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三人圍攏樹下的石桌依次坐下,應小滿吸著氣繼續吃酸甜爽口的櫻桃,耳邊聽兩人輕聲交談。 當夜跟隨七郎的最后兩個家仆,一個叫晏圖,一個叫何歡。 晏圖的尸身第二日午時浮出洞明橋下,溺水致死,身上無任何外傷痕跡。何歡失蹤。 八日前,京畿地界兩百里外的汴河下游河道,何歡的尸身被沖上岸邊,送回京城查驗,依舊是溺水亡故,身上無任何外傷痕跡。 “溺水……”七郎思索著,“兩人的具體死亡日期如何?” “晏圖的死亡日期很明確。就在郎君失蹤當夜溺水身亡,第二日中午便浮尸河中。何歡的尸身被尋獲時已經高度腐敗,但仵作查驗的結果,依舊是郎君失蹤當夜死亡?!?/br> 自從晏圖的尸身撈起之后,晏家便有傳言:七郎大醉后失足落水,晏圖和何歡這兩個貼身看護的家仆難以脫逃責罰,畏罪投水自盡。 只因為何歡生死不明,難以定論。 七郎:“因此,半個月后,何歡的尸身在兩百里外的下游尋獲,更加坐實了我大醉后失足落水、家仆畏罪投水自盡的說法?” “是?!彼屙档皖^道,“晏圖和何歡的尸身相繼尋獲、郎君現身之前的那幾日,族中幾乎下了定論,已經開始討論日子,準備給郎君……立衣冠冢?!?/br> 七郎在燈下聽得笑了。 但那股笑意卻和往日的笑不大一樣,帶著些嘲弄涼薄的意味。應小滿看在眼里,只覺得陌生,嘴里酸酸甜甜的櫻桃都突然沒滋沒味起來。 她心不在焉地叼著櫻桃。 晏家的兩樁人命案子,原來都是七郎出事那夜的家仆。按照七郎的說法,里頭有個jian人害了另一個忠仆,怎么最后連那jian人也一起死了? 晏七郎帶著那股瞧著有點陌生的笑意,吩咐隋淼: “查晏圖家底。把他家中人情來往,親族詳情,家中變故細細地篩一遍。他沒本事弄來出城的馬車,外頭必然有人給他極重的好處,里應外合圖謀成事?!?/br> 隋淼起身告辭,悄無聲息出門。 兩人重新落座,應小滿在燈下挑挑揀揀看著不酸的櫻桃,挑出十三四個,兩人分吃了,她抬手掩住小小的呵欠。 七郎抬頭打量中天月色,也起身告辭。 臨走前除了把上次塞給他的紙交子如數奉還,還額外帶來幾張,塞去應小滿手里。 “我已歸家,手里不缺錢。這些都是我自己的私房,你拿去用?!?/br> 應小滿捧去燈下清點一遍,七郎的私房錢竟然都是兩貫、五貫的大額交子,她如今手里的交子有二十七貫之多了。 應小滿把二十七貫的交子放進吊籃,突然想起什么,小跑去灶臺邊,從細竹篾覆蓋的竹籃里取出一小碟桑葚追出了門。 七郎此刻已踩蹬上馬,斗篷和風帽把身形遮掩得嚴實,看樣子深夜還要去別處。 應小滿捧著桑葚遞去七郎馬前:“家里今天買的桑葚,娘說給你留一碟,說不定你今晚回來呢。嘗嘗看,可甜了?!?/br> 七郎解開風帽,在月色下重新露出翩然風流眉眼,內雙上挑的桃花眼此刻愉悅彎著,眼中光芒比頭頂星辰更亮。 “比櫻桃還甜?”他笑問一句,在馬上俯身下來,“我嘗嘗看?!?/br> 應小滿掂起一串桑葚遞過去。 即將遞到嘴邊的時候,不知怎么偏了幾寸,手指先碰到溫熱的嘴唇,她心里一跳,手停頓在原地。 那溫熱的唇瓣卻追上來,把她指尖掂著的幾顆桑葚抿了過去。 七郎叼著桑葚坐回馬背,此刻月色下的柔和笑意和剛才燈下議事時的神色截然不同了。 “果然很甜?!?/br> 應小滿捧著桑葚站在門邊,目送馬匹離開巷口,馬上人影遠遠地沖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回家。 