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憐 第6節
雪濃每個月的月銀只有一兩,這一兩若是在平民之家,或可保一家兩三個月吃喝,但是在侯府里,卻是不經用的,打點下人、胭脂水粉、衣裳熏香等等,更不提還得給正院做衣物、菜食,綢布紗線菜類都是花錢買來的,雪濃自己可以節省,但給正院的都要緊著最好的用,這一兩銀子,得有□□成用在正院上,剩余的也不夠她過一個月,從她能做繡活開始,這些年有徽姑張羅,她才能靠著做針線活計維持開銷再緊巴巴的攢下一點,徽姑性情好,從沒在外人面前透露一星半點,不然她這個小姐臉面更沒了。 溫云珠的月銀也是一兩,她不用cao心雪濃的那些難事,那一兩銀子也只是供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的,她住在正院,周氏會給她包辦一切,即使沒有那一兩月銀,她也不缺什么,所以她無法體會雪濃的拮據。 但她說雪濃送的這支金步搖是寒酸之物委實不對,有人送的禮貴重,那也是比她們侯府門第高才能送的出手的,其他與宣平侯府差不多的人家,送出的禮,未必有雪濃這般好。 雪濃深知她是在挑刺,今日是她的好日子,雪濃大度慣了,不會跟她計較,只是笑笑,眼眸看著她戴在手上的銀臂釧,那是三房的姑娘送的。 溫云珠順著她的目光看到自己手上,銀臂釧當然不如金步搖貴重,她雖沒說,溫云珠卻已覺渾身不自在,連忙收了金步搖,轉進了花廳找周氏,愛嬌的依靠在她懷里。 惹得眾人笑出,周氏卻憐愛的拍拍她肩膀,“及笄后就是大姑娘了,可不能再毛燥?!?/br> 雪濃入內便移開眸,找了個座坐下。 這時正好有個婆子進來,說沈宴秋進府了,但是沈家只有他來了。 周氏先一怔,四下的夫人小姐神色各異,周氏倒鎮靜,低聲吩咐丫鬟彩秀讓去把那套成窯制的食具拿出來給沈宴秋用,萬不可輕慢。 其實溫德毓和周氏是打算好的,沈家人來當然不能讓他們和別的客人混坐,單獨另設了兩桌,男客由溫德毓父子并王昀坐陪,女客則是孫氏和周氏及她的兩個姑娘坐陪,這樣才能顯出他們家對沈家人的客氣,現下只來了沈宴秋,那女客這里便不必考慮,就是在坐的夫人小姐多少都會背地笑話他們上趕著巴結人,可惜人家不領情。 周氏表面笑盈盈,心里再不順,也想著好歹沈宴秋這尊真神來了,旁人是覺得看在王昀面上,可她覺著這其中也得有雪濃的緣故在,趁著這次宴請,等溫德毓探出沈宴秋的口風,她這里才好做估量。 周氏又交代婆子,讓廚房做菜的、管酒水的仔細些,這些話昨晚就跟這些下人說過了,但是她不放心,又說了一遍,卻不能再人前說的太諂媚,意思下人都明白,就是伺候要盡心,不要觸貴人的霉頭。 雪濃忽然起來道,“夫人,我去廚房看看吧?!?/br> 周氏一喜,這丫頭對沈宴秋如此上心,況人又細心,讓她去倒好,便又做了些其他的囑咐,她都答應著。 出花廳,雪濃長長的吐了口氣,自己去往廚房。 花廳內,各家夫人小姐也分散開入了席位,周氏忙碌一上午,有些累,先在抱廈內稍作休息,溫云珠黏在她身旁問道,“母親,雪濃jiejie真愿意給首輔大人做妾嗎?為什么不做他的夫人?” 周氏笑道,“你jiejie不是我生養的,總歸身份上差一截,那樣的人家最看重門第,就是再喜歡也不會越了尊卑?!?