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氣了！”小崽受不了他們，他咽下哭聲，淚眼婆娑地瞪著上方的爹娘。

    “你生氣怪誰呢？怪你自己，是你自己說要跟你舅舅睡的?！壁w西平面不改色地倒打一耙，“不信你問你娘?！?/br>
    隋玉昧著良心點頭，“你舅舅昨晚還跟我炫耀了，說你最喜歡跟他睡?！?/br>
    小崽開始懷疑自己，但仍不相信，訥訥說：“肯定是我做夢了，我說夢話了?！?/br>
    “那你今晚跟我們睡，不過跟我們睡一起肯定是更熱一些?！彼逵裾f。

    小崽聽到這話有些相信了，夏天的時候他喜歡跟他舅舅睡，因為他舅舅比他爹瘦，不占地，瞌睡也更大，一覺能睡到大天亮，不像他爹，夜里總是醒來給他蓋薄褥，能把他熱醒。

    趙西平下床穿衣裳，說：“太陽出來了，你倆也別再睡回頭覺了，早點起來，我們去放馬?！?/br>
    隋玉瞄小崽一眼，他抹著眼睛自己坐起來了，嘴里使喚道：“爹，給我拿衣裳，我今天要穿我姑姑給我做的那件繡小貓的短褂?！?/br>
    氣性消了，這會兒不哭鬧不發渾，又是個乖寶寶了，隋玉想到剛剛那一出，忍不住發笑。

    小崽有些不好意思，他訕訕解釋說：“我不好哭的，我不生氣的時候就不哭，爹，你說是不是？”

    “對?！壁w西平把衣褲遞給他，說：“自己穿衣裳，待會兒讓你娘給你梳頭發?！?/br>
    小崽又開心了。

    隋玉打理好自己，她站小崽旁邊比了比，又去看了下衣箱，孩子長得真快，衣箱里的短褂和長褲不知道換幾茬了，都是她眼生的衣裳。

    “家里還有帛布吧？我給小崽再做兩身衣裳?！彼逵裾f。

    趙西平清楚隋玉的針線功夫，她縫出來的衣裳還比不上往狗牙上纏繩子讓狗咬，于是阻攔說：“入夏了，我就用你留下的布料給他做了四身衣裳，上個月，小米又給他送來兩身新衣裳，夠他穿了。他現在長的快，今年做的衣裳明年就小了，到時候都送給阿寧，阿寧凈穿舊衣裳了。他不缺兩身衣裳，你也別為難自己，心里要是難受，你給他多做兩頓飯，跟他去地里摘胡豆，多帶他玩，他就高興的不得了?！?/br>
    隋玉扭開臉，待眼里的酸意消了，她才瞪男人一眼，嘀咕說：“你太討厭了，看破不說破不懂嗎？”

    “娘，給，梳子?！毙♂虖母舯谂軄?，他攥著一把頭繩，興高采烈地問：“娘，你喜歡哪個？綁幾個小辮？”

    隋玉想了想，她牽著小崽去院子里坐下，母子倆一高一低坐在光亮處，她接過梳子給他梳順頭發。

    “你的頭發像你爹，黑亮黑亮的，發量也多，我給你編兩個辮子，然后盤成包包頭，就綁那兩根帶鈴鐺的紅頭繩。這頭繩是誰買的？還挺好看?！?/br>
    “我舅舅給我買的?！?/br>
    “你舅舅真好?！?/br>
    小崽嘿嘿笑。

    包包頭盤好，隋玉走到前方看了又看，小孩一臉的稚氣，水汪汪的眼睛眨了又眨，又喜又羞又略帶期盼，可愛死了。

    “我兒子真好看?！彼湟痪?。

    小崽立馬像個花苞一樣綻開了，他牽著隋玉的手蹦蹦跳跳地出門，迫不及待去炫耀他娘給他編的頭發。

    “吃飯，你跑哪兒去？”趙西平喊。

    “來了來了?！?/br>
    趙西平站在門外等著，見他三步就兩步跑來，故意站自己面前仰著臉，他心領神會道：“好看，還是你娘手巧?！?/br>
    小崽摸摸包包頭，喜笑顏開地說：“我去吃飯了?！?/br>
    “我去校場了?！壁w西平側身，見隋玉在灶房說話，他沒再磨磨唧唧地去打擾，說：“跟你娘說一聲，我先進城了?！?/br>
    “不是說要放馬？”小崽還惦記著。

    “你們娘倆太能磨蹭了，這都什么時辰了?！壁w西平擺手，“走了?！?/br>
    小崽目送他走遠，聽他娘在叫他，他大步往屋里跑。

    “娘，我爹進城了?！?/br>
    “噢，快吃飯，吃完飯我們也進城?！彼逵裾f。

    飯后，隋玉抱出木箱，又去倉房拿出兩匹綢緞，紅色的緞花錦裁剪五尺，石青色的蜀錦裁剪十尺，她想了想，以隋慧的身份，穿得亮眼惹人嫉妒，她讓人抱兩匹帛布出來，桑葚紫和月白色各裁十尺，除了布料外，她還吩咐小春紅另拿兩小罐蜂蜜，毛毯卷兩張。

