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合活 第61節
“這是在干什么?”胡旭杰驚道。 嚴律皺起眉:“好像是在祈?!拖衩看蜗蛏缴駥で蟊佑訒r一樣?!?/br> 但和數百年前嚴律遇到的祈福不同,此刻被吸引而來的村民個個兒沒有聲音,嘴唇空虛地長著卻不發一言,四下里只能聽到樹葉婆娑聲。 這好像是一場死人們的祈福。 嚴律和胡旭杰兩只妖倒好似成了這地方唯一的活人,他倆在跪拜的村民中穿過,不敢貿然觸碰那些游絲,但又無法喚醒這些人,行走其中如在死海行舟,頭頂古木茂盛,連月光都不愿漏下。 胡旭杰忽然小叫了一聲:“哥,你看那兒!” 嚴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已微微駝背的老頭落后幾步爬上山神廟的平臺,卻并未跪在古樹前,而是挪著步跪倒在廟子前,朝著緊閉的大門開始磕頭。 他一磕下去就是“呯”一聲悶響,可見是個實心兒的響頭。 這老頭看著像是黃土埋脖子的年紀,哪兒經得起這么磕,嚴律過去想給他拉起來,卻發現這老頭仿佛是讓鑄在了地上,連嚴律都拉不起來。 再仔細看,老頭整條腿都讓樹上的游絲給縫在了地上,撐在地上的手也被縫住,只能不斷地磕頭,沒幾下便將額頭給磕得血rou模糊。 “哥,這咋回事兒!”胡旭杰問。 嚴律尚未回答,便嗅到空氣中那股甜膩氣味愈發明顯,老頭頭上的游絲的色澤由淺轉深,像是輸液管似的從老頭體內抽出渾濁的氣體,一路送至巨樹之中。 再看巨樹周圍跪著的那一圈兒人,都和老頭一樣被游絲當成了大號的養料瓶,正庫庫給古木倒供著體內的東西。 嚴律彈出一道靈火,靈火燒斷了老頭頭頂的一縷游絲,但很快又有更多游絲柔柔弱弱地搭了過來。 這回不用胡旭杰發問,嚴律已經冷聲道:“好像是在吸這些人體內的精氣靈力和欲念?!?/br> 人族天生適合修行,哪怕是靈氣枯竭至此,也仍是最有靈氣的種族,只要活著體內就還能積蓄和產生靈力,只是相對修士而言少得可憐,但整個村的人匯聚在此,多少也是能有些值得壓榨的靈力的。 而祈福供奉時的人欲念最重,時常招惹孽靈來寄生,心不靜者的供奉無疑是最方便邪祟鉆的空子。 “你不是說這樹是陣眼嗎?”胡旭杰糊涂了,“難道仙門留下的這樹就是這么運作的?把這些人當……呃,充電寶?” 嚴律被他這比喻狠狠噎了一下,沒好氣道:“你在下頭看著這些人,我上去看看?!?/br> 胡旭杰剛問了句“上哪兒”,就見嚴律腳蹬了下山神廟的廟墻,翻身一躍輕盈地落在了古樹粗壯的枝干上。 他前腳落定,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擺了一下。 胡旭杰在樹下仰著頭著急:“早說了晚飯多吃點兒吧?不然出活兒都沒勁兒!” “閉嘴?!眹缆烧f,“這樹皮不對勁兒?!?/br> 他腳下用了用力,隱約感到一絲彈軟,這感覺非常微弱,嚴律幾乎以為是錯覺,隨后又抬手按了下樹干。 手下樹皮依舊粗糙,但觸碰時卻覺得樹干的溫度并非木質特有的溫頓感,反倒像是帶著難以察覺的彈性的那種溫熱。 “哥?”胡旭杰喊他。 嚴律摸摸收回手,點著一根煙:“這樹皮好像活了——摸起來像是人的皮膚?!?/br> 胡旭杰只感覺一陣陰冷酥麻從腳跟打到后腦勺,看看四周仍在跪拜的村民,又看看嚴律:“那現在怎么辦?” 嚴律咬著煙,兩指并起以靈力叩擊樹干三下,低聲道:“山怪,山怪何在?” 