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不幸中的萬幸,應小滿并不聽他說話,他還沒來得及把今日找她的真正意圖和盤托出。 應小滿牽扯進余慶樓案子,她爹應大碩和莊九“疑似無證”,在京城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要一口咬死自己身為“鄭相麾下幕僚”,聽到些余慶樓案件片段,好奇心起,尋當事的小娘子問話。 再咬死“全是你們誤會”,“無故抓人”,鄭相自然會解救他出去…… 黑暗的屋里,文士的焦灼神色散去大半。人又篤定下來,閉目假寐。 秋雨擊打長檐的連綿聲響中,時不時響起屋外幾名看守的腳步聲和簡短對話。屋里墻角處也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 文士起先以為是爬蟲碩鼠,并未理會。 但屋里的細微聲響突然大了起來。嗒地一聲。 文士一怔睜眼。他本就躺地上,黑魆魆地看不清什么。只看到貼墻放置的五斗大木柜自己打開了。 一個黑魆魆的影子從打開的木柜門里緩緩顯出身形。 “嗚嗚嗚——”文士驚恐大叫。但麻布堵住的嘴里只傳出幾聲含糊的嗚咽。 那道黑魆魆的人影,腳步落地極輕,無聲無息地走到文士面前。 彎下身來,露出一雙渾濁帶白翳的老眼。 盯著地上驚恐萬狀的文士,仿佛在看墻角倒斃的死鼠。 伸出粗糲的手,直接搭在文士脖頸間,用勁一擰。 秋雨從長檐濺落地面。 連綿不斷的雨聲里,應小滿把困倦的阿織抱去屋里給義母哄睡,自己在小院里搭起雨棚子,正在忙碌準備著明早出攤的鮮rou。 隔壁小院里,幾名晏家人捧著文士畫押招認的供狀,神色凝重低聲交談著,時不時望一眼門外,等候大理寺押解人犯。 廂房安靜無聲。 第65章 秋雨淅淅瀝瀝。 晏容時的面前擺放著一份墨跡尚新的供狀。末尾簽字畫押, 寫明供狀之人的姓名:“朱臣年?!?/br> 供狀篇幅不長,里頭只兩件事: 其一:朱臣年自稱是鄭相麾下幕僚。 其二:堅稱被綁是一場誤會。他在街上偶遇應小娘子,想起近期聽聞的余慶樓案,起了好奇之心, 閑聊幾句而已。 當然, 第二條證實是謊言。 應小滿回家半途中遇到個不懷好意的中年文士, 把壞人對她說的原話來了個竹筒倒豆子——一點不留。 所以, 朱臣年清楚地知道應小滿的身份,并且知道應小滿的義父和余慶樓方掌柜相識的往事。特意來尋她。 至于他半路攔住應小滿想說什么,話未說完, 目的不明。 但一定有目的。 晏容時思忖著,指節在供狀上敲了幾下。 人是鄭相幕僚。朱臣年這回來尋應小滿,是他主家鄭相的意思?他自己的意思?背后另有其人? 但人突然暴死在河童巷小院中。 而且是在晏家好手的嚴密看守下,被人無聲無息潛入房中, 扭斷頸骨而死。 線索又斷了。 細煙雨籠罩的京城, 仿佛有一只冥冥之中的無形之手, 于某處嚴密cao控著局面。一旦案件有所進展,即將突破的前夕, 即刻掐斷線索。 但反過來想……被刻意掐斷的線索, 正是有用的線索。 長檐雨聲里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仵作驗尸完畢, 把尸首交還大理寺看管。此刻裹著白布的尸身就停在堂下。 晏容時的案牘前, 依次擺放著幾份供證。 刑部主簿周顯光供證: 大理寺移交刑部過程中動了手腳, 被兩邊文書一筆勾銷、憑空消失的眾多收繳贓物,俱交由大理寺卞評事處置。 大理寺評事卞知書供證: 大理寺收繳的贓物,按照不同功用, 有許多的銷贓渠道。鐵器高價賣給城東余慶樓。無論私鑄還是官造鐵器,無論犁田的鐵耙, 翻墻的飛爪,飛賊偷來的鐵蒺藜、小銅炮,余慶樓都要,穩定可靠,是合作多年的銷贓渠道。 至于余慶樓要這些鐵器作什么?卞評事一問三不知。他只記得被大理寺收繳入庫的一門報廢的虎頭小銅炮,叫他賺了一大筆。 余慶樓掌柜方響供證: 北國土地貧瘠,急缺精鐵。兩國長期交戰,邊境查禁銅鐵交易。余慶樓作為在京城的長期據點,重要任務之一,便是購買精鐵武器。 但武器管控嚴厲,再如何熱絡交結,京城這些六七品的主簿、員外郎們不敢牽扯進武器庫買賣。余慶樓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民間私自買賣、官府查繳的精鐵器盡數買下來。能買多少是多少。 “去年秋冬傳遍京城的精鐵武器倒賣大案?和余慶樓無關?!狈巾懣噶藥纵唶佬炭酱?,依舊死活不松口。 晏容時提審過他一次。方響當面自嘲地道:“若有交結貴人,悄無聲息弄走滿庫倉精鐵火器的本事,余慶樓又何必連民用的鐵耙、盜匪用的飛爪都收?老夫又何必在余慶樓里一待二十年?歸國領功榮養不好么?!?/br> 說得雖然不好聽,確實像大實話。 綿長不絕的細雨里,晏容時取過另一摞供狀。 