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不是丟了東西?!绷x母驚得發白的臉色直到擋雨屋檐下才好些,擰著身上積水艱難地說: “咱家門外有、有東西?!?/br> 昏暗油燈映出屋外,義母斷斷續續地道,“洪水一進來,我趕緊關院門。外頭有什么東西,咚/咚,一直敲我家的門。黑燈瞎火的,我不敢開門看。小滿,是不是水鬼……是不是河里淹死的水鬼順水漂上門找替死鬼來了!” “你聽,你聽!”義母驟然抓住她,“它來了,它又來了!” 咚的一聲。什么東西撞在院門上。 檐下兩人屏息靜氣。良久,又是咚一聲。 “我去看看?!睉M取下油燈,蹚水進屋,從箱籠里翻找出老家帶來壓箱底的二十斤包鐵門栓。 她一手提油燈,一手提門栓,不忘安慰義母,“多半是木桶木盆之類的順水飄來,撞著門上。如果是鄉鄰家的盆桶物件,索性拿進來?!?/br> 她自己從小跟義父進山打獵,不大信鬼神。越說越覺得是這么回事。 義母點起平日里不舍得用的蠟燭,高高舉起,映亮一小塊院子。 應小滿趟過小院齊腰深的積水,油燈占手,她從手提著改成嘴叼著,把鐵門栓牢牢抓穩在手里,唰一下拉開院門。 咚,隨水飄來的物件正好隨著晃動水波輕輕地撞一下門。 八尺長,兩尺來寬,人型,有手有腳。 油燈不怎么亮堂,昏暗黃光幽幽地映亮半尺地界,映出撞門物件的輪廓—— 蒼白的面孔,紛亂如水藻的烏黑長發,雙眼緊閉,死死扣住門檻邊的慘白雙手。 染血單衣泡在水里,衣擺如水草般輕輕搖晃著。 應小滿的臉色也發白了。 她震驚地張了張嘴。 撲通,嘴叼著的油燈掉進水里。 燈滅了。 黑黢黢的夜色里,除了雨水滴滴答答落入水中的聲響,響徹耳邊的,只有應小滿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跳聲。 河里才見過幾次,沒想到……這么快就被她親撞上了! “伢兒,怎么了?” 蠟燭也被雨水澆滅,夜色伸手不見五指,義母顫聲在堂屋門口問,“外頭什么東西?” 應小滿趟著積水,背對屋門,把門外的沉重物件往院子里搬。 邊吃力地搬邊說,“京城走、走水路的……大生意?!?/br> 第4章 天光亮起時,銅鑼巷的積水還沒退盡。 家家戶戶拿盆子往外潑水。應小滿家的賃屋在巷子里頭,地勢偏高,情況還好一些。巷口有淹得厲害的人家,一家老小在屋瓦上蹲了整夜。 滿屋子漂出去的鍋碗盆勺別指望了,人平安就是萬幸。 還好早上雨勢逐漸停下。蒙蒙亮的天邊現出魚鱗云,今天或許能轉晴。 義母抱著積水泡透的兩床被子,應小滿踩著梯子往屋頂上攤開,指望出太陽能曬一曬。 院子里泥濘到無處落腳,義母抱怨,“當初三百文賃下銅鑼巷的屋子,還以為咱們占了便宜。唉……活該這里便宜?!?/br> 說話間,視線不經意轉到緊閉的西屋,立刻被蛇蟄似地轉開。 “說起來,昨夜你拖回來的那東西……” 義母以“東西”兩字含糊帶過: “你還真往家里搬!幸好夜里沒詐尸。咱們跟他無冤無仇,他死了還敲咱家的門,今天趁天光亮堂把他趕緊送義莊,盡快入土為安罷。停在家里,我心里瘆得慌?!?