這是早些年嚴律和山怪約定的暗號,若他來時山怪還在山中游蕩,便以此敲擊樹干,山怪留在此處的靈識便會有所感應。 但這一次回應嚴律的卻并非現身的山怪。 腳下踩著的樹干猛然一軟,嚴律猝不及防雙腳陷入其中,周圍的樹枝巨蟒般纏繞在嚴律的小腿,妄圖將他束縛在樹上。 樹下傳來胡旭杰的一聲怒吼,嚴律低頭看去,原本跪拜的村民不知何時已起身,在游絲的牽引下伸長了胳膊將胡旭杰按住。 胡旭杰豎瞳顯出,肌rou臌脹,猛地揮開幾個村民,卻又礙于這些人是普通人而不好直接進攻,反倒是被村民帶來的游絲搭了上來,一個不留神就鉆進皮膚里。 “哥,我沒事兒!”這些游絲鉆進皮膚不痛不癢,要拔除卻有撕rou一般的痛苦,胡旭杰齜牙咧嘴地用聚起靈力的手硬拽掉臉上的游絲,“就是這幫沒修為的人得倒倒霉,萬一我收不住勁兒——” 說完便見剛才一個被他退走跌倒在地的村民從地上爬起,一條手臂似乎是骨折了,軟塌塌地掛著,一根游絲立刻從樹上脫落鉆進他的皮膚,不消片刻,那條手臂就跟縫合好了似得竟然又能動了。 胡旭杰傻了:“醫學奇跡??!” 嚴律來不及搭理他這癡呆模樣,這古樹已經完全變了樣,樹葉抖動簌簌作響,纏繞他雙腿的樹藤越來越緊,他可以感到骨骼被擠壓的感覺,樹枝間再次分泌出游絲,直奔著嚴律而來。 樹下,胡旭杰也已被活死人似得村民包圍,村民身上的游絲分裂開來,直往胡旭杰的眼耳口鼻中鉆。 “嘔,邪門兒東西,嘔,這是要鉆老子七竅??!”胡旭杰運起靈力抵御,他倒不至于應付不來這古怪的游絲,只是讓一群疊人墻也要把他壓住的村民搞得束手束腳,“哥,我馬上來!” 嚴律右手已拎起了刀,斜劈一記卻被樹枝上泛起的靈光擋住,樹枝如鞭子般一股腦抽來,嚴律雙腳被束,只用刀揮砍抵擋,這樹枝卻好似鋼鐵鑄成的,與他的刀碰撞間竟然還迸出點點火星靈光。 “你就待在樹下別上來!”嚴律厲聲道,“這是仙門留下的陣眼,落下時就已上了無數加固和抵御的術法,除了當年和肖家一起共筑這陣的坎精外,誰來都毀不掉這陣眼!” 古樹如有生命般扭動著粗壯的枝條,將嚴律團團束縛,顯然是想將他給困死在樹上。 樹枝團成了一個碩大腫瘤般的球,外壁還在蠕動,胡旭杰已經徹底瞧不見嚴律的身影,頓時急的冒汗,正要開口大吼卻猛地被人捂住了嘴巴。 那手冰涼潮濕,仿佛是個死人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在這詭異的深夜凍得胡旭杰一個激靈。 樹上那個裹著嚴律的“囊腫”被高高吊起,越收越小,眼看將要把嚴律這“內餡兒”給攥死時,自球體之內迸發出一股醇厚蠻橫的靈力,數道靈光自□□出,從里將這樹枝編制出的大球給撐大撐裂。 樹枝團出的牢籠被強悍地撕開,四周枯枝落葉被這破籠時靈力帶起的旋風掃起,遮蔽樹下之人的視線,慌亂間只仿佛看到雙尤帶怒意的暗金色獸類雙眸,一頭與狼有七八分相似的巨獸破籠而出,渾身長毛如雪似云,火焰燃燒般飛動,唯有右前爪纏繞著一團圖紋,黑霧似地蔓延而上。 樹上垂下的游絲被一爪撕碎,圍著胡旭杰的那些村民立刻癱軟了一半兒。 上古巨獸之影不過一閃便已消失,樹杈上站著的已經又是紅袍束袖的妖皇。 嚴律原身稍顯便又重新收攏,四周混亂一片,他直覺這樹已經和以前完全不同,不愿多留,飛身正要躍下。 遠處卻傳來另外幾道聲音:“嚴哥!身后!” 