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憐 第5節
……還有一種讓雪濃感到熟悉的親近感,她分明不認識他。 那人走到他身邊,恭敬的喊了聲二爺,他抬抬手,人就退下了。 雪濃躊躇著不敢上前。 小道煮好了茶,起身過來,邀她上座,她才亦步亦趨的來到茶幾前,仍舊不敢落座。 沈宴秋瞧著她,“小姑娘坐下吧,陪我喝杯茶?!?/br> 雪濃便低著頭坐到他對面的空座上,眸子瞧見他伸手端茶喝,指節修長如玉。 沈宴秋喝了口茶,沒有說話。 雪濃拘謹的揪著手中帕子,根本不知要怎么應對他。 一時只有她自己處于尷尬的境地。 沈宴秋喝完了茶,才緩慢問道,“還認不認的我?” 雪濃心想縱使不認得,但當朝首輔的大名誰不知,便點點頭,說,“聽過大人?!?/br> 沈宴秋目光閃過異色,未幾跳開了話,又問,“想跳潭里去?” 雪濃當即搖頭說沒有,解釋說是在賞潭中錦鯉,覺得好看,看愣神了。 沈宴秋沒有戳穿她,把茶杯放下,從梅花紋小罐里揀了顆糖塊吃進嘴里,“常有人譏諷蜉蝣憾樹,可蜉蝣比人有意思多了,小姑娘你知道蜉蝣有意思的地方在哪兒嗎?” 雪濃道,“蜉蝣朝生而暮死,盡其樂1……” 沈宴秋瞇眼感受著那顆糖在口中慢慢化成了甜膩味,這時小道端了碗藥來,放在茶幾上,回說,“沈居士,您的學生過來了?!?/br> 他的學生那就是王昀了,雪濃也不愿和王昀在此處相見,便要告辭。 沈宴秋道,“這罐糖帶回去吧,覺得苦了,吃一顆糖,就甜了?!?/br> 雪濃呆呆的看著他,驀地伸手抱起那罐糖,匆促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眼他的腿膝,小聲對他說,“作為回禮,我送您一副護膝吧?!?/br> “你家里人沒有教你,不能送太過親密的禮給陌生外男?”沈宴秋問道。 雪濃靦腆起來,眼尾那顆胭脂痣紅艷的讓人無法忽視,她點點頭,回答他,“不是特意為您做的,本來是做給我弟弟,他不要了?!?/br> 沈宴秋想起她弟弟是誰,微瞇了瞇眼,隨即發笑,“你弟弟不要的東西,你送給我?” 雪濃頓覺自己說錯了話,手足無措道,“并、并非是他不要才送您,我是覺得您需要護膝……” 沈宴秋眸靜了靜,又笑起來,他有許久沒聽過別人談及這點隱秘了,沒想到今天遇到的少女會毫不避諱的說出來,也沒想到這年頭還有小孩兒說話如此誠實,倒不忍拿起官場那套做派,給她臉色看了。 雪濃唯恐再多話觸怒他,抱著糖罐走了。 回去后,雪濃就從自己行李中翻出那副溫子麟不要的護膝,叫流月去送,流月雖有錯愕,但還是老老實實送到云集園里,回來和雪濃說,湊巧的很,還跟王昀打了照面,只是王昀好像不認識她一般。 這天傍晚,觀中暮鼓敲響,堂內燭火昏黃,放神龕的香位上,香灰慢慢積聚成堆,雪濃盤坐在蒲團上,從罐中揀一顆糖吃了。 很甜很甜。 第六章 觀中歲月寧靜,雪濃慢慢適應了觀里的日子,除了每日必須要做的焚香祈福,她不需要再應付繁雜的家族關系,也不必整天擔心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夠好,讓周氏不喜,似乎想通后,她放松不少。 白云觀中除了那些本就在的道士外,還有許多來觀中靜修的俗世人,都因著白云觀原就處于順天府鬧市中,又負盛名,這繁華之地,也只有這處是曠野清幽,其中不乏有顯貴家的老爺夫人入內修行。 譬如沈宴秋,雪濃才知道,每年這個時候,沈宴秋都會過來靜養一段時日,那云集園就是單獨為他辟出來的園子,就是空了,等閑人也不能住進去。 