這摞供狀是十一郎近日坐鎮兵部,跳過上頭的兵部尚書和兩位兵部侍郎,從官衙主事的五品兵部郎中以下、直到八品承務郎的幾百號官員挨個排查提審,錄來的口供。 邊境長期有戰事。朝廷倚重兵部,年年撥下大筆開支。 兵部養出了一大群老油子。 這些每日過手六部來往庶務的低品階官員,一個個提起庫倉里消失的大批精鐵武器便哭訴叫屈: “兵部記錄在冊的武器數目,和京畿三處庫倉里的實際數目,從來就沒有對上過?!?/br> “幾十年了。兵部里人人皆知,這就是一筆陳年爛賬?!?/br> “不止庫倉里的武器數目和在冊數目對不上,各處禁軍、廂軍的實際人數,邊境配發馬匹數目,從來都對不上。下頭報上來的數目原本就不實,我等身在京城,又如何核實?” “兵部慣例,每逢大戰前夕,只需調撥去邊境的武器數目符合調令即可。若清點數目不夠便緊急趕工趕制。至于庫倉里到底囤積了多少武器,冊子上的數目多少,沒人當真?!?/br> 人人過手都拿一點。人人都覺得自己無辜。消失了整片海,怎能責怪海邊只舀了一滴水的人呢。 厚厚大摞供狀最上頭三份,是兵部尚書和兩位兵部侍郎的錄狀。 去年新調來兵部的右侍郎年輕氣盛,就是他察覺京畿三大倉囤積的精鐵武器虧空了一整倉,把事情捅了出來。 兵部左侍郎已經在兵部坐鎮十年。 當著緊追不舍的十一郎,沉默良久,說了句:“武器庫倉虧空之事,其實,早在二十余年前,晏相當政時期,就已如此了……” 坐鎮兵部二十年的兵部尚書沉默了更久,最后說:“水至清而無魚……” 十一郎早晨親自來大理寺移送供狀時,人就坐在對面。 眼下青黑,瘦了一圈,狹長眼里泛起陰沉幽光。 “聽聽看,七郎。這幫老油子推來推去,推到二十多年前,你祖父頭上去了?!?/br> 大理寺吏人奉上清茶,十一郎冷笑連連。 “所以,根本沒有所謂‘突發’的‘精鐵火器倒賣案’。有的只是一年遮掩一年,掩蓋不知多少年前的舊虧空。官場自成規矩,人人習以為常,庫倉武器不夠,緊急趕制就是。錢不夠,伸手跟國庫討要就是。消失的整倉庫精鐵火器去向如何?究竟怎樣一點點地消失在歲月長河里,如何在眾多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只要六部如常運轉,誰在乎?!?/br> 十一郎越說越氣,憤然抬手砸了茶盞。茶水流淌滿地。 “水至清而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些老匹夫在隱晦告誡我無需多管閑事!四月里我曾單獨提審一位掌管武器庫倉的前兵部員外郎,許以重諾,他才松口說考慮考慮,當夜就暴死獄中,難說其中沒有這些人的手段!” “七郎,牽扯到二十余年前晏相當政時期,如何追查?這件事你如何想?七郎?!” 晏容時的長案上擺得滿滿當當都是供狀。 修長指節按住面前一份,耐心地挨個翻找著,從紙堆里搜出第二份。 “稍安勿躁。先看看我家八郎的供狀?!彼痪o不慢地把晏八郎的供狀拿到近前,果然一目十行地查看起來。 十一郎的嘴角抽搐:“什么時候了,你還管晏八郎的事?他在你手里翻不出浪花,謀害你這兄長的案子往后推一推……” “推不得。八月天氣不算冷,再推幾日,尸身要放壞了?!?/br> 晏容時幾句對話間已經找到了想要尋的關鍵字眼,指節在紙面上輕輕地叩了叩。 “去歲冬夜晚,當街攔住八郎,巧舌如簧說動他往外遞送消息的,是一位四十來歲年紀的文士。身高七尺上下,體態瘦削,山羊胡,言談頗為文雅?!嗝矊ι狭??!?/br> 他當即吩咐下去:“八郎人在何處?傳來上堂?!?/br> 晏八郎正在戴罪立功。 在大理寺某處審訊室里,昏天黑日地審人犯,錄口供。除了一天三頓堂食機會能出審訊室放放風,幾乎不見天日。 被自家兄長相召,晏八郎像個幽魂般飄過來。 眼下青黑,比起關在待審小院整天傷春悲秋那陣,人瘦了一大圈。 晏容時滿意地召八郎近前。 晏八郎確實能干。有他頂著,自己最近清閑了不少。 晏容時開始每日例行的溫言勉勵。 “按理來說,你現在應該罷官待審。但你的運氣實在好,最近大理寺接連排查大案,急缺人手。因此,才有罕見的戴罪立功的機會放在你面前。八郎,你還能頂得住否?” 晏八郎強打精神,咬牙說:“下官撐得??!下官還可以做更多!” “很好。過去堂下,看一眼角落停著的尸體?!?/br> 晏八郎不明所以,但人陀螺般轉了幾日,腦子已麻木了,幽魂般地飄過去,果然掀開白布盯一眼。 只一眼就臉色大變。 連著倒退兩步,扶住墻柱,閉了閉眼。 晏容時露出滿意的神色:“所以你們認識。究竟是如何認識的,如實說?!?/br> “有勞?!彼殃贪死傻墓罘湃ナ焕擅媲??!坝H友涉案,審斷回避?!?/br> 十一郎:“……”誰讓他不長記性,一次兩次往七郎面前湊,活該他被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