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合活 第60節
“你說老棉來了會參加這活動嗎,”胡旭杰說,“他不得心疼死?” 旁邊兒搖椅上的老人用虛弱的聲音道:“都是村長定的價兒,我倒想給你打折呢,你看我這樣,我干得過村長嗎?” 嚴律和胡旭杰都笑了。 掏了三百五,又在簽名本上寫上自己的名字。這頁正好是新的一頁,看不到前邊兒的名單,嚴律順嘴問道:“參加的人多嗎?” 黑褂小孩兒想了想,伸出四個指頭。 “今年不多,就四個,”老人說,“村長老不高興了,祭山神一年就一回,這回就割了四個韭菜,你看這事兒鬧的?!?/br> 嚴律道:“您這嘴,村長來的時候可別吭聲?!?/br> 老人臊眉耷眼道:“嗐,他還怕我往地上一躺訛他呢?,F在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守廟子那老頭兒讓他推地上的時候還沒訛人這一說呢?!?/br> 山神廟建起來的時間不短,看廟子的人自然也是換了一茬又一茬。 嚴律問:“我上回來的時候,記得這山神廟里供的泥像不長這樣,是最近換了嗎?” 躺椅上的老人忽然側過頭,睜開眼看看他:“是換過,不過那都幾十年前的事兒了。我看你也就二十來歲,你啥時候見以前的泥像的???” 嚴律沒想到自己說漏了嘴,他根本不擅撒謊,正要找補,就聽胡旭杰順嘴道:“你就當是投胎的時候沒來得及喝孟婆湯,上輩子見的吧?!?/br> 說完被嚴律狠狠瞪了一眼,立刻縮脖子不說話了。 老人只當是開玩笑,呵呵笑了幾聲,緊接著就咳嗽起來。 黑褂少年急忙上前給她拍胸口順氣兒,老人干咳也沒痰,再開口時聲音更虛弱:“幾十年前不是鬧災嗎,流年不好,饑荒還鬧瘟病,那會兒山里人向山神祈福,山神呢,沒回應,當時村里人餓死病死的一個接一個,多的是年輕力壯不行了的,但當時看廟子的老頭卻活得挺好,也餓得夠嗆,可就是沒死?!?/br> 她說得很慢,嚴律也不打斷,默默地抽著煙。 說到一半兒時嚴律基本就猜到接下來的情況了,眉頭皺起,微微別過臉,本能不大想繼續聽下去。 老人卻很平淡地繼續道:“村兒里的就餓急了眼,覺得要么是山神偏心眼兒庇護這看廟子的,要么就是看廟子的藏了私糧。村里人也不用約定就集結起來,沖進來把廟給砸了……后來災病過去了,大家忽然就又覺得跟山神有點兒上臉了,后悔,就把廟又給建起來,泥像就那會兒重塑的?!?/br> 老人咧嘴笑了笑:“山神本來就沒什么固定模樣,以前那像捏得又四不像的,干脆就按村長——哦,當時他還不是村長,但砸廟子的時候他帶頭,大家不知咋的也就繼續聽他的話了——的意思重新捏了?!?/br> 她把這情節說得十分扁平,就跟嗑瓜子兒時候嘮的家長里短沒什么差別。 胡旭杰卻聽得心驚rou跳,山民不知道,他和嚴律卻是清楚的,這地方或許沒有山神,但確實有山怪,有仙門留下來庇護一方的大陣。 山怪守在山中數百年,竟然還被砸了場子。 幸虧那時候是沒人想起來還有個神樹,否則來上幾斧頭…… 黑褂少年晃了晃老人的胳膊,搖搖頭。 “怕啥,反正游客又不擱這兒住,”老人說,“他孫子欺負你,還不興我嚼幾句他的舌根出出氣兒?!” 嚴律被這老人逗樂了,但唇角只挑了一下便很快松開,老人說的事兒他從不知情,上次見山怪也已經是百余年前。 山怪對巨樹和山神廟感情頗深,嚴律不知道它那時是什么感受。 天災對于它來說根本無法化解,哪怕是上神還活著,也無法從天災下庇護太多人。 老人敘述時省略了許多,嚴律問:“當時看廟子的老頭后來怎樣?” “他?”老人回憶一會兒,慢慢道,“被推倒在地摔了個半死,然后村民才發現這老頭也染了病。山神沒有額外偏心他,山神是真的護不住啦——那是天災,但這老頭卻還經歷了一場人禍?!?/br> 嚴律沉默地點點頭。 黑褂少年見他已經簽好名,便過來收起本子,目光掃過嚴律寫在上邊兒的名字,又抬頭看看他,點點頭,繼而從身后一堆紅褂衣服里挑挑揀揀,找了最干凈的一套,搭配了束腰用的帶子一起給他。 “現在就給?”嚴律問。 “祭山神開始的早,你拿回去,晚上直接換上,凌晨的時候村里人就會上門喊你了,”老人說,“到時會用滑竿直接抬你們上山?!?