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七郎當晚沒來。 第二天白日里隋淼倒是來了一趟,送來整筐時令鮮果,葡萄,石榴,甜瓜,枇杷。 當天傍晚,應小滿洗凈了鮮果子,蠟燭燈籠點得小院里亮堂堂的,桌布鋪開,鮮果子和家常熱菜擺了整桌,領著阿織在小院里等人。 等來等去,等到華燈初上,卻還是只來了隋淼。 這回送來一小瓶新釀的葡萄酒。 “七郎公務纏身?!?/br> 隋淼略過細節,只簡略道,“死了個不該死的人。死在了不該死的地方。此人是關鍵證人,意外身亡牽扯進了十一郎?!?/br> “七郎昨夜急召入宮,御前應對,今早回家換一身衣裳,又急匆匆入宮。只來得及托小的把rou鋪招牌字幅帶來,再和應小娘子說聲對不住。對了,這瓶葡萄酒是昨日宮里賜下的,帶給應小娘子做賠禮?!?/br> “七郎說,應家和晏家關聯的京城舊事查出少許眉目了。等他手上這樁急務了結,盡快趕來,當面詳述?!?/br> 應小滿原地發了會兒怔,才點點頭,從隋淼手里接過御賜的稀罕葡萄酒。 所以,七郎今晚不來了? 她從前磕磕絆絆讀過幾篇詩文,“葡萄美酒夜光杯”這句記得清楚。 隨葡萄酒送來一盞罕見的琉璃夜光杯,八角杯身幾乎透明無色,底座刻蓮花。朱紅色的葡萄酒傾倒入透明琉璃杯里,香氣彌漫整個院子。 她不甚有興致地倒了半杯,先呈給阿娘,再往阿織嘴里塞一顆葡萄。 “……這啥味道?!绷x母這輩子頭一回喝葡萄酒,口味喝不慣,嗆得死去活來,喝一口再不肯喝。 應小滿自打吃過酸中帶甜的櫻桃,對酸里帶甜的酒味倒不那么排斥,接過琉璃杯,自己抿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葡萄酒。 “七哥好久沒來了?!卑⒖椊乐鹌咸?,扳著小手算日子,“一天,兩天,四天……” “三天?!睉M更正,“說好的三天,沒來?!?/br> “哦?!卑⒖椑^續念,“一天,兩天,三天……” 應小滿拿筷子撥了撥香氣撲鼻的燉羊rou,挑一塊塞阿織嘴巴里,總算把小丫頭反復數日子的聲音給堵上了。 燈火亮堂的小院安靜下去。只有她自己心里不安穩。 一遍又一遍,心里忍不住嘀咕著: ——說好的三天后過來呢? ——說好的一起商量報仇大計呢? 第33章 應小滿打開隨葡萄酒送來的信封。 信封里裝一幅上好的宣紙, 紙上寫“應家羊rou鋪”五個大字,字跡遒勁帶鋒,七郎果然寫得一筆極好的字。 拉開院門時,隋淼還在門外等回復。 “七郎問應小娘子, 寫得字可滿意?若不滿意的話, 他再寫幾幅也無妨的?!?/br> “字很好, 不必改了?!睉M抿著唇問, “七郎很忙么?長樂巷這么近,昨日公務纏身,不能抽空過來, 前兩日也不得空,只托你送東西?” “七郎最近都不在家中,接連幾日睡在官廨?!?/br> 隋淼低頭稟道:“七郎這次險些遇害,家中有人暗中通風報信, 但朝堂之敵才是欲治七郎于死地的幕后黑手。上回七郎過來七舉人巷, 被人暗中盯梢尾隨, 盯梢的兩人被當場擒獲。短短一兩日,卻又出了重要人證暴死之事。