/br> 溫云珠想了想,道,“那要是我想嫁首輔大人,我是不是就能做他的夫人了?” 周氏臉色沉下來,“他大你都有一輪,又是病秧子,將來必然會早死,有什么好嫁的?王昀那孩子多好,等他入了仕途,你就是官家夫人,有那樣的先生,他將來也不會比他先生差,我給你想的好路,你別給我走岔道?!?/br> 她再叮囑一番就讓溫云珠的丫鬟流云去前面請王昀。 溫云珠心底再不高興,也只得離開抱廈,尋到雪濃從廚房回后院,必會經過的一棵已長滿綠葉的銀杏下,等著王昀來。 已是黃昏,府里各處上了燈,雪濃出廚房就要回院里,她走的很慢,身邊沒有人跟隨,只有這短暫之地是安靜的,她不太想坐到席上,聽別人怎么夸龍鳳胎,聽周氏身邊人炫耀龍鳳胎,每次這種宴席,就算身在熱鬧中,她都感到寂寥,還得露出得體的笑容。 她沿著小路快走近一棵銀杏,倏然見那銀杏樹下站著王昀和溫云珠。 “今天我的及笄禮,雪濃jiejie只給我送了一支步搖,卻對首輔大人上心的要命,還親自去廚房盯著,生怕廚房做了首輔大人不愛吃的菜,”溫云珠不忿道。 王昀眼底頓生不耐,隨意說過兩句哄她的話便想走。 溫云珠氣道,“我十五了,母親說我現在已經是大姑娘,可以嫁人了,你不是說喜歡我這個meimei嗎?為什么不想娶我,而要娶雪濃jiejie?” 雪濃怔愣住了,僵在原地聽王昀道,“我和你jiejie的親事兩家早就默許,我是想娶你,但情勢不可逆,我只能跟她成親?!?/br> 第七章 (小修) “她算我哪門子的jiejie?只不過是母親好心才收養她在府里,分明和我們家八竿子打不著,從來不都是當她上門來打秋風的嗎?” 溫云珠生起氣來,便不管在她面前是誰了,更遑論她也沒覺得王昀有多能耐,雖然母親說他前途無量,可他家境太差了,她是貴族千金小姐,嫁給他,沒準就不能像在家里這樣自由自在受人服侍了,即便母親總說,她若出嫁,定會給她許多嫁妝,可她一想到雪濃真可能去給沈宴秋做妾,沈宴秋還沒有夫人,給他做妾上面也不會有主母管束。 況且若換成她,便是要去做夫人的,偏偏她覺得是好事,母親卻不樂意。 “我只有同胞哥哥,根本沒有同胞姊妹,我才是唯一的嫡女,她憑白就成了我jiejie,本來屬于我的東西都成她的了,我還委屈呢!” 雪濃猝然轉過身,原本要去席上,竟如行尸走rou般回了梨安苑,流月從外面進屋內,就見她一個人坐在桌前,臉上都是淚。 流月道,“姑娘這又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前頭都開宴了,若叫夫人瞧見姑娘這般,恐又會惹她不快?!?/br> 流月說的沒錯,今天是龍鳳胎的好日子,她就是再傷心難過,也不能哭成這樣,這梨安苑包括流月在內的丫鬟婆子,都是周氏指派來照顧她的,有點風頭就可能會傳到周氏的耳朵里。 雪濃用帕子擦去眼淚。 流月趕忙命外面的丫頭端水來給雪濃洗臉,再上了妝,便如同平常,誰也看不出她先前哭的有多可憐。 府里的席位安排是有講究的,雪濃和幾房嫡出姑娘坐在一桌,溫云珠則和其他門第高的小姐坐在一起,溫云珠能同那些小姐攀談結交,她們卻不能。 雪濃沒有心思在這上面,但幾房的姑娘們看著那桌還是羨慕的不得了,相互間嘰嘰喳喳,有些話就算雪濃不想聽,還是聽在耳朵里。 “大伯母多會考慮,云珠jiejie若交了這些好友,又比我們更體面了?!?/br> “本來的事,云珠meimei才是大伯母的女兒呀,大伯母當然會對她更貼心?!?/br> “云珠meimei已經及笄了,過不久大概就要議親,想必大伯母定會周全的為她擇定一位貴婿?!?/br> 雪濃腦海里回蕩著溫云珠的抱怨,以及王昀說的那句話,她可以裝作若無其事,等著定完親,然后王昀履行婚約來娶她,她如愿能離開宣平侯府。 可是到了王家,丈夫和婆母都不喜歡她,難道指望王家老太太對她好嗎? 雪濃把杯里的酒喝了,流月在她身旁見著又給她滿了一杯,笑道,“姑娘這是松花酒,聞著一股香,喝了也清甜,奴婢聽說,是南邊買來的好酒,統共沒多少,都被拿出來吃了?!?/br> 雪濃聽出她饞了,但是在席上,丫鬟是不能吃酒的,沒準廚房那里還有留余,廚房里的mama們都是人精,府里哪個主子受寵,主子跟前的大丫鬟便也能得她們的孝敬,這也沒流月的份,要想吃什么,還得拿錢來。 雪濃讓她附耳過來,對她說,不需她伺候了,讓她去玩,有要錢的,回去自己賞給她。 流月便高高興興去找別的丫鬟樂去。 宴會過半,有些客人漸漸離場,各家的姑娘也三三兩兩離座。 雪濃吃飽喝足從席上下來,自己要回去了,只是她酒喝的有點多,走路有些泛暈,小丫鬟一路扶著她,到沁春園時,她挑了塊靠水塘的石頭坐下,讓小丫鬟去把流月找來,她在這里緩緩。 小丫鬟走后,雪濃趴在石頭上劃水玩。 “又想跳水里去?” 雪濃仰起頸,半瞇著眸看來人,勉強認出來是沈宴秋,和上次見不同,他是站著的,他的腿能走路。 醉酒后,腦子里很混沌,想到什么就能脫口而出,“您的腿沒事呀?” 靠在石頭上的少女面色酡紅,體態纖瘦窈窕,兩汪水眸非常努力的睜眼看他,面上是不同第一次見到的那般拘謹,多了些醉酒之后才遮掩不住的頑皮勁,她想站起來給他行禮可身體不聽使喚。 沈宴秋先前在席上,有溫德毓坐陪,溫德毓實在過于奉承,偶有的話語里還若有似無提及雪濃,官場上的人,豈會不懂他的意思?他記得這姑娘就要同王昀定親了,溫德毓還有別的謀算,這是他的不規矩。 沈宴秋在座上沒多久,便離座去客房休息,溫德毓拍馬屁沒成,也不敢再惹惱他,這才有他出來閑轉悠,碰巧遇到雪濃。 沈宴秋揶揄道,“可能是你送的護膝有奇效,戴上后腿不疼腳不酸,都能站起來走路了?!?/br> 雪濃愣了半天反應過來他是在打趣,羞窘道,“您……不要取笑我?!?/br> 沈宴秋端視了她片刻,問道,“這里我能坐嗎?” 這里只有塊大石頭,雪濃坐了一半,剩下一半是空的,雪濃搖搖頭又點頭,踉蹌著起身讓座,她背后是池塘,歪歪斜斜就可能栽水里。 沈宴秋伸手要扶她,她就受驚似的用那細細軟軟的手指推拒著,不小心碰到他的手,羞澀的難以復加,整個人都朝后退去,踉蹌更甚。 “小姑娘,再退就要退到水里了,到時候我還得撈你?!?/br> 雪濃微張著眸看他,看的久一點,就能看清楚他在笑,不樂意了,“不要叫我小姑娘,我有名字……我叫雪濃?!?/br> 她念叨自己的名字連聲兒都輕了,骨子里有極度的自卑,這個名字不好,時刻都提醒著她不是親生的。 沈宴秋順著她道,“雪濃小姑娘?!?