直到馬蹄聲消失在夜色里,砰砰劇烈跳動的心跳才逐漸平緩,她的心情卻莫名高漲,輕快地幾乎哼出歌來。 她抱著桑葚愉快地一轉身——迎面正對上兩張放大的臉。 靜悄悄的家門邊陡然出現兩個身影,驚得她差點灑了滿手桑葚。還好兩個身影齊齊拱手行禮,原來是這幾日幫忙看守門戶的車夫。 如今應家人都知道了,十一郎派來的所謂“車夫”,其實應該是護衛,一個姓王,一個姓胡,很有本領。 日夜守門辛苦,應小滿心里敬重他們,客氣問,“兩位大哥有事?” 兩名護衛表情復雜。 “十一郎之前有意登門拜訪,被應小娘子拒絕。十一郎自知在銅鑼巷時言行不當的緣故。不知要如何彌補之前的過錯,可令應小娘子回心轉意,愿意見十一郎?!?/br> 王護衛還繼續勸說,“十一郎這般身份的貴人,謙恭懇切的姿態極為難得。應小娘子拒一次也就罷了,總不能當真賭氣不見。應小娘子這邊有什么要求,櫻桃枇杷,罕見的時令果子之類的,可以隨意提……” “我的要求在銅鑼巷時就提過了?!?/br> 應小滿奇道,“七郎欠賬四貫,十一郎替七郎支付了欠債,我們當面對清了賬。十一郎還要見我做什么?我沒其他要求,也不見他?!?/br> 兩名護衛嘆著氣道,“會把應小娘子的話如實回稟?!?/br> 應小滿關門回小院。 門外的王胡兩位大哥雖然幫她家守門,心卻向著十一郎,張口閉口都是“十一郎這般身份的貴人”,她聽得不大樂意。 京城滿大街都是貴人,她要殺的仇家晏容時也算是個貴人,那又怎樣? 她繼續坐回樹下冥思苦想,不自覺學用起晏七郎的常用口氣詞。 “首先,得添置暗色的衣裳,免得一門栓下去血跡扎眼。其次,還得帶一身換洗衣裳,在屋里換好再干干凈凈地開窗出去,免得身上留下氣味……啊?!?/br> 在首先要做的事之前又添上一句:“得先試一試大理寺的狗?!?/br> —— 七郎這一走又幾日不見蹤影。 隔壁的沈家娘子倒是喜悅地來敲門道謝。 “我家當家的終于發俸祿了。應嫂子是坊間少見的實在人,自打搬來京城,逢年過節各家不是送文房詩畫,便是熏香佛經,頭一回有人家送米糧?!?/br> “不瞞應嫂子,上回窘迫到想挑揀些同僚家里送的節禮送去當鋪,我家當家的不許,說被同僚逛店看到笑話,在京城抬不起頭做人。我家阿奴飯粥都吃不上了,書房還擺著許多充門面的名貴硯臺,金箔經書……”說著說著,人哽咽地抹起眼角。 義母聽得嘆氣?!霸奂沂青l下苦過來的,不懂京城那些貴價東西。鄉下人送物件不是米面就是rou蛋,不要笑話咱們土氣就好?!?/br> 沈娘子紅著眼眶,“誰敢笑話應嫂子?我家那位去年才調升入京,從前還不是在鄉郡里過活?我阿父也在鄉里教一輩子的書。依我看,送米面rou蛋才是實在人家。哪像京城里這些六七品的芝麻京官,各個打腫臉充胖子……” 兩人站在門邊,你一言我一語,絮絮叨叨閑聊了小半個時辰。 義母關門回來,難得感慨了句,“隔壁沈娘子雖說是官人娘子,倒是個實在人。我上回沒說錯罷,她還真是教書先生家的女兒?!?/br> 應小滿在家里收拾東西,擦得雪亮的飛爪用牛皮囊掛在腰間。 這幾日得了七郎的告誡,她不去長樂巷,擔心自己誤了七郎清理門戶的事。但新搬來的北邊街巷陌生,她沒事便四處轉悠。 一來,手邊有錢財便有底氣,七郎給的私房錢實在太多了,她心思忍不住活絡起來,想看看附近有沒有出讓的rou鋪子。 二來,她雖然不去長樂巷,但長樂巷里的仇家晏容時總要出門的罷。