最近七郎不輕易前來應小娘子這處, 也有保護之意?!?/br> 應小滿點點頭。她明白隋淼說的是實話, 也明白七郎保護她的心意。 但或許剛才喝了兩杯葡萄酒, 有點上頭的緣故, 心底有股熱氣往上涌。 她已經很久沒見七郎, 很久沒和他說話了。 阿娘說,等七郎來,問一下沈家的事他如何想的。她自己最近也琢磨出許多關于報仇動手的新念頭, 打算和他細細商量。 ——說好的三天內過來呢? ——自己不來,派人三番兩趟地送東西。把她當做小阿織, 腦袋瓜子里只惦記著吃嗎? 目送隋淼快步離去,應小滿表面上沒說什么,關上門,隨手揪下一串十來顆葡萄,遞給阿織。阿織蹦蹦跳跳去洗葡萄。 說好的三日爽了約,卻又時刻惦記著給她送時令鮮果,遣隋淼登門當面對她解釋。 心里有個小人說,該體諒他;卻有另一個小人跳出來說,不痛快。 正好阿織洗好了葡萄,跑過來踮腳捧起瓷碗,“阿姐也吃!七哥送的葡萄好甜,又大又甜!” 應小滿彎腰含住阿織遞過來的葡萄,嚼了嚼,滿嘴清香。 堆了整盤的時令鮮果子,紅石榴剖開,甜瓜切成瓣,誘人的果香彌漫小院。 母女仨圍坐在桂花樹下,應小滿取過琉璃杯,又給自己倒了杯葡萄酒。 “七郎是不是說好今天來,結果人沒來?送來這許多貴價果子,稀罕葡萄酒,也沒說定明天來不來?!?/br> “他在咱們這處賃下四個月的東廂房,卻沒正經住幾晚。晚上到底要給他留門呢,還是不給他留門……”義母邊剝石榴邊絮絮地念叨著。 應小滿抿了抿唇。唇線弧度抿成一條直線。 葡萄酒上頭,喝得有點暈暈乎乎的。 借著沖上頭頂的那股酒勁,她砰地放下酒杯。 “家里現成的羊rou,鋪子門面也準備妥當。娘,明早rou鋪子便開張罷?!?/br> 義母停下動作,吃驚道,“這么快?不需要再準備準備?鋪子上頭的匾還沒做……” “rou鋪子有沒有匾無所謂,有rou就行。出攤罷?!?/br> * 話糙理不糙,應小滿脫口而出的話說得其實很對。 rou鋪不需要氣派的匾額,有rou賣就成。 清晨時分卸下門板,鐵鉤子掛起新鮮羊rou,一串千響紅炮仗拿長桿子掛在迎風高處,噼里啪啦鞭炮聲響徹鄰里小巷,應家羊rou鋪便開張了。 “開業惠賣上等肥羊rou一斤百文。rou臊子一斤百二十文。羊下水一斤二十文。買三斤rou送羊大骨一根?!?/br> 應小滿把滿頭如云烏發拿布帕子扎起,小巧耳垂上只墜一對銀玉蘭耳墜,對好奇圍攏詢價的主顧們利落報價,隨手一刀切下,拿油紙包攏,遞給頭單生意主顧,“一斤羊rou整?!?/br> 頭單主顧是個家住附近的中年婦人,驚道,“小娘子,你未過秤!哪有嘴里報一斤便算一斤的道理?!?nbsp;不肯伸手接rou。 應小滿耐心地放下斬rou刀,提過桿秤,把油紙包扔上秤盤。 秤頭在十六兩刻度處齊平,顯示稱重一斤rou整,半分不多,半分不少。 “切rou斤兩多少,我手下有數。嬸子多來幾次便知道了?!睉M把油紙包又遞過去,婦人大感驚奇,和相熟的鄰居們熱絡議論起來。 因為頭天開張的緣故,附近住家們都議論說rou饅頭老店邊上,有個美貌小娘子開了家羊rou鋪,幾戶主婦專程來買個新鮮。 