更讓雪濃驚訝的是,永昌侯的夫人柳氏竟也來了白云觀。 雪濃還惦記著陸秀芷,想從柳氏那里探聽一些口風。 她雖內斂,可也是大家出身,大家小姐都受過待人接物方面的專人教導,與人結交往來自有路數,譬如雪濃想與柳氏搭話,就先找趙婆子打聽打聽,趙婆子是個包打聽,這觀里什么人都能找她問到。 她從趙婆子那兒得知,永昌侯的三公子死了,柳氏悲傷過度,才進了道觀清清傷心,那趙婆子同柳氏跟前伺候的婆子能聊到一起去,柳氏的口味、愛在這白云觀什么地方走動,她都了如指掌。 雪濃憑著打聽來的這些,迅速就和柳氏說上話了,一來二去,便漸漸相熟,雪濃也不敢明說自己和陸秀芷是知交好友,只能從柳氏的只言片語中猜測陸秀芷在永昌侯府過的不是很好。 有一日,雪濃往柳氏住的靜室去看望,恰聽見柳氏扯著嗓子在房中哭罵,“原本娶你回來,是盼著能給我兒沖喜續命,可你一進門,我兒竟去的更快,你這個喪門星,還來這里礙我的眼,還不快走!” 未幾那房中出來陸秀芷,已是婦人打扮,人好像瘦了不少,一見著雪濃,腹中心酸也只能強忍,“先前聽到風聲,說meimei孝順,替父母來觀里盡孝,原來是真的?!?/br> 雪濃詢問她的境況,她才回說打從進了永昌侯府的門,她就沒過一天安生的日子,丈夫在時,她要日日照料,夜不能寐,丈夫死后,家里人都責怪是她克死了人,那個家,都把怨氣撒在她頭上。 她走時哽咽道,“meimei還記得我們放的風箏嗎?那時我想過瘋一場,也許就能掙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可是我太懦弱了,我勸meimei的話,meimei別往心里去,meimei想要什么就去要吧,別苦了自己?!?/br> 她走后,雪濃進去看柳氏,柳氏拉著她好一陣哭訴,“若早知如此,當初我就該腆著臉來宣平侯府里一趟,你這樣乖巧懂事,又是有福之人,要不是你早有婚約,我其實是屬意你做我的三兒媳婦?!?/br> 雪濃后背發涼,她只是養女,若周氏被勸動,她嫁進永昌侯府,那位三公子依然會死,她會和陸秀芷有一樣的遭遇,她的娘家也不會幫她。 那天之后沒多久,就從柳氏處聽聞陸秀芷上吊尋死,所幸被人發現的及時,救下來還有一口氣,雪濃勸柳氏多多善待陸秀芷,若連這個三兒媳婦都不在了,三房就真的沒人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話勸住了柳氏,柳氏之后沒再提及抱怨過陸秀芷。 時光如流水,轉眼已是二月下旬,那天雪濃在碧潭邊喂魚食,心緒寧靜之余,下意識往石橋上的竹院里看了眼,沈宴秋不在里面了,倒是看見王昀在院門前站著,視線正朝向她這里。 雪濃瞬時躊躇,裝作沒看見人,撂下手里的魚食,就想回去。 可流月咦了聲,“姑娘,你看王二爺從那邊石橋過來了?!?/br> 雪濃一定腳,收了想走的心,靜默著看王昀走近,與他互相見了禮。 雪濃正經與王昀見面,這是第二回 ,上次是在王府,兩人行完禮就各自分開,話都沒說上,這次雪濃也當跟他見完禮就會散開,畢竟她和王昀男未婚女未嫁,在外人眼中還是要遵循世俗規矩,且她先時只是順便送了副護膝給王昀,王昀都要知會周氏,這樣懂禮的人,自也明白,他們現下若說出去,就是私會了。 王昀并沒立刻走,他時常出入宣平侯府,宣平侯府的姑娘們他大多有過印象,但見過最多的卻是溫云珠,溫云珠是侯夫人親女,又是溫子麟的胞妹,是以或巧或不巧都能見著人,他對溫云珠更熟悉,而面前這個姑娘,才是他的未婚妻,他從記事起,家中人就跟他說過,宣平侯的長女與他是自小的婚約,奈何因家里大不如從前,若不是他拜了先生,只怕宣平侯府也不會像如今待他熱情。 