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從前累著了容易眩暈,如今又添了咳嗽。早些睡罷,當心明早起不來?!?/br> 明天出攤的二十斤鮮rou準備妥當,她抬頭打量暮靄聚集的天色,拉下吊籃,取出三貫交子,對屋里喊,”娘,我出趟門?!?/br> “這么晚了,去哪兒?”義母在屋里問。 “七郎替我們寫了鋪子名,我去量一下門面能掛多大的匾,再去問問制匾要多少錢?!?/br> “這么晚了,做匾的鋪子還開門嗎?” “開門的!” 其實壓根沒去制匾鋪子那邊。 她只是不想大晚上待在家里,聽一次小巷里走過的腳步聲,便想一次,是不是七郎今晚過來。 饅頭鋪子老夫妻已經收攤,在店里點燈對坐吃飯。 店掌柜笑著招呼,“小滿,今天新開張,生意好得很,怎的人不大精神?可是哪處出了不順心的事?” 倒也沒什么不順心的事。應小滿抬臉笑了笑,“累著了?!?/br> 老板娘嗔怪地打了自家老頭子一下,“上趕著問什么不順心?!边f了一屜還溫熱的rou饅頭過來,“餓了罷?吃點rou饅頭。肚子里吃飽,心情就好?!?/br> “嗯?!逼鋵嵅火I,但想吃東西。 人坐在rou鋪子門面的店棚子下,就著一壺溫水心不在焉地啃饅頭。 忙活半天,又從家里走過來幾里路,出一身薄汗,低落的心情反倒好轉不少。 應小滿坐在濃重暮靄里,心里默想隋淼的轉述。 公務纏身。急召入宮。早晨回家換身衣裳,又匆匆入宮。 對,他當面坦誠過,自己有官身。上次陪她出來整治雁二郎,似乎還特意和官署請了一天假。 如此說來,七郎白日里坐衙當值,散值后追索謀害他的兇手,偶爾得空了翻找文書,查詢義父的主家和晏家祖父當年如何結下的仇。 此外還忙著整治家里通風報信害他的壞人,時刻防備著和他有血海深仇的自家家主晏容時,時不時還被急召入宮里…… 她咬了口rou饅頭,默默地感慨:他還真的很忙??! 自己最近也忙,每天大清早出門,傍晚回家。他那邊似乎忙到半夜? 兩邊湊不上時辰,見不上面也是正常。 細細地數一遍,其實統共也就五天沒見,并沒有想象里那么久。 心境漸漸放寬,微蹙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來。 汪——汪汪! 耳邊突然響起一陣響亮的犬吠,大街行人紛紛避讓。 這些天她陸續瞧見不少次,早晚兩次固定時辰,大理寺的官差又出來遛狗了。 應小滿坐在小巷口遠遠注視著。 這次帶上街遛四條細長黑犬,狗舍里應該還有兩只。 她心里一動,把吃剩的兩只rou饅頭重新包起,揣入懷中。跟店家老夫妻打一聲招呼,斗笠蓋在頭頂,苗條身影輕快走出小巷。 沿街慢跑的四只狗子同時停下,興奮地猛搖尾巴,低頭啃街邊吃了一半丟下的rou饅頭。 遛狗的差役猛拽繩索,但四只黑犬齊心協力不肯走,死活拽不開。 原本落在后頭的藍布小轎很快趕了上來,領頭的差役上去挨個踢一腳不聽話的狗子,喝道,“拉開。莫誤事!” 狗群里響起一陣護食的嗚嗚聲。 混跡在人群中的應小滿看得真切,滿意地笑了。 七郎不在的這些日子,她獨自琢磨報仇大計,確實有許多值得修正改進之處。 報仇大計修正第一條: ——堅持不懈,找準機會投喂大理寺的狗子,務必讓每只狗都愛上rou饅頭。 大理寺狗舍養著六只狗。等她報仇成功當夜,無論牽出來的是哪只狗,都會一路追蹤rou饅頭的氣味狂奔而去,她趁機從反方向順利脫身…… 被迫停在路邊的藍布小轎里傳出一聲質問。 “何事停下?” 藍布小轎里坐著的,當然是犯事待審的官員。不知為什么,嗓音聽來有點耳熟。 應小滿遞過懷疑的一瞥。 押解差役頗為恭謹地應答,“回寺正,前方獵犬貪食誤事。轎子馬上便走?!?/br> 寺正? 大理寺正?晏八郎? 應小滿的視線唰地越過狗子,盯去藍布小轎那處。 小轎里幽幽地傳出一聲嘆息。 “當眾稱我官名,生怕街上眾人不知曉轎中何人,爾等無名小吏竟也放肆羞辱于我。你自己存心故意為之,還是奉命為之?” 這回話說得長,聽得格外清楚。 熟悉的頹唐沮喪語氣,自怨自艾的調調兒。轎里坐著的,當真是晏八郎! 報仇大計修正第二條: ——仇家的仇家就是朋友。 ——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 晏八郎和七郎的兄弟關系似乎不錯(?),又都和家主晏容時有仇。是個合作的上佳人選。 七郎近日忙碌,不得空和她商議報仇大計的話,找晏八郎商量,似乎也行? 當值官差慌了手腳,還在躬身和轎中的晏八郎解釋,只是例行稱呼官職,并無絲毫羞辱之意…… 無人注意之處,一道苗條身影迅速閃入大理寺西側窄巷中。 無聲無息地潛入大理寺狗舍。 唰——一聲細微輕響。飛爪攀上墻頭。 應小滿抖了抖飛爪繩索,輕盈落地,安安靜靜地在墻邊等候。 不多時,清凈小院外果然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隨即開鎖聲響起,幾名官差把便服青衣的晏八郎客客氣氣請進院中,啪嗒,重新鎖上。 晏八郎對著落鎖的院門發了一陣呆,回身走到細竹林邊緣。人剛在大理石桌椅面前坐下,眼角無意中瞄見墻角陰影里坐著掰鐵爪的人影,肩膀倏然一抖。 “晏八郎,還是我?!睉M打了個招呼,把最后一根鐵爪掰起收攏,牛皮袋掛回腰間。 “……又是你?!标贪死芍匦侣渥?。 重新被拘押入大理寺,他顯然心情不怎么好,開口就是冷嘲熱諷。 “你這美人蛇無甚大用。半個月過去了,他還好好活著,反倒折進去我一名心腹?!?/br> 兩人都知道“他”指代何人。 提起八郎的所謂“心腹”,應小滿肚子里就冒火。 “你那心腹晏安瘋瘋癲癲的,說話顛三倒四,做事半點靠不住。你有沒有正常點的心腹?” 晏八郎羞惱道,“家里被他梳理過幾茬,已經宛如金湯鐵桶一般,留下的皆是他的人。晏安為人機警謹慎,躲過了幾次清洗,這回竟也折在他手里,我還去哪里尋旁的心腹!” 提起晏安就想起傷心事,這次除了折去一個心腹,還折進去他大筆私房銀庫…… 脆弱同盟互相瞪眼,空氣凝滯,半晌沒說話。 晏八郎閉了閉眼,大口灌下幾口冷茶,忽地又冷笑。 “晏安折了不打緊,一個外院家仆罷了。不是還有小娘子你么?!?/br> 他睨視面前少女在朦朧燈下越發顯得精致的眉眼。 “這回被短暫放出大理寺,雖說他主要為了展示家主權威,羞辱于我,以‘減刑’的由頭,強逼我做一些無謂事……但這趟回家,倒也不是全無所獲。我向來以為他不近女色,哼,高看他了!小娘子可知,晏容時這些日子在外宅金屋藏嬌,暗藏了一位外室?” 應小滿:? 她不知道! 應小滿震驚說,“狗官還是個色鬼?” 這一聲脫口而出,顯然發自真心。晏八郎滿意地笑了。 始終帶著審視懷疑的陰郁眼神終于和緩三分。他招手示意應小滿再走近些,附耳低聲告知。 “已折在晏容時手里的晏安,拼著全力留下一點最后線索,不會有假?!?/br> “是個容色絕佳的美人,年齡與你相仿。晏容時自以為家中已是他的天下,竟把他安置的外室夜里接入家中閑逛庭院,賞魚吃果子,如此囂張!晏安親眼所見,絕不會有錯?!?/br> 晏八郎掩著隱約興奮,主動出謀劃策: “他既愛美色,我們便有機會。美人蛇,把你的美色用起來。行刺不止用刀?!?/br> 應小滿卻聽得不大高興。 賞魚吃果子怎么了?她和七郎也一起賞過魚,一起吃過果子呢。 她當即反駁,“我報仇雖然不打算用刀,但動手快得很,一眨眼的功夫便報了仇,哪需用什么美色。你這人滿肚子壞水,不像個好心眼的?!?/br> “……”晏八郎的臉登時被罵黑了。 即便仇家的仇家,也很難成為朋友。 脆弱同盟瞬間反了水。 晏八郎惱火萬分: “你自詡功夫好,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報仇,為何半個月過去,晏容時還好好地活著?只有一個緣故,你無能!” 應小滿也給氣著了。 “叫我在深夜小巷里單獨撞見他,一眨眼的功夫,我便報了仇!” 她怒道,“之前大街上撞見過幾次狗官,前呼后擁,十幾名壯漢護衛,如何下手?豐松院又那么大,幾十間屋子,三四十仆人,我壓根找不到他,如何能報仇!” 晏八郎神色忽然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