    “再備半箱錢，錢箱里還剩多少？去找隋良，讓他拿三百貫錢出來，給我湊夠一千錢?！彼逵裾f。

    “您這是要去找誰打點門路不成？”小春紅納悶。

    “打點門路這些東西可不夠看?！彼逵裥?，“你待會兒和張順跟我進城?！?/br>
    錢湊夠了，張順牽來六頭駱駝，兩頭駱駝馱貨，四頭駱駝馱人。

    隋玉帶著隋良和小崽，三人一起進城敲響胡監察家的門，她以千戶娘子的身份進門，兩個仆從留在外面看駱駝。

    胡太太沒見過隋玉，但清楚府中文姨娘有個從沒登過門的堂姊妹，長歸客舍的名頭她有所耳聞，敦煌城里突起的兩個女商更是各府太太茶余飯后的談資，尤其是這個以罪奴出身的千戶娘子，比她的商隊更讓人有談興的是她的美貌，據說把一個十夫長迷得命都不要了，要上戰場掙軍功為她脫奴籍。今日一看，她非常失望，眼前身板挺直、目光精爍的婦人怎么都不像傳聞中的狐媚子，倒是能從她腿邊的小孩身上看出幾分她年輕時的姿色。

    “冒昧登門，還望胡太太不要見怪?！彼逵駥⒄郫B整齊的紅色緞花錦放矮榻上，說：“來之前，我聽人說胡太太膚色白凈，長得慈眉善目，我就想著紅色的緞子指定襯你，如今一見，果真不差?！?/br>
    胡太太一樂，余光瞟見竹簾動了，她往外看一眼，是文姨娘過來了。

    “你們走南闖北的人果真是生了張巧嘴，幾句話就把人哄得高高興興的，難怪能從別人的兜里掏錢?！焙珤熘?，說：“你們姐妹好些年不見，我就不做惡人了，讓文姨娘帶你去文竹院說話。晌午留下吃飯，我安排人送桌席面過去?！?/br>
    話里話外，她壓根不把隋玉當做千戶娘子，是個靠嘴賣笑的商人，是府中姨娘的娘家人。

    隋玉斂了斂臉上的笑，這傲慢的嘴臉可真難看，幸虧她沒多備禮，不然就是rou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不過也沒法生氣，她是商戶是真，隋慧做小也是真，她又是登門看望隋慧的，想讓胡太太客客氣氣說話也難。

    寥寥幾句，可以料見，隋慧在大太太手下的日子不好過。

    “不必破費了，我們晌午要回家的?！彼逵窬芙^了留飯之說，說：“不打擾了?！?/br>
    隋慧在門外撩開簾子，跟隋玉對上視線，她擠出個難看的笑，還強撐著進門，低眉順眼地說：“太太，今天能不能讓安哥兒去文竹院一趟？他長這么大了，奴家的meimei還沒見過他呢?！?/br>
    “我已經讓人去喊了，他兄弟來了，他自然要出面招待的?！焙f。

    “謝太太?！彼寤勖媛陡屑?，她退出門，又沖隋玉笑一下，這才領著娘家人離開主院。

    “玉meimei，可是有我哥的消息？”隋慧迫不及待地問。

    隋玉點頭，“去你的院子詳說吧?！?/br>
    “哎！哎！”隋慧喜極而泣，“他還活著嗎？他回來了嗎？”

    “活著，沒回來?！?/br>
    “活著就好，活著就能回來?！?/br>
    第296章 “隨我隨我，我小氣”

    文竹園在后院的西北角，隔了個拐角就是府里下人居住的地方，靠近后門，能清晰地聽見墻外過路人的說話聲。小院更是窄小，但收拾得干凈利落，墻邊還種了一行野花，紅的黃的開得正盛。

    隋良進門，說：“姐，你們進屋說話吧，我跟小崽在院子里等著?！?/br>
    隋慧擦干眼淚，她悻悻地看了一圈，院子小，房子也小，她帶個婢女住還有些寬敞，但容不了多余的人。

    “待會兒安哥兒過來，讓他帶你們去他的院子坐坐?！彼寤塾行╇y為情，說：“孩子來了，我這兒也沒什么吃的，春巧，你從后門溜出去，上街稱些糕點回來?！?/br>
    “不用，我們吃過早飯過來的?！彼逵駢合略掝^，說：“不用客氣了，我們也不是來做客的，進屋說話吧?！?/br>
    隋慧朝婢女看一眼，婢女進屋一趟，又快步出去了。

    “我是在大宛遇到你哥的，他在離開敦煌后，隔年跟著僧侶去了身毒國，去年才回來，在偏遠小城待了一個月，之后又離開了，說要去弘揚佛法?！彼逵癫辉俑?，說起正事，她打開木箱，折疊整齊的僧袍上面擺著兩雙磨平了鞋底的布鞋，鞋面上打著補丁。

    “他剃度出家了，不愿意再理凡塵俗事，也不打算再回來，這箱破衣爛鞋是他打算扔掉的，我撿回去洗干凈給你帶回來了，你留作念想吧?！闭f著，隋玉從箱底拿出一串佛珠，說：“這是他離開時主動給我的，我覺得是托我帶給你的?！?/br>
    隋慧怔怔地看著，早已淚流滿面。

