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憐 第7節
雪濃不著急去請安,梳洗后慢吞吞吃了早飯,她還有沒做完的針線活,這一上午都不得閑,下午才歇了歇,徽姑便來了。 徽姑是個精瘦干練的繡娘,與她一起來的還有個小媳婦,雪濃把自己繡的花樣和打的絡子給她們看,小媳婦很喜歡這兩樣東西,單說那花樣,其實是雪濃之前畫的花樣子,但是有些復雜,徽姑看著也不會,她才托雪濃繡出來給他們瞧一瞧,而絡子則是徽姑分給雪濃的繡活。 徽姑收了這兩樣東西,背著外面的丫鬟給她錢,她照常收了,再教兩人打花樣,不免有些閑聊,就說到小媳婦身上,她家里父母都老了,只有她一個人靠著做針線活掙點補貼家用,又是未嫁女,怕惹人閑話,索性做婦人打扮,也省了許多的麻煩。 雪濃很是驚奇,原來女孩子出外行走方便,只要裝作已婚婦人就行了。 徽姑道,“該說您是小姐不知道外面艱難,我是打南邊的,這種事多了去,以前應天府有個我相熟的姑娘,不愿嫁人,她父母給她開了個繡坊,招了不少跟她一樣不想嫁人的姑娘做活,在外都是這身打扮,不靠著婆家也不靠著娘家,過得好好的?!?/br> 小媳婦直說正是。 雪濃默默聽著,心里跳個不停。 徽姑說起這個,又想起一樁事,嗓子壓低,“那時候應天府里正鬧事,為著爭那個位置,兄弟叔侄打的不可開交,如今坐在上面的那位是受萬人崇敬,可當時差點就死了,他叔叔帶兵包圍了整個應天府,就為了抓他,只有幾個書生護了他一路,死的死傷的傷,后來躲到那姑娘的繡坊,才逃過一劫,現在那繡坊都和皇家做起了生意,比那些尋常男人都氣派?!?/br> 她再小聲說一句,“那位沈首輔,不就是靠著這從龍之功,才有如今的權勢嗎?” 說罷,便又催著雪濃快別發呆,趕緊教會了她們,好回去忙活。 雪濃倒不吝嗇,認真教了幾遍,她們都學會了,才離去。 雪濃在屋里坐一會兒,拉開抽屜,里面是沈宴秋送她的糖罐,她撿起一顆糖吃掉,再翻出里面的賬簿,在那讓她最糾結的空白上,打上了一勾,還完了。 她收好賬簿,踱到門口,在太陽底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被劉mama看見,數落她這樣不好,女孩兒家不能做此粗鄙動作,她報之一笑,點頭應是。 —— 王昀和雪濃的定親宴是由王家做主辦的,設在初十,王家這兩天常有人過來,每次來人,雪濃都叫流月去打聽是誰,大都是孫氏過來,卻不見王昀。 直到臨近定親宴的前兩日,王昀才來了,是來找溫子麟,要與他一起回國子監監舍。 兩人才走出來溫子麟住的院子,就見雪濃等在門前。 王昀皺了皺眉頭,即使是要定親,男女也不能私自相見。 雪濃像沒看見他不高興,只是對盯著自己的溫子麟道,“子麟,我有幾句話同王二公子說?!?/br> 溫子麟神色陰郁,還是同王昀說自己有本書落下,回去拿。 待他不在,王昀有心想要拿那些規矩禮教來說。 雪濃先他開了口,道,“我與二公子的婚約原本就是口頭之說,沒必要當真,我想二公子應與我想的一樣,所以這婚約就此解除吧?!?/br> 她取出那對玉鐲,遞給他道,“這是老夫人給我的,二公子帶回去還給她吧?!?