/br> 她唉了聲,拿他沒轍,自己嘆起氣,說話時舌頭打結,“您在這兒……我就不能在這兒了?!?/br> 沈宴秋頗有耐心,問道,“這是為什么呢?” 雪濃又嘆了口氣,“您怎么連男女授受不親都不知道???” 她嘀咕著,“好歹是大人呢?!?/br> 以為很小聲了,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說的大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沈宴秋好笑起來,“我不是你的長輩嗎?” 雪濃點頭,跟著他回答是長輩。 沈宴秋指了指她身邊,“既然是長輩,我能坐嗎?” 雪濃抬著下巴,眨眼,小聲說不能坐。 她喝醉了,還有意識與人保持距離,可見跟她父母是不同的,也許她父母有什么意圖,她也是被蒙在鼓里。 沈宴秋沒有坐下,就這么站著看她,她快趴在那兒睡過去了,整個人在月輝下白如琉璃,眼睫長長,淚痣灼眼,是個極美的姑娘,那天夜里,她受了驚嚇,掛在他身上哭的時候卻忘了規矩,甚至事后都不記得有這事了。 雪濃嘟噥著,這時已經連話都快說不清楚,但沈宴秋還是聽出她在說松花酒好喝,有點胡言亂語。 春夜里的風吹在人身上還是冷的,在這里睡上一夜,大抵明天就會病倒。 沈宴秋倒有了些慈悲心腸,彎腰下來,手輕握上她的肩膀推了推,她又睜開一點眸,眼睛里起了霧,好像要落淚,但她沒有哭,只是小心翼翼的握上他一根手指,隨后看清他是誰,一把縮回手去。 那柔軟的觸感轉瞬即逝。 涼涼軟軟的蔥指讓沈宴秋滯了滯,笑問她,“你一個人在這里傷心,是因你家人,還是王昀?” 他說到王昀時,雪濃的眼睫顫了顫。 沈宴秋即刻懂了,“你不想嫁給王昀?” 雪濃呢喃道,“是他不想娶我吧?!?/br> 沈宴秋一頷首,原來是這點小心事,他不禁又想笑,年輕真好,總會把一些小兒女的憂愁當作天塌下了。 沈宴秋手指了指天邊缺月,說,“今晚天氣不錯,很適合松花釀酒——” 雪濃立時接上,“春水煎茶!” 沈宴秋一笑,她也半閉著眼笑出聲。 流月拿著件披風跑過來,先看到沈宴秋,戰戰兢兢給他行禮。 沈宴秋怡然的繞過她們,往園外走,正見王昀垂手候在園門前,沈宴秋沒看他,踱步往出走,直出了宣平侯府,跟在他身后的小廝把人扶上馬車,再交代王昀,“天不早了,二公子也早些回家吧,宣平侯府畢竟不是王家,少喝些酒,仔細喝太多連文章也不記得做了?!?/br> 王昀應是,目送著那車離去,才凝神回憶方才,他雖沒進沁春園,可園里雪濃歡快的笑聲他卻是聽得見的。 —— 雪濃第二日早起時聽流月說她昨晚喝醉了有多膽大放肆,還敢跟沈宴秋嬉皮笑臉,虧得人大度,才沒怪罪。 雪濃對昨晚的事情依稀記得大概,再看外頭已大亮,急著梳洗,還要去正院請安,晨昏定省是規矩,她遵守這規矩已經有很多年了。 流月告訴她不用去正院了,今日一早,周氏就帶著溫云珠去看她哥哥周綏遠了,周綏遠是吏部的考功司員外郎,流月說近來沈宴秋要查辦官員在位政績,考功司就是主管這塊,周綏遠都忙的累病了。 沈宴秋看著那么清閑,還能去白云觀養病,誰知道還能差遣底下的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