    “他真的不再回來了？”她不甘心地問。

    “話是這樣說，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br>
    “他有問起我嗎？有問起他外甥嗎？”

    隋玉沉默。

    隋慧面露失望，她的臉色一下子灰敗下來，轉眼像是老了四五歲。

    “他還是惦記你的，希望你好?！彼逵裼行┎蝗绦目?，她打補說：“我讓他回來，他說不愿意再沾染過去的是是非非，也怕扯出以往的官司，會害得對我們有過善意的人出事。如今還能牽扯到的人不外乎是你和胡監察，再一個就是玉門關的都尉?！?/br>
    “姨娘?！币粋€瘦條條的矮小子大步進來，他見到隋玉，立馬行禮：“您就是玉姨母了？我經常聽我姨娘提起您，她很佩服您，我也是?！?/br>
    “這是安哥兒，你還沒見過?！彼寤垩劾镉址浩鹕癫?。

    隋玉打量著他的身形，有些摸不準這是最開始的那個孩子還是后來又生的，如果是最開始生的那個孩子，應該是跟阿水同歲，但他看著還沒阿水的身量高。

    “幾歲了？”她問。

    “虛歲十二歲了?！卑哺鐑夯卮?。

    跟阿水同歲，再看他瘦得像個竹竿，隋玉斷定他身子骨弱，好在已經養大了。

    “日子過得真快，轉眼十二年就過去了?！彼逵衲闷鹨豁呈嗌氖皴\，說：“你表舅喜歡這個顏色，你們這個年歲的小子穿這個色好看，不老氣。姨母頭次見你，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只能給你備些料子，下去了做兩身衣裳?！?/br>
    隋良在外面聽到這話，他探身進來，打個照面，朗聲說：“大外甥好?！?/br>
    “領你表舅和表弟去你的院子坐坐?！彼寤坶_口，“我跟你姨母說說話?！?/br>
    “我能聽嗎？是我舅舅有消息了嗎？”安哥兒一進門就發現他姨娘不對勁，他沖隋玉躬身，說：“原諒外甥失禮，我實在是擔心我姨娘，她很記掛我舅舅?！?/br>
    這是個聰慧的孩子，心思通透，小小年紀，說話就有禮有節，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心疼和親近生母。隋玉看向隋慧，說：“他已經解脫了，過得比你自由，也找到自己要走的路，你就別時時記掛他了，免得孩子天天為你憂心?！?/br>
    “我舅舅活著啊，嚇我一跳?！卑哺鐑号牧伺乃寤鄣募绨?，說：“只要我舅舅還活著，你們早晚能見面的?！?/br>
    隋慧一嘆，無心多說。

    隋玉往外瞥一眼，恰巧瞅到小崽以手作扇在扇風，她立馬有了離意，不再耽擱，繼續交代說：“我在大宛碰到堂兄是偶然，對了，他法號叫了凈。我們買馬的馬主崇尚佛學，源于我跟了凈大師有淵源，買馬的時候，我得了便宜。另一方面，我也從了凈大師手里得了幾樣種子，除了給他做幾身僧袍和鞋襪，我沒能回報什么。后來一想，不如把錢財給你，你們的日子好過些，也算是為他了卻牽掛?！?/br>
    “他哪有什么牽掛?！彼寤蹜K然一笑，擦去掉下來的眼淚，她指著地上擺的東西說：“這些東西你拿回去，我的日子過得下去，也用不上這些貴重的東西。玉meimei，都是兄妹，他給你種子也好，你借他的光得便宜也罷，這些是不需要回報的。你遇到他，這說明種子該到你手里，他欠過你，你借他的光得便宜是他還債。你見他缺衣少鞋，給他送衣送鞋，是他該謝你。我也該謝你，你千里迢迢給我帶回他的消息和他的衣物，了卻我的牽掛?！?/br>
    隋玉默然。

    屋里一時靜了下來。

    買糕點的丫鬟滿頭大汗地回來了，她端著油香氣撲鼻的大碗，走到隋良和小崽面前，說：“兩位小少爺，剛出鍋的油糕，還是熱的，要不要嘗一個？”

    安哥兒走出來，說：“表舅，表弟，我帶你們去我的院子說說話，你們也認認我，免得以后走在路上碰到了不認識?！?/br>
    隋良往門內看，隋玉已經站起來了，她出來說：“安哥兒，不費事了，你姨爹這會兒下值了，待會兒要來接我們，我們還要去小崽姑姑家?！?/br>
    “小崽？”安哥兒看向長相秀麗的小表弟，他睜著大眼睛，一派憨態，目光澄澈干凈，一看就是個備受寵愛的孩子，難怪會有如此狹眤的小名。

    “我也叫趙明光，是我舅舅起的名字?！毙♂陶f。

    “好名字?！卑哺鐑和蝗黄鹆藙儇撔?，說：“我叫胡安歲，是我爹娘一起取的名字，還跟我舅舅的名字有一個同字?！?/br>
    這時，他不再稱隋慧為姨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