應小滿切rou包rou,義母收錢找錢,如此做下三五單買賣,主顧們驚奇地發現,這rou鋪小娘子下手切rou,壓根不必過秤,一刀下去,斤兩奇準! 主顧們嘖嘖稱奇。京城人好熱鬧,越罕見的事傳得越快,消息頓時一傳十,十傳百地在附近傳了出去。 新開張的應家羊rou鋪門面前排起人龍。 不少都是風聞起了好奇心的鄉鄰嬸子,過來“三兩”,“二兩”地買rou。無論要多少斤兩,應小滿都是一刀。 天還未過午,準備好的二十斤羊rou便賣個精光。 “承蒙惠顧生意,明早再來?!绷x母不住地和主顧們打招呼。 天氣漸漸熱了,應小滿額頭沁出一層薄薄的晶瑩細汗,阿織小手掂一塊浸井水的涼帕子,踮腳給阿姐擦汗。 義母關上門板,坐在桌子邊上數銅板。 二十斤rou半天賣光,還賣出不少rou臊子、羊下水,只今天的收入,就超過了三貫! 義母又驚又喜,數錢的手都隱約發顫:“rou鋪子生意……原來如此好做的么!整羊一只三貫錢,我們半天就回了本,家里還有十斤羊rou……小滿,小滿!一起算算,咱們能賺多少!” 應小滿一口氣喝完整杯涼茶, “京城的rou鋪子生意確實好做。明天把剩下的羊rou賣完,一斤羊rou賣百文,十斤千文 ……” 她盤算了半日,“娘,刨去店面賃金,賣一只整羊,凈賺半貫綽綽有余?!?/br> 錢財仿佛從天而降砸在頭上,義母抱著新入帳的沉甸甸的幾千文錢,如墜云中,簡直不敢往下想。 “咱家兩天賣一只整羊,一個月下來賣十五只,豈不是能賺到……七八貫這么多?!” “我這就去找羊商那老頭,繼續跟他買羊?!?/br> 應小滿抱起裝滿銅錢的竹籃子,“娘別急著把銅錢串成貫。就這么抱給老頭看,告訴他這是我家rou鋪開張半天的進賬,看他還賣不賣羊給我?!?/br> 賣。當然賣! 只要rou鋪生意好,不砸了坐商的整羊招牌,哪有放著生意不做的道理。 六貫錢撒出去,應小滿這天踩著漫天彩霞回家時,牽回兩只哞哞叫的肥羊,一左一右拴在桂花樹下。 義母在屋里咳嗽。 阿織蹦蹦跳跳地跑出來迎接,如實跟應小滿說,“嬸娘下午一直這樣??瓤瓤?,咳咳咳。嬸娘還叫我不要跟你說?!?/br> 應小滿抬手摸了摸小腦袋,遞過路上買的兩塊芝麻糖,“那就悄悄地跟我說?!?/br> “嗯!”阿織捧著芝麻糖,蹲去肥羊面前瞧新鮮去了。 應小滿側身望向東廂房的方向。 屋門半掩著。 七郎喜歡在屋子里放置小物件,路邊盛開的一簇小花,河邊揀來的漂亮鵝卵石,心情好時隨手畫的一幅小畫,形狀別致的樹葉子做成的書簽…… 搬家時都搬過來了。 搬家那天七郎收拾東廂房,小物件放在案頭窗邊,現今依然在原處。 說來給付了四個月的賃金,其實搬家當天,人深夜便走了。細算起來,一夜也未住滿。 晚飯過后,應小滿心情低落地鋪開黑布,取來刀具,用一套新買的磨喝樂[1]把阿織哄去屋里玩兒。 趁阿織不在,在晚霞漫天的夕陽余暉里,一刀下去,宰了只羊。 刀太快,連叫聲都沒有。 義母在屋里躺著,忍著一聲接一聲的咳嗽,出來想幫手。應小滿把老娘趕回屋里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