/br> 第八章 王昀有瞬愣住,怎么也沒想到她竟然開口就是解除婚約,一個月前,她還為他做了護膝,誠然之后發覺她不僅為他,還給先生也做了副護膝,他心中有所不喜,但從沒想到退婚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是四姑娘說解除就解除的,過兩日你我就要定親,四姑娘不要說這任性的話了?!?/br> 他比雪濃年長,現年十八,向來行事老成,跟雪濃這樣的年輕姑娘說話,自帶著一種不能辯駁的神氣,很是穩重獨斷。 這也難怪,他這個年紀就考上了秀才,又有沈宴秋做他的先生,為人傲氣點好像也是對的。 他們先前見面說話一起算上,也沒幾次,女兒家的羞澀使得雪濃從沒有正眼與他對視過。 雪濃來時就已鼓足了勇氣,這幾天她反復的在斟酌思考,她想過解除婚約的后果,想過自己將來可能遭受的苦楚,她全部都想透了,她才下定決心來找他。 想跟王昀做夫妻的初衷是為脫離冷漠的宣平侯府,期盼能夠在王家尋求溫情,現在王昀給不了她想要的,就該當斷則斷。 “二公子說的我明白,但是上一輩的口頭約定也未必就要你我來兌現,說句冒昧的話,我就是要嫁,也是嫁給你家的大公子,”雪濃注視著他的眼睛道,沒有露一點怯意,儀態也極端莊溫婉。 她沒有說錯,若要認真說起來,按照約定她確實嫁的是王大少爺,可是王大少爺夭折了,才有王昀繼上。 雪濃道,“我會告知母親,絕不叫二公子為難?!?/br> 她見王昀不收那對玉鐲,就上前把玉鐲朝他手里塞,從前她最是懂禮數,現今也顧不得這些了,塞好了玉鐲,轉身就走。 王昀觸到她柔軟的手指僵硬半邊身體,眼見她真是鐵了心,急忙道,“兩家都在籌備這場定親宴,東西都已備好,請柬也發了出去,豈能因你一句話就不作數,這不是兒戲,你不要任性?!?/br> 東西是備好了,但是請柬還沒發出去,王昀只是著急才做此說。 雪濃扭過頭仍是笑的,“既不能不作數,二公子不也能跟云珠meimei定親么?云珠meimei十五了,和二公子郎才女貌,正是般配?!?/br> 王昀皺起了眉頭,聽她話里,竟猶疑是不是那日在銀杏樹下說的話被她聽去了,其實溫家這兩個女兒,溫云珠嬌俏淘氣,雪濃嫻靜溫柔,若要娶一個做當家主母,那必然是雪濃更適合一些,他和溫云珠接觸的更多,對這個小meimei不討厭,確實想娶她,婚后也不至于難相處,可是他祖母更喜歡雪濃,他得聽祖母的。 “你若是負氣說出此話,我怕你會后悔?!?/br> 雪濃輕輕一笑,她既然能說出來,就不會后悔,與他也沒什么可說的,不做停留,快速離去。 王昀捏緊手里的玉鐲,那玉鐲到他手里還留有余溫,她應該日常都戴在身上,而今就這么輕易還給他,沒有一絲留戀,王昀緊抿著唇,既是已說定的親事,憑她這幾句話又怎么可能就會終結,她也太天真了。 -- 雪濃轉頭就去了正院。 正院這里,周氏正犯愁,她帶溫云珠回一趟娘家,哥哥病的倒不重,卻得知了一個麻煩事情,沈宴秋之所以要查辦官員政績,那是想整治朝堂了,朝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兒,多是要被清出朝堂。 就怕溫德毓這從五品的小官也要不保了。 雪濃進來就看見她靠在美人榻上,正犯頭疼,雪濃踱近了幾步,如常坐到杌子上,抬手給她按捏太陽xue舒緩。 雪濃的手法比她身邊的丫鬟還要好,在這些事情上最叫她舒服,雪濃也伺候的周到,周氏慣來受用,時常也會感嘆,這要真只是個奴婢,她也不會膈應了,對家里一心一意,做事又周全,實在是挑不出錯去,可奈何是她的養女。 