她每日辰時前后出巷口,沿街慢慢地走一程,撞運氣。 今天的運氣不大好,又沒碰著。 她一路往大理寺衙門的西門內大街方向走,沿路買了兩個rou饅頭,兩個油酥餅。 接近清明,街上已經許多售賣寒食節吃用的馓子,她停下來買馓子時,身后忽地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呼哧喘氣聲,附近行人唰的往兩邊退讓,讓出好大一片空白路段。 兩只身體細長的黑犬被一名黑底鑲紅邊衫子、腳蹬皂靴的官差牽著,呼哧呼哧地奔跑過街。 應小滿買馓子的動作頓住,大理寺的狗! 最前方飛奔的狗原來是開路清道的。 清出大批路面,后面長溜的佩刀官差,領頭官差手里提叮叮當當的鐐銬,隊伍中間抬一頂藍布四人小轎。 沿途百姓指指點點。 “又有官員犯事,拘到大理寺受審。朝廷優待士大夫,未定罪前留三分體面,用轎子把人請去。但你看前后的官差都緊盯轎子,鐐銬時刻準備著。涉案官員敢逃跑的話,當眾上鐐,那就難看得很了……” “原來如此,您見識真廣?!睉M恍然謝過熱心指點的京城百姓。 出言指點的人笑道,“小娘子新來京城的罷?多待幾年,人人都曉得。就在去年秋冬,朝廷才出了好大一起官司,牽扯進幾十位官員,這條街天天有官差押著一長溜藍布小轎入大理寺受審……” 京官犯事應小滿管不著,她只盯大理寺的狗。 兩條黑犬從遠處逐漸跑近,她放下馓子,把尚冒著熱氣的rou饅頭迎風掰開。 rou餡鮮香彌漫。 趁著所有人視線都盯轎子的當兒,rou饅頭往路邊咕嚕嚕一丟。 兩條黑犬撒著歡兒沿著路邊飛跑,忽地原地一停,圍著半個rou饅頭鼻尖猛嗅,歡快地搖起尾巴。 后頭的官差氣喘吁吁奔來,叱罵兩聲,把rou饅頭踢去旁邊,兩條黑犬沮喪地夾起尾巴繼續往前奔。 應小滿瞧著瞧著,眼睛發亮。 rou饅頭好用! 買好的馓子包好放進布褡褳,她把斗笠往下壓,順著細長黑犬奔跑的方向追去。 一行官差隊伍到了大理寺衙門前頭,果然分成兩列。 藍布小轎抬去衙門里,腰刀鎖鏈的差役跟隨入衙;兩只細長黑犬熟門熟路地轉入側邊狹窄長巷,自邊門上開的半尺竹洞鉆入。 遛狗的差役跑出一身熱汗,和邊門值守的同僚抱怨了半日。 幾個官差站在遮陽檐下閑話,誰也沒注意到,一道輕煙似的身影在門口一閃,便消失了蹤跡。 “汪——汪——” 犬舍里五六只獵犬齊聲高吠,遛狗回來的官差停下閑話,笑罵說,“這些狗東西,遛了兩只,另外四只也要出去。吵吵嚷嚷的?!?/br> 狗廨人不多,只有兩名差役忙碌地灑掃,喂狗,誰也沒有注意到一道苗條身影沿著廊子四處逛了一圈,認認真真地踩點。 此起彼伏的犬吠聲突然一停。啪嗒,耳邊又接連傳來幾聲開銅鎖聲。 應小滿感覺有點不對,從廊柱后悄悄瞄一眼,正好看到官差逐個籠子開鎖,把剩下四只獵犬放出來遛。 蹲在籠子里的獵犬們眼神炯炯發亮,八只眼睛一齊盯向她藏身的廊柱。 應小滿:“……” 趕在四只獵犬放出籠子之前,犬舍角落處嗒地一聲輕響,雪亮飛爪攀上墻頭。 “汪——汪——”放出籠的四條獵犬撲到一處內院墻邊,齊聲大吠。 幾名官差詫異地停下閑話,奔去那處角落檢查,院墻邊躺著半只香氣四溢的rou饅頭。 “這些畜生還得再練練,半個rou饅頭把它們饞的?!惫俨顐兞R罵咧咧把狗拉走,“誰把吃剩的rou饅頭扔這處?掃地的趕緊收拾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