/br> 衣服布料倒是還行,嚴律還沒穿過這么艷的紅色,以前最多也就穿穿暗紅,拿在手里皺皺眉,扭頭看了一眼胡旭杰。 胡旭杰立刻三指并攏:“我對山神姥姥山神姥爺發誓,絕對不把嚴哥今兒這稀奇穿搭說出去!” 嚴律這才收回目光,神色不耐煩地將衣服一團,用黑褂小孩兒遞過來的塑料袋裝了,帶著胡旭杰下山。 回去的速度和來時一樣快,到小賣部老板侄子的民宿時正趕上晚飯飯點兒。 民宿不包晚飯,胡旭杰只能花錢又讓老板侄子給做了送到屋里,委實是當了一把冤大頭,一份炒雞蛋賣他三十。 見嚴律真帶著祭山神的衣服回來,老板侄子才說他也是跟著去祭山神的一員,不過是跟著打下手,明天凌晨三四點會起來喊二人起床,吃了早飯后就集合上山。 開了一天的車,胡旭杰累得半死,吃完東西洗漱一下就栽倒在床上,抱著枕頭看著嚴律拎了紅褂進衛生間換。 畢竟已經幾百年沒穿過這種衣服,嚴律還真有些不習慣,琢磨了幾回才把衣服穿好,又把腰帶束上,這才從衛生間走出來。 胡旭杰原本已經上下眼皮開始打架,一瞥見嚴律登時就睜開了。 嚴律身形修長高大肌rou勻稱,脊背挺直,腰帶這么束,更顯得寬肩窄腰,他嫌略寬大的袖口麻煩,便找了老板侄子借了紅布條把袖口束緊,整個人十分利落。 紅色并未讓嚴律看起來別扭,反倒襯得他嚴哥這平時老大不耐煩的臉愈發濃眉英挺,連斜眼掃過來時的目光都很有些古裝劇里亦正亦邪的角色的氣質。 “哥,我給你拍個照吧,”胡旭杰爬起來摸手機,“我就說我跟明星合影了……早知道我也掏三百五報個名兒,你說我要是穿這身拍照發給雪花,她不得迷死我?” 嚴律被他給氣笑了:“滾,閑著沒事兒就睡覺,省的凌晨爬不起來還得我揍你?!?/br> 胡旭杰氣哼哼地抱著枕頭倒在床上:“你真雙標哥,你跟薛小年、不,跟那個誰都不這么講話,真是有了新人忘了舊人,有了新歡忘了舊愛,有了——” “別逼我穿一身兒紅揍你,”嚴律說,“這喜慶顏色帶的手勁兒你受不了?!?/br> 胡旭杰立刻閉上嘴,只敢用目光不滿地控訴。 嚴律也不搭理他,躺在自己床上靠著枕頭,咬上一根煙后才低聲道:“他跟你不一樣?!鳖D了頓,又說,“他跟誰都不一樣?!?/br> 胡旭杰側頭看了他一會兒,摸著后腦勺道:“哥,我跟雪花剛談戀愛的時候也說過這話?!?/br> 說完便挨了穿著一身紅的嚴律的胖揍,手勁兒確實很大,胡旭杰感覺自己簡直是被揍暈過去才睡著的。 山中的夜晚十分安靜,跟嚴律出門,胡旭杰睡得總是格外安穩。 直到二半夜被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驚醒。 胡旭杰在黑暗中睜開眼,妖族的聽力敏感異常,隱約聽到這村中四處都傳來急速沉重的腳步聲。 大晚上的,山村里卻有如此密集的腳步聲。 一陣寒意傳到全身,胡旭杰猛地坐起身,按亮了床頭的小燈,見嚴律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屋門口,正拉開門朝著門外看去。 胡旭杰剛想開口,嚴律便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躡手躡腳地穿上鞋,跟著走過去,順著門縫朝外看。 昏暗中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色,只見對面老板侄子住的房間悄默聲地打開,老板侄子從屋里慢慢走出來。 他走的姿勢非常奇怪,好像是被無形的線提溜著,穿著拖鞋的兩腳如踩在棉花地上,膝蓋發軟,卻扔一步步走著,腦袋低垂,夢游似地在客廳轉了一圈兒,忽然奔著嚴律他們在的客服挪了過來。 嚴律平靜地看著這人一步步靠近,感覺到胡旭杰呼吸都停了,踢了他一腳讓他別憋死。 老板侄子終于走到了門邊,猛地抬起頭,整個人貼在了門縫上,一雙無神的眼睛從門縫里朝屋內窺視,嘴里呼出的熱烘烘的臭氣幾乎掃在嚴律和胡旭杰的臉上。 第46章 門縫外老板侄子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中透出一種灰冷扭曲感, 眼皮半聳拉著像是還在夢里,張著嘴呼呼喘氣兒。 嚴律冷漠地站在門縫的另一側,手把著門把手, 不急著關,但也絕對不會松開讓門外這人進來。 