雪濃按揉了一陣,看周氏快睡著,才斟酌著道,“夫人,兩日后的定親宴能不能不辦了?” 周氏眉毛一聳動,睜眼坐了起來,臉上帶笑的問她,“怎么突然說這個?” 雪濃來時已想好了要說的話,回她道,“先時夫人問我對這門親事是不是情愿的,我回去想了很久,現下已想明白,來回夫人,我不想嫁給王二公子?!?/br> 周氏霎時眉開眼笑,伸手就要把她往懷里摟,還看了看她的耳朵,她以前常戴的銀耳鐺今日竟然沒戴,那是周氏送她的及笄禮,周氏只是不想要那耳鐺,才送給了她,她倒是上心,每次來正院都戴著,周氏也沒給過眼神。 “怎么不戴耳鐺了?”周氏問道。 原來她到今日才正眼看雪濃,也才知道耳鐺沒了,都已經快有三個月了。 雪濃回答她,說是在白云觀丟的,找不到了。 白云觀的事,周氏對她有虧欠,便也不糾結,才想好生與她裝一裝母女親情。 溫德毓這時卻摔了門簾進來,一臉惱怒道,“你那兄長吃人不吐骨頭,我從哪兒弄出三千兩銀子給他!” 周氏當即把雪濃放開,沉了笑,先叫雪濃回去。 雪濃走出了門,還聽得見里面在吵,無非是為著沈宴秋要查辦官員政績的事。 溫德毓世襲的蔭官,整日游手好閑,也就是占著這蔭官吃點俸祿罷了,正經的政績根本沒有,當下是要拿三千兩銀子送上去打點,好能保住職位。 外頭的人看宣平侯府富貴榮華,但其實都是虛有其表,雪濃常來正院,周氏也沒避著她,曾不止一次抱怨過家里開銷太大,再這么下去,總有一天要徹底虧空。 誰會想到,堂堂宣平侯府,連三千兩銀子都拿不出來了。 溫德毓和周氏是什么樣的人,雪濃是清楚的,那三千兩銀子,他們一定會想辦法籌到,還要維持住侯府的體面。 雪濃沒來由的不安起來,捏緊帕子匆匆走了。 屋里周氏和溫德毓爭吵個不休,溫德毓沒處得錢,惦記上了周氏的嫁妝,被周氏臊了一通才勉強罷休,可也恨她兄長太貪,“開口就是三千兩,我也是他的妹夫,就不能通融通融,叫你回娘家說一說,你竟沒個用!” 周氏道,“你也別怪我哥哥,他又不是主官,上面還坐著好幾層官老爺呢,動動嘴皮子就能辦成事,你當他是那位沈首輔呢,這三千兩銀子都是我哥哥磨破嘴皮子才講下的價?!?/br> 溫德毓背著手在屋里走來走去,倏地一卷衣袖,坐下來,“也沒辦法了,前兒個我同顯國公世子吃酒,席間聽那意思,顯國公還想娶個填房?!?/br> 這顯國公已有六旬,今年夫人才剛新喪,他就坐不住要娶新夫人了。 周氏如何看不出他想的,稍加遲疑道,“我們家姑娘個個如花似玉,這老公爺都有重孫子了,隨便一個給他做填房,我都舍不得?!?/br> 溫德毓笑道,“這有什么?那詩里還說一樹梨花壓海棠,要真成了,我女兒就是國公夫人,我就是顯國公的岳丈,還愁沒三千兩銀子?” 周氏咬咬牙,道,“這事暫且先不說,三千兩銀子也不急著,我倒有個事要告訴你?!?/br> 她把雪濃才來跟她說的說了一遍,又提了龍鳳胎宴上,雪濃和沈宴秋在沁春園里遇見。 溫德毓直拍手道,“這倒好,左右那定親宴的請柬還沒發,現就把這丫頭的名字改成珠兒的,正好給她和王昀定下了?!?/br> 周氏也是這個想法。 溫德毓再說,“既然雪濃和沈首輔有緣分,等到了定親宴上,我少不得再厚著張老臉探探,若沈首輔也有這意思,倒好辦,不管做妻做妾都是雪濃的造化,若是沈首輔沒這意思,我想雪濃也不小了,她也是咱們的長女,若嫁的不好我臉上也沒光,不如就說與顯國公做填房,可比一般人家體面?!?