將擁有的地位、身份、前程,在顯金看來,或許還沒有一張刻絲宣紙,來得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