嚴律匆忙間回頭,只見原本已被切斷的樹枝竟又勉強撐著分泌出一道游絲,這樹似乎已有了神智,竟然頓了頓,好像是在猶豫,但下一秒那游絲還是如子彈般彈射而出,向被樹葉遮蔽視線且身體還在半空中的嚴律射去,精準地打中了嚴律布滿云紋的右臂。 這游絲本就來自仙門陣眼,與布在嚴律右臂上的仙門術法十分契合,攀附在嚴律皮膚上的云紋竟跟活了似的扭動起來。 電光火石間嚴律忽然意識到,這東西很清楚他身上最薄弱的地方在哪兒——它就是奔著右臂來的! 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讓嚴律腦中空白,只覺得自己自痛感遲鈍以后已許久沒受過這種痛苦折磨,腳下被伸來的樹枝一絆,僵硬的身體直接從樹上栽了下去。 眼前天旋地轉,嚴律腦中急速閃過紛亂的念頭,卻都一一壓下,已做好了當著小輩兒的面兒摔個狗吃屎的準備。 卻不想樹下忽然伸出一雙手臂來,將墜落的嚴律接了個滿懷。 熟悉的氣味和靈力將嚴律裹了個滿滿當當,他感到自己的腰被摟住,接住他的人帶著他向后退了兩步來緩沖,手臂卻并不松開,另一只手撫上他的右臂,劍指在留下魂契的地方虛寫了個簡易的符文,手臂上熱油潑灑般的疼痛才終于有所緩和。 這指點魂契的動作一出,嚴律心里仿佛有什么驟然放下,緩緩呼出一口氣兒,這才發現自己額頭已滲出冷汗。 “妖皇又著紅衣了,”接住他的人低聲道,胸腔略微震動,說話時還帶著些許笑意,“只是以前皆是暗紅,不知我那年死時,血可有將你當時的衣袍染得更紅一些?” 嚴律看向接住他的人,只掃了一眼便立刻愣住。 薛清極身著一身兒與他一樣的紅袍,腰帶緊束廣袖輕晃,顯出與嚴律不同的瀟灑倜儻。 這人本就生的白皙,唇畔笑意淺淺,樹影晃動間月色流淌映清他的眉眼,祭山神的紅色衣袍更襯得這面孔溫潤如玉,眼底如落了火星。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兒搭錯了位置,嚴律剛才的緊張和再早些時候的焦躁在瞧見薛清極時轟然倒塌,廢墟中好像有個金眸白毛的小獸在落下的石塊兒里狼奔狗突,唯恐被這含義不明的磚塊兒砸到。 嚴律在這亂七八糟的情緒里找到最清晰的一個,安心。 嚴律幾乎把腦子里那些本來就不怎么健全的記憶光速過了一遍,勉強確認自己這好像還是頭回見薛清極穿這么艷色的紅。 仙門講究個“淡”,塵緣淡、七情六欲淡,就連吃穿都幾乎沒有重色,不是白就是青,拿上好的料子做最沒滋味的款式,最多給繡個暗紋,薛清極并不多在顏色上講究,只年少時穿過其他顏色,在彌彌山時還跟著穿過一段兒山里妖族們喜歡的款式,但從未穿過如此明艷的紅。 那時各族都掙扎在溫飽線上,壓根沒空琢磨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妖皇帶著小仙童游歷四方時,見這顏色最多的地方也就是在人族辦喜事的慶典上。 妖皇大人對穿衣打扮天賦不高,只覺得長成小仙童這樣的,套個麻袋都能忍著看兩眼。仙門那些素色卻飄逸的衣袍雖沒滋沒味兒,但在六峰的霜雪間行走時卻顯得氣質如云如月,看起來十分順眼。 他還從沒料到過薛清極會有著紅的這天,哪怕這祭山神穿的衣服做工和審美都很一般。 ……這人確實套個麻袋都能看。 “你怎么在這兒?”嚴律皺起眉問。 薛清極笑道:“仙門有事,我自是要幫一幫?!?/br> 言罷,不等嚴律再問,左手劍指在虛空中劃下幾個殺意凌厲的符文,掐了個劍訣,便見空中隱隱浮現出淺白色的符文印記,隨即化作數道劍光,驟雨急奔般刺出,深深釘進古木與泥土接壤的部分。 