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十一郎面無表情地提筆蘸墨。 晏八郎的供狀又新添三四行。 被掐斷頸骨而死的文士朱臣年,他不知姓名,但確實就是去年冬日開始和他接洽,見過幾面的“幕僚”。 朱臣年背后的主人,便是許諾晏八郎“高升”之人。 晏容時把朱臣年的那份供狀翻過來,在“鄭相”兩個字下,提筆畫了個圈。 若無其事把供狀扔進一大堆卷宗里。 值守吏人戰戰兢兢送上第二杯新茶時,晏容時另起個話頭,和面沉如水、查驗尸體相貌的十一郎說話。 “說起我祖父,老人家看人極準。曾經有幾次笑說點評朝廷嶄露頭角的后起之秀,性情,為人,長處,弱點,事后均一一應驗?!?/br> “朝中只有一人,他老人家看走了眼。這位無論性情還是處事,和祖父當年的預判截然不同。祖父因病隱退后,還有兩三次提起了他?!?/br> 十一郎的注意力被轉移過來。 “晏相當政時的后起之秀,如今年歲只怕也不小了。不知評議的是哪位朝廷棟梁?” 晏容時捧著茶盞啜了一口,慢悠悠地道:“正是如今的鄭相?!?/br> —— 傍晚時分,老門房顫巍巍把兩個燈籠高高掛上大理寺官衙門楣時,一輛馬車在官衙臺階前緩緩停下。 應小滿跳下車,攙扶著義母和阿織下車。晏家幾名長隨從馬車上提下大包小包。 “西邊請?!彼屙诞斍皫?,走進大理寺。 河童巷突發命案,住在隔壁的應家又成了人證,又住進來官衙西邊小院。住的還是同一間小院。 一回生,二回熟,應家人這次搬進來官衙住,心態比上回自在了很多。 宮里賜下的玉如意最先從箱籠里取出,連同觀音大士畫像供奉在堂屋正中,其他的箱籠包袱再慢慢收拾。 義母一邊收拾著箱籠一邊和應小滿閑聊。 “咱們又搬進官衙里,七郎晚上會來么?他忙成個陀螺了?!?/br> “最近有八郎幫他。七郎這邊逐漸騰出手,可以偶爾過來咱家吃飯。如今搬進官衙了……興許得空就會來吧?!?/br> 義母很高興?!按蚧⒂H兄弟,上陣父子兵。自家兄弟就該互相幫襯著?!?/br> 但對著眼前擺了滿地的大包小包,人又犯起了愁。 “馬上要回老家了,咱們還搬來搬去,夠折騰的?!?/br> 應小滿抿著嘴只笑,高高興興地把包袱打開,物件四處放好。 阿織含著隋家哥哥幫忙搬家時塞來的糖人兒,篤定地說:“阿姐喜歡住這里?!?/br> 應小滿刮了下阿織的小鼻子。 心里惦記著人,嘴上硬扯別的事。 “rou鋪子就在斜對面,走過去幾步路就到了,做生意方便。就在這里住到八月底也不錯?!?/br> 義母不信:“住在官衙里做人證錄口供,怎么做生意?你還能在官衙里殺羊?” 應小滿頓時一懵。忘了這茬了…… “等七郎過來,我問問他?!?/br> —— “把這袋卷宗交給晏寺正?!?/br> 晏容時當面把整牛皮袋二十來斤的卷宗移交給執事官員。 方掌柜在京城人脈太廣,他自己供認的定期走動交結的人物就有三百余人。錄供急缺人手。 還好現在有晏八郎玩命地干活,一個抵仨。 “替本官傳話給晏寺正說,余慶樓jian細案已經上報給朝廷,定下八月中結案。每日至少錄二十份口供,就能及時結案,將功抵罪,望他努力。對了,晚上那頓官署堂食加一道炙羊rou,叫他多吃點,莫累倒了?!?/br> “是?!眻淌鹿賳T吃力地拖著沉甸甸的卷宗袋子走遠。 天邊籠罩的暮色中,晏容時換下官袍,走出官廨值房,沿著廊子往西,敲響了西邊一排清凈小院的其中一處院門。 門打開了。 阿織的小腦袋從門縫里探出,歡天喜地回頭喊:“嬸娘,阿姐。七郎來啦!” 晏容時笑著揉揉阿織的丫髻,把手里香氣撲鼻的油紙包遞過去?!皬N房現做的炙羊rou,拿去給嬸娘。你阿姐呢?!?/br> “在東屋里收拾東西?!卑⒖椗踔图埌?,蹦蹦跳跳去屋里找義母拿大盤子。 其實應小滿已經聽到動靜,三兩步迎出來,人此刻就站在屋檐下,迎面看到熟悉的身影在暮色里跨進門檻。 晏容時立在小院竹林邊,視線往東邊廂房方向掃過,空蕩蕩不見人。微微一怔的功夫,眼角里卻瞥見一道苗條影子躡手躡腳地貼著長檐陰影挪動。 一雙桃花眼里頓時漾出了笑意。他故作不知,還配合地轉過半個身子,筆直往東屋的方向走。 