/br> 昨夜受了驚,油燈掉進水里熄滅,應小滿黑燈瞎火地摸索,把隨著水勢撞門的浮尸磕磕碰碰順著積水拖進屋,放在西屋炕上。西屋的門關上就再沒打開過。 但應小滿敢把尸體拖進屋里,自有她的打算。 “先不急著送義莊。我昨夜瞧著像是淹水新死的,說不定……”說不定這兩天家人會一路沿著河道尋過來。能順利送還尸首的話,必定會得一筆不薄的酬謝金。 但這么打算,尸身在家里不定要停個幾天,義母只怕不答應。應小滿有點犯難。 正躊躇如何說通自家老娘時,遠處又響起一陣細細的哭聲。 哭聲斷斷續續,仿佛失了母貓的幼貓兒,嘶啞得聽不清。 有人砰砰地敲門。對面楊嬸子的嗓門高喊,“應家嫂子!” 義母把被褥往上遞給應小滿,轉身開門,兩人在院門邊議論好一陣,義母心酸地抹了下眼角,回身在灶上摸索片刻,捧出兩個熱蒸餅,硬塞給楊嬸子。 楊嬸子抹著淚把蒸餅收進竹籃里,又去砰砰砰敲另一家鄰居的門。 “怎么了?”應小滿坐在屋瓦上看得清楚。 “真是造孽?!绷x母唏噓,“斜對門徐家的寡婦昨夜沒了。聽說被水沖走一床新被子,徐嫂子心急火燎地蹚水去撈,又不舍得燈油,黑燈瞎火地在門檻邊絆了一跤,摔在水里沒爬起來就……她家早沒了男人,跟我們家一樣立的女戶。如今娘又走了,剩下個小女娃怎么活?” 應小滿踩著木梯下來。經過放錢的吊籃時,義母叮囑她,“拿一貫錢下來。街坊鄰居家里出事,出點份子應該的。待會兒帶錢去徐家看看?!?/br> “哎?!睉M伸手把細繩扎好的整貫錢撈在手里。 屋里到處都是退水后的泥濘,兩人仔細地清掃地面,義母不住地嘆息,“好好在自家里住著,誰想到會發大水淹進門?如今還死了人,造孽啊?!?/br> 視線不經意又轉到緊閉的西屋,義母眼皮子再度劇烈一跳。 “剛才話沒說完。西屋這個你還想留著?昨夜運氣好沒詐尸,誰知道今夜會出什么狀況。趁白天陽氣重,趕緊叫人拉個車送義莊——” 兩人才提起西屋停的尸身,西屋里突然砰地一聲響動。 義母驚得手一抖,“什么動、動靜!” 應小滿三兩步擋去前頭,把鐵門栓提在手里,謹慎推開西屋門。 尸體依舊穿昨夜那身濕透的單衣,從仰面躺著的姿勢變成面朝下的掙扎姿態,一只蒼白的手搭在炕邊。 義母隔門一眼瞧見,頓時驚得面無人色,“詐……詐尸……” 應小滿臉色同樣有點發白。但她畢竟從小跟義父進山,鳥獸尸體見得多了,年輕少畏,提著門栓進門,砰地把門反關起。 隔門高喊一聲,“我把西屋門反閂了。哪怕是詐尸,新死的法力有限,又和我們無冤無仇,我和它斗一斗。娘在外頭聽著動靜。動靜不對的話,你別管我,跑出去尋鄉鄰幫忙?!?/br> 義母驚得細微發抖,牙齒咯咯戰栗,扶著桌子側耳聽半日,屋內靜悄悄的,什么動靜都沒有。 ……這就更可怕了。 “小滿,里頭到底怎么了。你、你說句話啊?!?/br> 西屋門打開了。 應小滿腳步虛浮,目光發直,人幾乎是飄出來的。 她恍惚地走去屋檐下,麻木地扯動繩索,降下吊籃。麻木地把吊籃里剩下的一貫錢提起,揣在懷里往門外走。 義母惶喊,“去哪兒!” 應小滿: “請郎中?!?/br> “請郎中做什么!”義母大急,“我又沒發眩暈!