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命萬歲 第16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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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隋郡。 從三月伊始,男子就失去蹤跡,逃離國都的那名部曲也無消息傳來。 因為二月,太子離開國都,自后再無消息,而在國有儲君的情況之下,李毓又以孝和帝崩前曾有廢立而突然即位,所以不能服眾,依然有士族、朝臣在追問李乙離開國都以后的行蹤,以及為何會突然離開國都。 是否因為他弒父弒兄,以亂臣賊子的身份即位。 諸如此類的言論漸多,天下必然不穩,僅僅依靠殺人來震懾已然無用,還會引起天下眾人的激憤。 于是最后,李毓對天下發詔文,自稱李乙在春二月離開國都并未前往隋郡監軍,而是得知孝和帝廢立太子之心堅定,自知再無生機,所以欲在孝和帝親書廢立詔書以前,率先謀害親父。 隨后逃出國都,因終究是家人,他不愿毀壞其名聲,始終都是獨自承受天下惡名,但天下非議太多,國基開始被動搖,所以才不得已說出真相,并在孝和帝棺槨前號啕自己不孝。 他自言為平天下之憤,以謀反論李乙是無奈之舉,而讓其誅殺謝罪是以避再有諸類愧對先祖之事,而后昔年與李乙親近之人也被因此獲罪,并長期在用刑罰逼問羊元君。 博陵林氏則因昔日從未公開宣稱與太子,李毓想治罪也無可奈何。 但國都的統治也日漸嚴苛。 得知家中眾人的性命無恙,身體不便的謝寶因不欲再與其糾纏,淡淡說出兩字:“隨意?!?/br> 然后轉身進去。 家門緩緩合上的時候,鄭大郎忽然如財狼從目,拊掌大笑:“謝夫人腹中有南康公主的繼嗣,望珍重?!?/br> 謝寶因聞言,舉止微頓。 少頃,惶恐回首。 而隋郡之遠,一場戰爭才剛剛停息。 魁岸戰馬從原野疾馳而過,最終進入王桓駐軍設于距隋郡城郭三十里外的軍營種,而腳蹬脛甲的王桓下馬后,將手中所cao浸滿突厥人鮮血的長矛扔給卒士,然后朝最大的帷帳大步邁去,穿戴著護臂的胳膊一揚,白布帳門也被掀起。 男子穿著玄色直裾常服,佇立在縛有羊皮輿圖的木架前面,身與背皆似松柏,但也沉默不語。 剛從戰場歸來的王桓端起漆碗大口飲水,水入喉中的咕嚕咕嚕聲在帳中清晰響起。 林業綏撩起眼皮,循聲看向儀容不整的老翁,情緒淡薄,嗓音也混合著上位者的寒意與凌厲:“此戰如何?” 雖然是尊長,但王桓聞之也戰栗,然后想起男子是在國都長大,與太原王氏只需在隋郡與外敵交戰不同。 天下權勢,士族皆欲分之。 國都是權力中心,比之更甚。 其后男子還在隋郡這種地方待了六年,以見血戰爭鍛煉其見識心魄。 隨后又回國都的風云之中浸潤七載,謀算威勢皆非常人,毫無波瀾的一眼就有威壓,何況男子不再是他的隋相,他還是男子的部下,需聽命于人。 一碗水飲盡還不解渴,王桓又飲下一碗,而后走去輿圖前,與男子談話:“不必憂心,有你的謀策在,勝利是必然的,但我聽聞你欲和突厥人息兵求和,你意欲何為?” 老翁以手為杖,指向輿圖幾處,用數在與突厥作戰的經歷出策:“此戰雖然艱難,但突厥在我們手中也是死傷無數,再堅決奮戰幾月,必然能夠再將他們驅逐回突厥,甚至是奪取其單于的頭顱?!?/br> 林業綏望向幄帳外,見侍從童官出現在門口,于頷首以后再無聲隱匿。 他復又垂眼,踱步至幾案后的坐席,神色自若的屈膝跽坐,從器皿中取水,然后是水緩慢倒流的聲音,如用石擊打水面:“王將軍應該對國都傳來的消息有所耳聞,李毓自稱是太子謀害和帝,千余所官舍已經開始收到從國都而來的文書,上面是對太子的誅殺令,我或許也在其中?!?/br> 男子放下取水的工具,舉止從容的飲水:“我自然能夠讓突厥退回天山以北,不過是時日多少,但王將軍又何曾想過,突厥此次來勢絕非小鬧,其中兵馬鐵騎更勝以往,此戰我們已然艱辛,損傷卒士以萬計?!?/br> “戰爭會有多久,你我皆不知,或一載,或三四載,或漫長無期?!?/br> “而那時,天子是誰?” “天下眾人只知道是李毓?!?/br> “太子也喪命與野,是非明與明都無關重要?!?/br> 一生都在隋郡駐守國土的王桓果斷拒絕:“那也絕不能求和!一旦息兵求和,我們就是突厥的屬臣,百姓將會置于何地?你我皆出身士族,倘若是往昔,王朝覆滅以后,天下士族還可以再扶持寒門皇室起來,而后士族挾天子,再繼續掌握權勢,但此時情勢斷然不同,如今是外敵?!?/br> 老翁暮年喟嘆:“若喪國土,你我又何以為家?!?/br> 林業綏默默聽完,眸光漸斂,隨即笑了聲:“息兵求和一事,我已在數刻前與突厥談完,雙方很快就會始收兵,某也決意與李乙割席?!?