身后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 應小滿忍著笑,張開手臂直撲上去,從背后一把抱住前方郎君的腰:“——七郎!” 晏容時反手摟住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把人抱起轉了半圈。 “哇?!碧梦莘较騻鱽硪宦暻宕嗟捏@嘆。阿織興奮地喊:“七郎,我也要抱抱~我也要轉圈唔唔——” 義母一手托著炙rou盤子,一手拖著阿織,剛邁出堂屋的腳縮回去,在屋里大聲地說:“咳,幺兒,我們要出去了?!?/br> “嬸娘,我們剛才已經出去了唔唔——” 小院竹林邊擁抱的兩人依依不舍地分開。 借著小院燈光,晏容時仔細觀察應小滿此刻的神色。他心里有隱憂。 畢竟事發突然,在她眼前出了條人命。 “人證暴死隔壁,你可受著驚嚇了?” 應小滿仰著頭,眼神晶亮瑩光,驚嚇沒看出來,倒有個問題問他:“大理寺小院里能不能殺羊?” 晏容時:“……” 很好。完全沒受驚。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br> 晏容時耐心跟她解釋官署規矩:“官衙大門只供人出入,就連大理寺養的獵犬都要從西邊側門進出。忘了?” 說的有道理。應小滿煩惱地琢磨了好一會兒,忽地靈光一閃。 “那,把活羊牽到隔壁養狗的院子里,借塊地殺羊?” 對著面前滿是期待的晶亮眼神,晏容時沒忍住,抬手捏了捏粉嫩柔軟的臉頰。 “就跟大理寺的狗過不去是吧?!?/br> 第66章 小院當中燈火亮堂。 大理寺廚房的廚子手藝不錯, 晚上現做的炙羊腿rou滋味鮮嫩,香氣撲鼻。 三大一小圍坐在石桌前用晚食,晏容時細說起河童巷這樁殺人案。 “出事的廂房整間拆成平地,掘地三尺。屋子角落處放的一個五斗木柜搬開時, 赫然發現墻里一處夾壁。木柜后板可上下開啟, 開啟后連通夾壁?!?/br> “夾壁里的地道直通外部, 另一頭有個石蓋。官差花費不少力氣掀開石蓋后, 猜猜通往哪處?” 應小滿猜測:“屋子外頭?總之可以隨意進出的地方?!?/br> “不錯?!标倘輹r贊賞說:“說起來倒是個尋常人想不到的好地方。正是兩處宅院中間的那處夾道盡頭?!?/br> “平日里覆蓋了許多落葉灰土,無人出入,也無人在意。沒想到地下暗藏玄機?!?/br> 義母抱著阿織邊吃邊聽, 聽著聽著,筷子停在半空忘了動。 應小滿的眼睛瞪得滾圓。那處夾道她有印象,窄的很,又臟。居然被人用作地道出入口? “所以, 賊人從夾道掀開石蓋入地道, 就可以自由出入右邊宅子?!?/br> 晏容時以手指蘸茶水, 在桌上畫出示意圖。 一條地道,從夾道盡頭地下越過右側院墻, 通往廂房。 “是陳年地道。從夯土痕跡看, 有年頭了。余慶樓最近半年才占用那間小院, 很難說有關聯。方掌柜也供認說, 他對地道之事一無所知?!?/br> “是不是舊主人自己挖的避難地道?” 應小滿有想法:“在我們鄉下, 挺多人家地下自己挖的地窖,都是躲戰亂用?!?/br> “有可能。因此,我們昨日提審了老仆?!?/br> 應小滿張了張嘴, 又閉上。隱約露出些擔心神色,被晏容時看在眼里。 “莫擔心。老人家年紀大了, 只例行詢問,并無動刑?!?/br> “結果呢?” “你說呢?”晏容時夾一筷子炙rou,放在應小滿碗里?!澳昙o既大,更兼聾瞎。一問三不知?!?/br> 應小滿想了想,撲哧樂了。 “我也覺得。提審他挺不容易,提審官的耳朵沒聾吧?” 但晏容時思慮的倒不是這個。 他夾起一筷子鮮炙羊rou,不緊不慢接著問:“聽說你和這老仆早晚送藥,有些交情。小滿你覺得……他當真聾瞎,聽不見,看不清?” 應小滿一怔。 低頭仔細回想片刻,老仆雖然嗓門大,要說全聾全瞎,她是不信的。 “似乎偶爾也能聽見幾句,有時候和我對答來著。但眼睛似乎當真不太好。我看他屋子里的陳年老垢好久沒清掃了?!?/br> 晏容時點點頭。話題很快帶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