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y
托比始終記得那天的霧。 倫敦的冬天灰得沒有溫度,不是天灰,而是風灰,街道灰,人眼里的光也仿佛被潮氣磨得失去了棱角。 他們初遇在那間紅磚老樓的國際金融法課堂上。窗子半開,暖氣失靈,學生們縮在圍巾里昏昏欲睡。 而他注意到那個男生。 第三排靠窗,穿深灰高領毛衣,黑色呢大衣搭在椅背。他安靜、冷淡,低頭翻頁時,指腹總會在紙面輕輕滑過,像在和書道別。 “你叫什么名字?”他課后問他。 “Lu Shen.”他說得不疾不徐,聲線低卻不冷。 托比沒說出口的是——從那一刻起,他就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沉惜恩安靜、出挑,卻從不主動與人親近。 他像一座無風的湖——平靜到極致,卻令人不敢投石。 只有托比知道,他寫論文從不標注草稿,卻能一字不差地復述每個案例里的關鍵邏輯;復印室里,他總在別人離開后默默理好資料;他總說“我沒那么聰明”,可每次辯論都快過教授一步找到漏洞。 他太清醒了,清醒得像個天生就知道命運走向的人。 他們的靠近不是突然的。 第一次分組項目,他們被編在一起。 沉惜恩效率驚人,卻話不多。托比試圖拉近距離:“你是不是悄悄寫了兩版答案?” 他抬眼,平靜道:“我只寫對的那份?!?/br> 話不重,卻鋒利。 但托比沒退。反而開始等待——等他答辯前那杯馥芮白,等他在圖書館閉館前偷偷把燈留給別人,等他偶爾在看論文時,手撐在額角那一瞬的疲憊。 那些細節像風中不易察覺的香氣,一點點滲進托比的心。 ? 某次復習夜,他們并肩坐在圖書館。 窗外是細雨,窗內只剩翻頁聲與燈光。 “你總是習慣一個人嗎?”托比忽然問。 沉惜恩看他一眼,沒答。 “倫敦像是一場永不謝幕的劇——你坐在觀眾席,看著燈光亮起又暗下,卻從來不被邀請上臺?!?/br> 他仍不語,只是輕輕笑了下,低聲說:“我來不是為了演出?!?/br> “那是為了什么?” “為了完成我該完成的事?!?/br> 托比沒有再問??伤睦飬s升起一絲隱隱的不安——像看見一座美麗建筑,卻預感它終將被拆除。 ? 某個雨夜,Southbank的街燈打在水面,泛著橘色的光。 托比忽然說:“今晚留下來吧,不回宿舍了?!?/br> 他說這話時,聲音輕得像是夢話,又像是多年暗藏的情感終于浮上心頭。 沉惜恩沉默了很久,才開口:“我不能?!?/br> 托比望著他:“你怕什么?” “我不該有別的選擇?!彼鬼?,像是說給自己聽。 那一刻,托比才真正明白——他早就習慣了壓抑,習慣了把所有感情壓縮,連渴望都必須藏在計劃之外。 ? 圣誕節前,他突然離開。 只留下一張便簽: “你有很多選擇, 我沒有。 別等我?!?/br> 他走得悄無聲息,沒有告別。 托比坐了整整一夜的地鐵,從Holborn到Tower Hill。 他望著夜色里的倫敦,只覺得整個城市像一張撕開的地圖,找不到出口。 ? 第二學期,沉惜恩回來了。 托比在學校門口看到他那一刻,幾乎認不出來。 更瘦了,眼神冷得像夜色,他走路不再帶風,而是像被某種沉重牽引。 “家里出事了?”托比低聲問。 他只點頭,“父親病重?!?/br> “他希望我學會負責?!?/br> 那天傍晚他們坐在攝政公園的長椅上,風吹得落葉四散。托比試圖握住他的手,卻只碰到那件風衣的布料。 “你有沒有哪怕一秒,想過留下?” “或許?!彼D了頓,“但那秒太短?!?/br> “Stay?!蓖斜容p聲說。 那是他唯一一次試圖將對方留下。 沉惜恩沒有回應,只替他拂去額角一縷亂發。 然后離開。 — 他走后,托比翻出那張舊卡片,寫著: “If I ever belonged anywhere, it might have been here. But I never did.” (“如果我曾屬于某個地方, 也許是這里。 但我終究不曾屬于?!保?/br> 他把它夾進一本金融案例分析書里,從那天起,再沒翻過。 ? 十年后在意大利,他再次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女孩眼神克制、語速相似,連挑眉時的幅度都像極了他。 “真意外,不曾聽他提起過?!彼p輕一笑。 那一刻,托比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從來就不是他故事的一部分。 他輕輕舉杯,笑著說:“如果你見到他,請替我問聲好?!?/br> 夜色里,他回到房間,翻出那本書。 卡片上的字早已泛黃。他抬頭望向窗外,想起那些在雨中說不出口的愛,那些靠得很近卻從未真正擁有的時光。 他低聲重復當年那句,早已被風吹散的告白: “Stay?!?/br> 這一次,也沒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