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應小滿最先發現了他懷里熱氣騰騰的rou饅頭,撲哧一樂,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出來買rou饅頭吶?” “吃夠了官署堂食,出來買幾個rou饅頭換換口味?!?/br> 晏容時提著一屜熱騰騰的rou饅頭,問她:“又開張了?” “嗯。開到月底?!?/br> “甚好。買十斤rou?!?/br> 應小滿麻利地摘下鐵鉤子掛的羊腿:“十斤rou晚上拿回家?那你白天得放陰涼處。當天吃才新鮮。隔天rou質就變了?!?/br> 清脆響起的剁rou聲里,晏容時不緊不慢說:“不拿回家,十斤rou放官衙廚房。體恤眾官員加急審案辛苦,晚上那頓官署堂食加個菜?!?/br> 應小滿撲哧又樂了?!靶U好?!?/br> 她掂了掂羊腿分量,額外多添進兩斤里脊rou。 人太辛苦,每天多吃頓滋補羊rou,對身體有大好處。 晏容時出來不了太久,臨走前不忘叮囑:“河童巷最近無動靜,但你在外頭可有遇到搭話的可疑人物?我在城西新準備了兩處小院,距離rou鋪子門面都不甚遠,可以叫隋淼帶你過去看看?!?/br> 應小滿催促他回去?!昂油飪砷g屋子收繳官府、轉做賃屋的告示明晃晃貼在巷子口,哪還會有不長眼的上門鬧事,等著被官差抓嗎?巷子里幾十戶人家都好好的。外頭搭話的人物倒是有幾個……” 在對面郎君的注視下,她忍著笑,抬起下巴示意遠處。 “剛剛走遠了。家住附近的老主顧,替她家大侄子打聽親事來著?!?/br> 晏容時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難怪?!彼朴频懒司?。 “難怪什么?”應小滿詫異地問。 “難怪我剛才過來時,依稀聽到一句‘已經許人了’?!?/br> “……少胡說八道?!?nbsp;應小滿裝作無事人般,把沉甸甸十來斤rou的油紙包遞去。 “我說的是‘沒許人’。你肯定聽錯了?!?/br> 晏容時眼里隱隱約約帶了笑,并不和她爭辯什么,只說:“是么,大概是我聽錯了?!?/br> 依舊溫聲叮囑幾句“出入注意安全”,“留意搭話的可疑人物”,接過油紙包,往大街斜對面走去,身影消失來往人流中。 應小滿借著擦汗的動作,抬手捋了下長發絲,把發紅的耳尖擋在烏發后頭。 —— 準備的二十斤新鮮羊rou,一下切走十二斤。不到中午便收攤回家。 兩輪木轱轆車推出去的同時,坐在隔壁rou饅頭鋪子門口的四名晏家好手也跟著起身,遠遠地跟隨身后。 轉彎時,應小滿無語地瞅了一眼。 說過幾次不用,七郎始終不同意把人撤掉。余慶樓逃脫了兩名死士,他不怕他自己被刺殺,倒總擔心她這邊出事。這幾天出門時始終有幾個尾巴跟著。 她能出什么事?關在大牢里的方掌柜人在生死危急關頭,依舊惦記著爹爹的五十兩銀錠,想方設法叫死士來她這里討錢? 鉆在錢眼里的貪財鬼也做不出這種事吧! 但今天果然蹊蹺?;睾油锇胪局?,她居然真的被個陌生人當街攔了。 身后幾人知道應小滿不習慣,刻意綴得遠,來人并未意識到有人追隨,以為她孤身走在小巷中,對個十來歲的小娘子并不怎么在意,抬手把她攔住,多一句寒暄也無,直接便問:“應家小娘子,應小滿?” 應小滿腳下一個急停。 斗笠抬起三寸,仔細打量來人。 四十來歲年紀,青衫文士打扮,留山羊胡,說話間背著手,有幾分文人自矜神態。 “你誰呀?!彼璧貑?。 “我是何人不打緊。重要的是應小娘子父親臨終前的叮囑,去余慶樓歸還舊友五十兩銀這樁事,一來二去出了大岔子。呵呵,應小娘子的父親,其實就是莊九,對不對?!?/br> “……” 應小滿犀利地看來人一眼,二話不說,推起轱轆車就走。 來人往前兩步,借著小巷狹窄,以自身阻擋前路,抬手把車攔住。 “年紀輕輕的小娘子,縱然生在鄉郡不知禮數,總不能一個字不答,裝作看不見人。事關你父親的遺愿,小娘子若是個有孝心的,就該——哎喲!” 應小滿直接把人撞去路邊,轱轆車絲毫不停,從捂著老腰哎哎痛叫的文士身邊直穿過去。 拋下一句話:“別擋路。趕著回家呢?!?/br> 文士在窄巷攔人時,萬萬想不到主人口中“嬌憨可人、涉世未深,不難應付”的小娘子會是這種反應。 捂著被撞的老腰,眼前一陣陣發黑,等他好容易緩過氣來,小車早去遠了。 中年文士咬著牙,顫巍巍直起腰。追著小轱轆車的方向趕出沒幾步,身后忽地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腳步聲太輕,直到接近身后時才驚覺。