/br> 周氏心里有瞬息的不忍,可是想想家里,這也是沒辦法了,她想雪濃若自己爭氣,沈宴秋鐘意她,就是娶她做夫人,她也只會高興,但如果沈宴秋沒有娶納的想法,也只好讓她去做填房。 雪濃向來聽話,又顧及家里,這事她必能體諒他們做父母的,大不了她出嫁時多給些嫁妝。 當下議定好,周氏便遣人去王家請孫氏,孫氏來后,周氏與她明說了雪濃不想嫁給王昀,眼看孫氏惱氣,就要發作。 周氏好聲好氣的告訴她,雖然雪濃不愿嫁,但是他們侯府也不會不守承諾,便有溫云珠代替雪濃來與王昀定親,除非王家不同意,那也是沒轍了。 孫氏一聽換成溫云珠和王昀定親,自是千兒八百的好,直把溫云珠夸的天上有地上無,還直接換了稱呼,只叫周氏親家,直言其實更喜歡溫云珠,只是先時說定的是雪濃,不敢妄想,現下倒如愿了。 周氏自己是大家出身,看不得粗鄙婦人做派,更瞧不上孫氏,若非孫氏生了個有能耐的兒子,她這輩子也不可能和這種婦人打交道,沒的跌份,但周氏面上周到,笑盈盈的送人走,不落人口舌。 轉頭周氏再叫了雪濃來,做出糾結姿態,“定親是兩家的事,又知會了各家親朋好友,一時間是不能不辦了,你不愿,我之前就說了不會逼你,但也不能讓負王家的約定,我想著就叫你meimei替你和王昀定親,你不會介意吧?” 有時候她想要什么,但是又不想被發現自己的意圖,就很喜歡做出這副模樣,雪濃小的時候會被糊弄住,大一些了,就裝作看不出來。 譬如現在,雪濃任她做足了戲,再垂眸低笑,說出的話真心實意,“云珠meimei和王二公子很般配,我怎么會介意呢?!?/br> 周氏這才放心了,又好生寬慰她,一定會給她也挑個如意郎君,讓她風風光光出嫁。 雪濃道,“我在祖母的香位前還沒有替老爺、夫人盡完孝道,我想不若再回白云觀中,那兒清凈,我呆久了也像在家里?!?/br> 周氏笑道,“已經有個遠房的叔叔自請入道,正好讓他替你去白云觀了,你一個姑娘家,別整天想著參禪悟道,大好的青春年華,合該活泛些?!?/br> 雪濃也笑了點,同她說,“本來要給老爺做夏衫,但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一拿針就手抖……” “那就不做了,這原本就不是你做的事情,你這孩子就是太孝順,你父親不過是順嘴說了一句,你就記掛在心上了,回去好好養著手,他的衣裳以后你都不要給他做了,”周氏道。 雪濃仍帶著笑告退,出來就再也笑不動,這些年周氏對待她是什么樣,都決定著她有沒有用,她若有用處,周氏便喜笑顏開,若沒用,周氏便不冷不熱,連看她一眼都欠奉。 今日周氏明顯對她太過溫善,撇開她主動解除婚約,大約她身上又有用了,有什么用只有他們自己清楚,想來對她定是不利的,不然也不會不放她回白云觀,還編出個遠房叔叔來騙她。 有時候看的越明白,才會越寒心,想欺騙自己都不可能。 沒了婚約,下一步雪濃就想自請離開宣平侯府,就像徽姑說的那樣,做個普普通通的繡娘,出門在外做婦人裝扮,她也能獨自過好一生,家人、夫婿,這些她都不奢求了。 可是目前來看,周氏是不會立刻放她走的,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她還有口氣在,她都想離開這個地方。 就像那位沈首輔說的,要讓自己快樂。 在這里,她不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