地上隨即亮起一個龐大的陣影兒,原本仍在無風自動的樹枝如被定身般僵住。 隨即又將薛家夫婦的兩把劍化出,兩劍一左一右直插入古木之中,仙門修士純凈的靈力灌入,與大陣呼應,薛清極唇畔的笑意落了下去,眼底卻有冷色浮起,以仙門古語念了句口訣,樹身立刻似蛛網般躥過道道靈光,枝葉顫抖,游絲盡數凋零消散。 這是仙門才能用得來的鎮壓之術,也更好融入和修復大陣,雖只是暫時有效,但也比嚴律這蠻橫的妖族之力要適合許多。 見作為陣眼的古樹頃刻間異狀全消,嚴律這才算是松了口氣兒。 隨即便聽到遠遠傳來幾個同樣松口氣兒的聲音,他偏頭看了眼,正瞧見胡旭杰掙脫開肖點星捂著自個兒嘴的手,連抹臉帶吐唾沫地一通“呸呸呸”。 胡旭杰好不惱怒:“你這大汗手!呸,我這一嘴唇的咸味兒!” “你還沒謝謝我呢!”肖點星跺著腳生氣,“要不是我捂著你嘴,那樹上分泌出的東西順著你那血盆大口就進去了!手汗……呃,那是因為我緊張,略微緊張而已?!?/br> 旁邊兒隋辨和董鹿蹲坐在地上,身邊都是貼了符后癱軟在地昏迷不醒的村民,兩人已經無暇顧及胡旭杰和肖點星的爭論,正擦著腦袋上的汗對嚴律揮手。 嚴律動了動身體,卻發現薛清極勒著他腰的手還未松開。 這動作太自然,以往嚴律并沒有什么別的想法,這小子在千年前已經跟他混得太熟,他把人家仙門的孩子拴在褲腰帶上帶出去到處走了好幾年,為了拔孽也不止一次同塌而眠,妖皇大人也始終沒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兒。 但今天,嚴律的耳邊卻驟然響起先前薛清極將他勒得死死的,在他頸窩處問他的那句——“千年時間,嚴律,你有沒有愛上過誰?”。 這一聲幻聽如雷鳴般劈在嚴律的腦海,他身體不自覺地發僵,掰著薛清極的胳膊:“你這胳膊鐵打的?勒得我快斷氣兒了,趕緊撒手!” 薛清極收回兩把劍,面兒上帶笑,手卻紋絲不動,先將嚴律上下打一番,眼中懷念之色一閃而過:“可惜妖皇已沒有能編長生辮的長發,此地也并非彌彌山?!?/br> 這話尾音溫和略啞,嚴律從這尾音里感到一絲憾意與繾綣,但沒等他反應過來,薛清極又笑盈盈地將勒他的力道加重了數倍,說話時的聲音仿佛是咬著后槽牙:“妖皇真是厲害,你這一條手臂,是怎么容下兩種仙門之術的?” 嚴律心里一突突,再看薛清極就不是剛才那感覺了。 月色之下這人紅衣玉面,眼里卻殺氣騰騰,哪兒是什么仙人道長,妥妥兒是個回魂兒的厲鬼。 一想到薛清極死了千百年,這想法忽然就合理起來了! 第47章 嚴律感覺自己的妖生起起伏伏, 才過一關又來一關,處處都是險境。 正想隨口找個什么理由糊弄過這紅衣高大容貌艷麗的厲鬼,厲鬼就已經對他進行了預判。 薛清極半笑不笑的薄唇吐出古語:“這用作陣眼的老柏樹上的術法皆是仙門所留, 卻與你這條花哨的手臂有了共鳴。不知妖皇何時擅長我仙門術法,竟能將符文當做紋身烙在自己身上?” 這話連嘲帶諷,往日嚴律早就搓火抽他,這會兒卻眼神上飄下飄, 口中道:“這都是小事兒, 隨后再說,你這祭山神的衣服哪兒來的,看著比厲鬼都催命?!?/br> 妖皇大人天生沒有撒謊扯淡的天賦, 薛清極覺得自己修行多年也算是不動如山, 但一看見嚴律這掩耳盜鈴似的狗樣還是能瞬間破大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