/br> 他舉起一捆夜半所寫的竹簡,喊來侍從命令:“送回國都?!?/br> 王桓本來以為男子是忠于太子,欲早日從戰爭之中抽身出去找太子,所以才有此求和之策,而聽聞后言,又目眥盡裂,怒吼一聲:“林從安!” 林業綏平靜的抬眼看去。 王桓心負憤恨的高聲責罵:“昔日廉公向我舉薦你,曾贊你非池中之物,但從此事來看,廉公亦有愚蠢之時,也是我以管窺天,所以才會賞識你?!?/br> 林業綏對此皆一笑置之,不徐不疾開口:“自漢代豪門巨室開始與皇權分掌天下始,幾任帝王都是士族所謀害,士族眼中有過君嗎?而因權門兼并,天下田地雖有數萬頃,但士族占九分,百姓流離,不得保其產業[5],士族眼中又何曾看見過天下庶民?我以往所做皆為博陵林氏,我身為家主與大宗,只需對氏族負有責任,既然李乙已經無用,再如何為其謀策都無勝算,我為何還要勞而無功?!?/br> 他淡言:“王烹已與我共同向天子承認李乙謀反,我勸諫王將軍也早日割席,不要將太原王氏引入深淵?!?/br> 太原王氏的族訓:[不弒君,不妄言。] 王桓憤怒氣盛的大罵:“豎子何死!” 林業綏漠然放下漆碗,碗觸案面發出沉悶一聲的同時。 男子出聲:“為王將軍卸甲?!?/br> 從與鄭大郎談話歸來以后,謝寶因就變得寡言,在室內倚著云紋大漆木憑幾踞坐的她望著前方,常常精神恍惚。 有時喚其“女君”“女郎”也皆是聽而不聞。 及至黃昏之期,才從她口中聞到一聲下意識的“啊”。 跪坐在左右的玉藻迅速明白是為何,命侍在左側的媵婢出去預備所需之物,而后雙手撐席,從地上爬起,急切地將女子扶持而起。 隨即,媵婢歸來。 把室內比人高的樹燈油脂悉數焚燒。 奴僕也奉匜奉巾魚貫而入產室內。 在滿室都被燭光照耀以后,腹部的疼痛也讓謝寶因開始有所認知,為緩解身體的痛感,她下意識用力握著被塞入手心的子安貝。 玉藻見器皿熱湯皆已預備,然醫師、穩婆都未曾來,想起外面有卒士在圍守的她躬身前去。 謝寶因痛苦的望向漏刻。 從晝漏八十刻,到晝漏九十刻。 穩婆、醫師終于來了。 玉藻也慢吞吞的跟在其后。 醫師見女子氣虛,憤而厲聲的催促:“命皰屋熬煮湯藥?!?/br> 一日未食的謝寶因在被喂入湯藥以后,隨著陣痛用力,痛感散去的時候就休息,幾次以后,產戶被撐大。 而玉藻已經無心于此,望著室外的眼里皆是憂慮之色。 其實不止室內的這兩人。 中庭里還候有醫師十人,穩婆五人。 他們皆是為救女子而來。 但鄭大郎也在,還有那些cao著干戈的士卒,其實都是為孩子來的,根本無人在意女子的生死。 很快,室內就有嬰兒響亮的啼哭聲響起。 玉藻不再去注意中庭的其余人,當下欣喜而泣。 只要女君無恙就好。 失去力氣的謝寶因則一直望著襁褓,隨后有眼淚滑入云鬢之中,她知道鄭太后所出必行,所以竭力伸手,只是想要見一見孩子。 但穩婆視而不見,直接就轉身出去:“我先去給郎君洗身,再給謝夫人看?!?/br> 謝寶因聞言,舉起的手遽然垂下。 在失去意識的最后,她耳畔只剩玉藻的聲音。 “你們要抱郎君去哪里!” “把孩子給我!” “這是博陵林氏的郎君!” 聞言,鄭大郎停下前進的步伐,好笑的看向身后那婢:“此為南康公主的繼嗣,送還給其外大母鄭太后在情理之中?!?/br> 玉藻奮不顧身的要去奪,隨即被北軍以手中戈逼近其頸。 對峙之際,留守室內的媵婢出來,大聲號啕:“女君情況危急?!?/br> 少焉,玉藻便哭著往室內奔去。 【作者有話說】 [1]即三月二十五。古代都是天干地支紀年法。包括先秦。在先秦所著的史書中也可窺見。其他書中寫到也會再次注明的。 [2]《詩經·召南·鵲巢》。 [3]南北朝·庾信《征調曲》。 [4]《孟子·滕文公下》:“無父無君,是禽獸也?!?/br> [5]《南史·宋紀上·武帝》。 第129章 嚶其鳴矣【大修】 在春三月的月終。 國都建鄴先后收到尚書令林業綏、建武將軍王烹從隋郡、廣陵郡二郡而來的文書, 天子李毓觀覽以后,大喜過望。 然后命黃門侍郎將兩卷竹簡所書之字與天下開誠相見,又下罪己詔, 言明長兄之過, 他身為其弟,也需代兄分責。 隨即,國都之中開始日漸有人宣揚天子言行昭昭若揭如日月而行[1]。 時勢在他,李毓若想使帝位安穩,也必然要顧及名聲, 于是才授命黃門侍郎,有此挽救其聲譽之舉。 夏四月戊午[2]。 國都已然趨近安定, 天下士族與朝臣也緘口以慎。 畢竟林業綏、王烹所代表的是其身后的博陵林氏與太原王氏,而昔日曾有孝和帝在崩前召見林業綏是為“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3]”的揣度也隨之土崩瓦解。 圍守長樂巷官邸的七百北軍亦被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