雪濃之于王昀太過陌生,多數時候,只記得她很溫吞,不常在人前露面,縱然是第一次去他們王家,雪濃與他也沒有過交集,只除了他的祖母給過雪濃一對玉鐲。 既定的親事,王昀從前根本不對此事費心,直到他母親孫氏說的話,雪濃故意在先生的衣服上灑了水,以此來引起先生的注意。 這話他能聽見,先生必也聽見了,哪怕那次先生似不在意。 身在觀里,雪濃衣著比在宣平侯府里要素凈許多,穿的是件淡柳青色縐紗裙子,頭發梳成了極尋常的挑心髻,發簪都沒戴一支,打扮的很普通,但她看起來照樣恬美,春日陽光落在那雪膩的面皮上,使得那眉目有種錯不開眼的冶艷。 雪濃的丫鬟給先生送護膝他看見了,先生戴著她送的護膝,與他說,她是個不錯的姑娘,很適合做他的妻子。 他祖母也說,雪濃會是個好孫媳婦。 王昀半晌道,“這深潭水澗處四姑娘還是少來為妙?!?/br> 雪濃名義上是周氏夫婦的養女,在宣平侯府也只行四,其他幾房并溫德毓的妾室都先周氏有了女兒。 雪濃嗯聲,很客氣的多謝他,便欲沿之前的路回去。 王昀道,“四姑娘送先生貼身之物已經很不合禮規,先生不怪罪,四姑娘往后莫要做此讓人誤解的事情?!?/br> 雪濃一愣,她身旁流月解釋道,“二公子不知道,首輔大人于我家姑娘有救命之恩?!?/br> 她把雪濃在觀里生病,求了沈宴秋才有大夫治的事說出來,至于那副護膝,原本也是要說溫子麟不要的,但被雪濃眼神暗示,才沒說出來,這也不是好話,若不小心順嘴傳到外頭,不知要引起多少非議,沈宴秋臉上也得無光,為著他的臉面,這事也不能說。 可是護膝終究不是他物,這解釋再有理,王昀心里還是存著疑,他對雪濃道,“我本不知此事,既然知道了,回頭會同伯父伯母說明,四姑娘暫留觀里,貴府不久就會來接四姑娘?!?/br> 他要說明什么,雪濃也猜不到,她也沒多信他說的,周氏夫婦把她丟在這里,呆久了,就覺得也挺好,但她很明白,那是她在這里不愁吃喝,有下人服侍,再煩憂,也不必為生計煩憂,可這些也是侯府給的,一旦哪天侯府把這些都收回去,就是真正的遺棄,既成的事實,還要怎么說明呢? 可沒兩天果然如他所說的,永昌侯府來人接她回去,時間匆促的她都來不及跟柳氏道別。 等回府了,立下見周氏,周氏一改在白云觀時的溫情,只是不冷不熱的告訴她,王家遣了人來府上,想先同她定親,親事若定下了,就算公之于眾,她和王昀是必然會成婚的。 這種事該是家中長輩做主,可王家不同,王昀的父親叔伯都不在了,王家只有王家老夫人和孫氏這兩個婦孺長輩,王昀才能自作主張。 雪濃心里是歡喜的,從知道自己會嫁王昀開始,她就在期盼這天來,只要定下了,便不擔心有變故,能夠不被丟棄,擺脫侯府而順利嫁進王家,實在是夢寐以求。 周氏看著雪濃面上的羞態,當真如鯁在喉,原先是想先和孫氏說定,讓王昀和溫云珠的親事落成,可沒想到是王家老夫人派了人來要定雪濃,那王昀娶誰,竟是他家老夫人說了算,要說也是這孫氏沒用,連個臥床的老東西都治不了。 周氏一面氣,一面又想到其他,打發了雪濃走,暗暗使了彩秀去把流月找來,一番盤問,便是喜不自禁,沒想到雪濃這丫頭看起來木訥,倒挺會來事兒,還知道給沈首輔送貼身戴的護膝,沈首輔竟還收下了,這要是沒貓膩,都難說清。 周氏當晚和溫德毓一通商議,轉頭又叫了雪濃來正院,這回她又和顏悅色起來,“你跟王昀的親事,是我和你父親私下議定的,我們也沒問過你的意見,如今我想著你也是大人了,總該問問你的想法,你若不情愿,我與你父親也不會逼你?!?/br> 雪濃沒有看她,只點頭。 周氏眼下一沉,這丫頭原來心還在王昀身上,那跟沈首輔那事就有些迷糊了,總不能吃著碗里望著鍋里,周氏瞧著她的神情,一頓試探。 “你父親早就聽說你在白云觀受了沈首輔的幫忙,咱們家也是詩書禮儀之家,他早已備了薄禮送去沈家感謝,倒是收了,但也還是覺得慢待了,我想著你同王昀若定親,這定親宴,免不得要請沈首輔,這事該他們王家的辦,可王家畢竟家底單薄,是請不起沈首輔的,不若我們家幫襯著辦了這定親宴,也不能讓那樣的大人給輕看了?!?/br> 她心想都已說了沈宴秋,若雪濃有這心思,定然會糾結,可雪濃仍是點頭,說遵從他們的意思。 這下周氏自己都疑惑,莫不是雪濃和沈首輔沒那層曖昧,那就麻煩了,思量過便覺得問雪濃這些都是蠢的,兩家結親,還得看娶妻的那家愿不愿,遞話來的也不是王昀,她是見過的,王昀和珠兒相處甚好,她不愁這個,最重要的還得摸清楚沈首輔對這丫頭是什么意思。 她沒再問其他,放雪濃走了。 隔日她請了孫氏過來,與她商議,這定親宴想宣平侯府來辦,但孫氏沒同意,王家想自己辦這定親宴,把周氏氣的不輕,都窮成那樣了,還要這骨氣撐著,想讓沈宴秋來宣平侯府這條路行不通,便只能另尋辦法了。 因上巳節將近,隔一日國子監放了三天假,溫子麟歸家。 府里一派歡喜,雪濃的小院仍是冷清,晚飯時,正院派了人來請她過去吃飯。 除了逢年過節需要的應付,雪濃已經很久沒有跟正院的人坐在一起吃飯,她找了個由頭推掉,掐著飯后的時辰,才去正院請安,只是她運氣向來不好,正院東廂房這里還是很熱鬧歡快。 丫鬟們在陪溫云珠踢蹴鞠,她像只小蝴蝶在丫鬟中穿來穿去,咯咯的笑著,臉上沁著晶瑩的汗珠,甚是鮮活討喜。 雪濃進來時,王昀和溫子麟站在一起,兩人都在看院中溫云珠玩鬧,溫云珠一腳將蹴鞠踢到王昀這邊,王昀撿起了蹴鞠沒有還給溫云珠,舉起來不讓溫云珠夠著,溫云珠直跺腳,纏著他叫哥哥,他才發慈悲還了球。 熟絡的太過親昵,有眼睛的都看到。 雪濃只往王昀身上掃過一眼,立時收回目光。 他們也看見她了,溫云珠立刻撇撇嘴,沖王昀做鬼臉,才拿著蹴鞠去玩,王昀和溫子麟下了臺階,轉身往西廂房去,是實打實的避嫌。 雪濃一抿唇,進房中就見周氏在看禮單,身邊還圍坐了幾個妯娌,都在說著請客的事,雪濃坐了會兒便要走,周氏才抽空告知她,龍鳳胎的生辰宴緊要,又是溫云珠的及笄宴,所以得先辦他們的事,等他們生辰后,再讓王家來辦她和王昀的定親宴,這次生辰宴,她也是要足了臉面,托王昀給沈家遞請柬,請他們賞臉來府里做客,也是為沈宴秋在白云觀搭救雪濃而感謝。 雪濃知道這只是借口,邀沈家來龍鳳胎的生辰宴上才是周氏想要的,沈家人若來,龍鳳胎這場生辰宴將會被京中各家艷羨。 雪濃出了正院便卸下一身氣力,回屋熄燈歇下,卻怎么也睡不著,腦海里閃過許多人,一時是周氏談及沈宴秋時的得意,一時是溫子麟的冷漠,再是溫云珠與王昀的打鬧。 她逼迫著自己把這些都清除出去,只要他們不捅破這張紙,她便當作自己眼瞎耳聾,她只想出了這里。 -- 龍鳳胎生辰這日,宣平侯府門庭若市,府里大擺了四十席,雖比不得皇家公府闊綽,但在一眾仕貴里,也是頂頂豪奢的了。 周氏更是借著娘家嫂子的面子,請了魏國公夫人來為溫云珠加笄,看的一眾小姐們好生羨慕。 雪濃也給溫云珠準備了及笄禮,從自己的積蓄里拿出十五兩銀子買的一對纏枝蝶戲花金步搖,送給溫云珠時,溫云珠不掩嫌棄道,“今日是我的及笄禮,雪濃jiejie就送這么寒酸的東西給我?” 別人有送金玉翡翠、有送琉璃珠寶來討好她,雪濃送的步搖實在不夠看。 可是單單這樣一支金步搖,也讓雪濃的荷包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