那貫錢是咱們娘兒倆整個月的飯食錢!” 應小滿捏著家里僅剩的飯食錢,目光里也帶出點茫然。 事情急轉直下,大出意料之外。她混亂中著實想不通—— 原本好好的偏財路子,水里撈尸,等家人尋找過來,把尸身完好送回,得一筆不菲的酬謝金……穩賺不賠的生意,怎么變成這樣了呢。 “娘,必須請郎中?!?/br> 她恍惚地說,“昨夜撈回來的尸體……他還在喘氣?!?/br> …… 郎中當然是平時相識的李郎中。 “昨夜發水時,從水里救起的活人?” 李郎中連連搖頭,“不是我說,這等來歷不明之人,是個大麻煩?!?/br> 屋里不是閨女就是寡婦,李郎中只得自己拿布巾坐在炕邊,擦干凈“尸身”面孔,再擦拭水草般糾結成一團的烏黑長發。 “人死在水里倒好,直接報上官府,拉去義莊了事。你們瞧瞧現在半死不活的樣子?!?/br> 郎中邊擦邊嘆氣,“高熱不褪,肺里嗆水,身上多處淤傷,左手手背一個血窟窿,瞧著好生可怖,興許牽扯進謀殺命案。人活著進你們家門,如果又死在你們家里,必定要引來官差問話。搞不好把你們孤兒寡婦家都牽扯進去?!?/br> 義母聽著聽著,嘴唇哆嗦起來,“昨夜才拖進來,我們現在就把他扔出去——” 郎中眼皮子一陣狂跳, “那老夫豈不是謀害共犯,不行不行!” 應小滿的想法倒是簡單得很,“那就想辦法救活了。等把人醫好之后,勞煩郎中給我們家做個見證?!?/br> “醫者父母心,當然盡力救治?!崩芍醒燮ぷ油煌坏靥?,感覺自己似乎踩進個泥坑,“但治病抓藥,可不是嘴上說說的小事。救人也不是靠嘴上說說救人?!?/br> “應家嫂子也在,老夫給你娘兒倆個當面把話說清楚,四百文是出診費和今天的藥錢。以后再抓藥錢可得另算。治不治?” 應家母女倆互看一眼,齊齊沉默了。 滿屋安靜里,只有炕上受傷高熱的病人昏迷中微弱急促的呼吸聲。 應小滿開口和阿娘商量,“四百文,也就幾天的賣魚錢,能換回一條人命。娘,治罷?!?/br> “四百文我們出得起?!?nbsp;義母嘆氣,“但你沒聽郎中說?以后再抓藥錢可得另算。誰知道還要出多少?這可是個無底洞。救個素不相識的人……” “談不上無底洞,每天多殺幾條魚的事。娘,治罷?!?/br> 郎中畢竟久居京城,在義母的遲疑神色里出言指點: “我看這位郎君身上的單衣是上好綢緞質地,雖說血污了一大片,賣不出價錢,但家境出身應是不錯。昨夜他漂來時,身上有沒有其他值錢物件?簪子、扇墜子、玉佩之類,哪怕綢緞袍子也能換個兩貫錢?!?/br> 應小滿搖頭,“什么也沒有?!?/br> 水流從河道倒灌入陸地,衣裳鞋襪俱沖走,身上還能留件蔽體單衣,是他運氣好。 郎中扼腕惋惜,轉眼又有個主意。 “既然是家境不錯的好人家出身,人不見了,多半有家人四處搜尋。這兩天你多出去打聽打聽,最近有沒有失蹤案子。你若能順利尋到家人,把活人交過去,嗨呀,少不得有重謝酬金?!?/br> “那是!活人比死人值錢多了?!睉M恍然贊嘆,“郎中你懂得真多?!?/br> 李郎中老臉一紅,咳了聲,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