老板侄子似乎也并沒有進來的打算,直挺挺地扒著門縫站了幾分鐘后便掉頭朝另一個方向走。 他的頭仍低著,走路的姿勢搖搖晃晃, 速度卻很快, 眨眼就已經到了大門口,將落下的門栓拔開徑直走了出去。 直到他走出門,胡旭杰才呼出一口氣:“我還以為二半夜的沒睡醒我還擱夢里呢, 他咋的了, 夢游?” 嚴律松開把著門的手:“你沒聽到四周的動靜?哪兒有集體夢游的。老棉之前在這兒睡了一夜,第二天問的是‘村里有沒有怪事發生村民身體什么樣兒’, 估計也是睡到一半兒驚醒瞧見了什么?!?/br> 大門敞開,院里已空無一人, 只有山中冷月投下光亮。 嚴律拉開房間門走出去,還不忘把煙跟手機帶齊全, 胡旭杰瞧他這么有條不紊的模樣心里也稍稍安定一些, 緊跟著嚴律走出去。 倆人剛走到門口,就見夜色中院外快速飄過一團白影,胡旭杰身上的汗毛全部豎起, 頭發都根根炸開, 指著門口看著嚴律:“哥哥哥你看到沒?剛才過去的好像是個妖,屁股后頭有尾巴, 白色的!” 嚴律給了他后腦勺一巴掌,不耐煩道:“那是隔壁披麻戴孝哭喪的, 沒瞅見褲腰帶上拴的白布條都快掉地上了嗎?” 胡旭杰挨了一巴掌,眼神清澈了很多,這才像是真睡醒了。 隔壁兩盞挑在門沿兒上掛著的白燈籠如一對兒沒瞳仁的眼,門洞大開,漆皮大棺材仍停在院兒內,守夜哭喪的孝子賢孫卻已陸續自門里走出,和老板侄子一樣晃悠悠地奔著一個方向前行。 跟嚴律擦肩而過時甚至并不抬頭,好像并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 嚴律蹬著墻輕盈躍起,落在最近一戶的房頂上,抬眼看去,月色給山村渡上一層冷霜,村中街道上人影憧憧,搖擺著身體匯聚而去。 除了腳拖踩在地的聲音,夜游的山民們沒有其他聲響,既不交流也不側目,在質感如銀箔的月光中前行。 胡旭杰也翻身上來,看到這場景只覺得頭皮發麻:“跟喪尸片兒似的,他們這是往哪兒去?” 嚴律瞇起眼看向最遠處已經快要融入月色的隊伍前端:“應該是要上山,看這速度,不需要一小時就能走到了?!?/br> 在往山上去就只有山神廟了。 已經確認了這些村民沒有意識,嚴律和胡旭杰直接以妖族的速度順著村民移動的方向奔去。 山路修的不怎么樣,村民卻能在夜色中在狹窄的道路上快速移動,兩旁橫生出的雜草枝葉割傷小腿胳膊也并沒有任何停頓。 山神廟籠罩在銀綢的月色中,廟門緊閉,唯留門口一盞破敗的紅燈籠,似黑夜中吸引群蛾而至的火苗。 空氣中夾雜著山林特有的清香與一股詭異的甜味,提鼻子仔細聞,倒有些像是果實腐敗后散發出的氣味。 古樹傘蓋般展開的枝葉遮天蔽日,在夜色中如巨大蛛網懸在頭頂,樹葉無風自動沙沙作響,斑斑點點的靈光碎片自枝葉與樹干中滲出飄散。 樹枝間垂下無數半透明狀的絲線,在半空中漂浮游蕩,瑩瑩淺光令這巨樹看起來不似凡塵物,竟有種詭異的圣潔感。 胡旭杰甫一站穩抬頭便瞧見這景色,驚嘆道:“求鯉江的陣眼我也算見過了,那就是塊兒快被垃圾淹了的破石像,這個看起來就氣派多了,跟魔幻電影兒似的?!?/br> 伸手要去拽伸到跟前的一根游絲,卻被嚴律一把拉住。 “當年坎精鉆入地下,認定周遭地下更深處有上古時期的靈氣殘留,仙門便挪來此樹,樹根會不斷向有靈氣的方向深挖生長,作為陣眼便會為大陣提供源源不斷的靈氣供養,因此常有靈力泄出是正常的,現在已算少的了,畢竟這山的環境也不如以前了,”嚴律用煙頭燙掉向自己伸來的游絲,皺眉道,“但我以前從沒見到這些跟觸手觸須似的東西?!?/br> 游絲被他的靈火一碰,“刺啦”一下蜷縮萎靡下去,跟讓打火機撩了的發絲似的。 胡旭杰還沒來得及問這東西是干嘛用的,便見游蕩的村民已經爬到了山神廟,游絲自發飄散開,落在每一個接近古樹的人的身上和頭上。 絲線一搭上人,那副柔弱飄蕩的模樣便迅速一變,猛地扎進眾人的頭皮、面部和脖頸等處。 這扎入的狠勁兒好像樹根倒懸在了外部,把人當做了土壤似的牢牢抓住,牽引著這些人繼續朝前走,直至圍繞著巨樹成一圈兒。 這些人好像全沒痛感,麻木地跪在磚石地上,雙手合十彎下腰去,將素日高昂的頭顱深深低下,唇齒微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