文士警惕轉頭,迎面看見四個漢子以包圍的姿態站在四個方向。 “誰指使你來的?”為首的精壯漢子冷冷道。 “抓了再查?!钡诙€漢子道。 一記手刀劈在頸項。 文士生平引以為傲的一張如簧巧舌,連續碰到兩撥不聽他說話的,連張嘴的機會都沒有。眼前一黑,當場失去知覺。 —— 應小滿回到家里不久,便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應家三口都穿起了新買的夾衣。她坐在敞開的窗邊,借著天光記錄今天的進賬。 雨聲沖刷地面,聲聲入耳,反襯出小巷深處幽靜。然而這份難得的安靜很快被隔壁的動靜打斷了。 應小滿停下筆,納悶地側耳細聽。 幾句模糊的對話聲夾雜在雨聲里,隨即響起男子嗚嗚咽咽的哀求聲。沒說幾句,突然 “嗷~”一聲大喊,雨聲里格外明顯,喊聲中途斷了——人被堵住了嘴。 隔壁怎么像在打人吶? 她心里納悶,當天傍晚照常送藥給隔壁老仆時,便多打量了幾眼。 隔壁小院今日氣氛不尋常。東廂房門窗緊閉,五六個晏家好手看守得格外緊。 傍晚轉小的雨聲里,依稀還是能聽見廂房里的隱約嗚咽聲。 晏家幾個好手不愿多話,只和應小滿提起一句: “小娘子放心,里頭那個絕不是清白無辜的好人。此人背后之人了不得,小人等已經傳話給阿郎,只等深夜方便時,把人犯押解去大理寺?!?/br> “哦?!睉M聽得個囫圇,繞開那間廂房,走去西北窄門邊,打開門栓。 老仆接過藥碗時,渾濁的老眼上下打量,扯開嗓子問得還是早上那句:“哪個是你情郎???!指給我看!” 應小滿:“……” “老人家別鬧?!彼B拉帶哄地把老仆哄回他自己屋里坐著。 老人坐在屋里唯一的破舊木桌邊喝藥時,頭次見識老仆屋子的應小滿卻吃了一驚。 只見這老仆天天拿個竹掃帚打掃兩處院子,她還以為和自己老娘一樣,是個手腳歇不住的勤快人。沒想到他自己住了幾十年的這間朝北小屋里,墻角桌面,處處滿是灰塵污垢,竟像是許多年沒清掃的樣子。 難怪會整日咳嗽。應小滿心里嘀咕著,住在這么臟的屋子里,塵土入肺,能不咳嗽嗎? “老人家是不是看不清近處???” 趁著老仆喝藥的功夫,她打開所有的窗戶通風,抓起小院的掃帚抹布就開始幫忙清理屋里。 一邊打掃一邊放開嗓子高聲問:“老人家別只顧著掃主人的兩間院子,有空多看看自己屋里。桌子墻角臟得很!哎喲,死鼠?!?/br> 她趕緊把墻角里兩只僵硬的死鼠尸體掃出去了。 幾下把地面掃得干干凈凈,應小滿出去倒盆清水來,又回自家拿幾只曬干的絲瓜瓤,麻利地抹桌抹墻,擦洗多年老垢。 “老人家,你這套床褥子用了多久了?臟得看不出色,邊角全是洞,不能再用了!我家很快要回漢水老家,許多物件帶不走,待會兒我給你送套新床褥來?!?/br> 老仆已經喝完了藥,人就坐在陳年泛黃的床褥子邊,泛起白翳的兩只老眼直勾勾盯著煥然一新的屋里,也不知能不能看出差別。 任憑應小滿連說帶比劃,一句答話都沒有,就像人突然啞巴了似的。 說了半天不得回應,應小滿從門邊納悶地探頭進來看。老仆坐在床邊,花白頭顱一點一點,傳來均勻的呼嚕聲。 坐著就睡著了?!果然年紀大了。 應小滿便閉了嘴,安安靜靜地把門窗擦干凈,掃帚抹布放回原處,躡手躡腳地出去。 片刻后回返,抱來一床家里九成新的松軟暖和的床褥子,換下原本那套破洞露出泛黃棉絮的舊被褥。依舊輕手輕腳地出去。 吱呀一聲,西北小院的窄門原樣關好。 屋里的呼嚕聲消失了。老仆不知何時睜開了眼。 天邊最后一點亮堂天光照進屋里,照亮了門邊被擦洗得亮堂堂的桌面。 “小丫頭倒是難得的好心?!崩掀妥匝宰哉Z地道。 “外頭住的五六個,也不知哪個是她情郎。倒不好殺了?!?/br> —— 天色黑了下去。入夜后的雨勢驟然大了起來。 整個京城籠罩在迷蒙秋雨里。 門窗緊閉的東廂房內,中年文士被捆成個粽子,麻布堵嘴,狼狽地倒在地上。 中午攔應小滿時的自矜神色早消散干凈。黑暗屋里,文士神色焦灼,輾轉不安。 太平日子過久了,意外馬失前蹄,他連半天拷問都沒熬住,供出了效力的主家。 當然,他也不是傻子,咬牙不肯供出更多,只供說“鄭相麾下幕僚”,“你們抓錯了人”,好歹停下要命的拷問。 但自己當街攔住應小滿問話是事實。言語里又提起了“余慶樓”,“莊九”。 應小滿是人證。牽扯進她自己的爹,她會不會把自己的問話如實告知晏容時? 該死,晏七郎是小娘子情郎,她一定會說。 但晏容時知道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