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應小滿隱身在巷口暗處,警惕盯向船上側立著的貴人身影。 早晨貴人立于船頭,居高臨下瞧她,她掙脫牙婆一瞥便走。貴人相貌囫圇看了大概,只記得個頭似乎和第二個燈籠齊平。怎么換身衣裳,身量倒高出第二個燈籠少許? 記得模糊,興許記錯了。但船肯定是同一艘船。 在她盯看的當兒,河里十來個穿黑色貼身水靠[3]的漢子好像“水鬼”一般,來回地搜尋,卻沒尋獲什么,扒在船舷上喘氣搖頭。 直到她請來郎中,順著河岸往鑼鼓巷回趕時,河里燈籠映得水如白晝,十幾個“水鬼”還在一遍遍地搜,岸邊聚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 忽然眾人齊齊一聲大喊,三四個“水鬼”從江里合力拖出一具尸體,尸體身上以粗繩索纏繞兩塊大石頭,遠遠瞧著像是泡腫了,比尋常身體胖大許多。 郎中站在應小滿身邊,驚得咂舌,“世風日下,世風日下!綁縛石頭推入河中,這是赤裸裸的謀害??!難怪大理寺的官船停在水道中央,打撈尸體。唉,尸身泡腫這樣,像是落水四五日的光景了?!?/br> 應小滿瞥一眼大船燈籠上掛出的“大理寺”三個字,虛心請教郎中,“大理寺是什么哪處寺廟?管收尸么?” 郎中笑得嗆咳起來,“小娘子初來京城,還是要四處多看看聽聽才好。這大理寺可是京師斷案的衙門所在。普通的打架偷竊官司找順天府,一旦出了人命要緊官司,一律要移交大理寺勘驗的?!?/br> “原來如此?!睉M謝過郎中指教,“郎中別看熱鬧了,趕緊去銅鑼巷,我娘等著艾灸呢?!?/br> 兩人往鑼鼓巷走,她自己倒回頭又看一眼。 河里尋著尸體,河上的動靜居然還沒停,十幾個“水鬼”繼續下水尋摸。 “尸體不是找著了?”應小滿詫異問,“怎么還在亮燈搜尋?” 郎中猜想,“興許找著的這具尸體不是他們要的?” 他悄聲向初來乍到的小娘子念叨了幾句京城本地傳說。 “這條汴河從京城橫穿而過,水流滔滔,直通外縣。聽說京城每年都有許多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失蹤案子,咳……尸身都走水路了?!?/br> 應小滿恍然,“如此說來,在河里撈尸能賺錢么?” 郎中嚇一跳,連連擺手,“做這行的叫撈尸人??嘀骷依锍龃髢r錢請尸回家,錢雖好賺,損陰德!都是八字重的壯年男子做撈尸生意。你這年紀的小娘子賺不得?!?/br> 應小滿點點頭,臉上卻還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時不時回望一眼黑黢黢的河岸邊。 船頭側立的貴人依舊低頭注視著滔滔翻滾河水。 第3章 這天半夜淅淅瀝瀝下起春雨來。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只是京城南邊的鑼鼓巷本就一年四季泥濘,小雨連綿的季節里,鑼鼓巷理所當然積了水。 應小滿穿一身防雨的油衣[1],提著空網兜,腳下趟著積水走進巷子。才走幾步,門里的義母聽到動靜,已經拉開窄門迎出來。 對著倚門張望的義母,應小滿搖搖頭。 河道水位暴漲,這幾天捕魚的收成都不大好。雨下個不停,魚市買魚殺魚的主顧少了五六成。 義母那邊洗衣的生意也比晴天少了。 母女兩個關起院門,從屋檐下解開吊籃,支起兩張小杌子并排坐著,仔細數一遍吊籃里頭的銅子兒。 “除去這個月的三百文月租錢,還有兩貫并四十個銅子兒?!?/br> 義母欣慰說,“還好京城魚價貴,前陣子積攢不少。咱們就兩張口,省點吃,兩個月花銷足夠的?!?/br> 應小滿有點煩惱?!罢埨芍械腻X沒算進去?!?/br> 義母連連擺手,把吊籃又吊回去屋檐下, “我都多少年的老毛病了。請郎中也治不好,不請郎中也能過去。不用花冤枉錢?!?/br> 灶臺邊響起忙碌動靜。應小滿坐在門邊,抬頭出神地瞧一會兒雨里低飛來去的燕子,和義母商量: “我看這場雨三兩天不會歇,河道退水又得三兩天。魚市的生意看來不能一年四季的做,得找個別的生計?!?/br> 義母邊切菜邊說,“魚市那邊不去也好。最近你去得勤快,興許搶了旁人生意,不知哪些缺陰德的貨色在背后嚼舌根,我都聽到好些。說你是 ‘殺魚西施’,街頭浮浪兒專來尋你買魚殺魚之類的閑言碎語?!?/br> 應小滿聽得笑了,漂亮眼睛彎成月牙兒,“殺魚西施?這綽號還不錯。管他來買魚殺魚的是什么人,只要給錢的都是主顧?!?/br> “不成?!?nbsp;義母放下菜刀,“被人潑上‘色相招攬生意’的臭污水,女兒家名聲毀了,多少錢能洗干凈?你最近少去魚市,做點別的生意罷。我看京城人愛吃,我可以做咱們鄉里豆腐腦兒的生意,出去支個早點攤子賣?!?/br> “娘你歇歇?!?nbsp;輪到應小滿不樂意。 “做早市豆腐腦兒生意,三更就得起來磨豆子。你身子累著,暈眩又發作怎么辦?京城總有不那么辛苦能賺錢的行當?!?/br> 義母突然緊張起來,三兩步坐回應小滿對面,攥起她的手: “我聽說前些日子牙婆攛掇你的事了,有些行當再賺錢也不能做。想想你爹,咱們千里迢迢來京城,可不是為了把你賣去大戶人家做牛馬!” 應小滿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娘放心,爹的話我記得很牢。我千里迢迢來京城,當然是為了報仇殺狗官的!” 義母聽前半截話時眼含欣慰,聽到后半截,一個沒忍住,激動地咳起來。 “不不不,老頭子都入土了,你爹的話不用記那么牢——” 應小滿已經起身去拿油衣。 說起來,她有大半個月沒去城北打聽仇家消息。趁著下雨無事正好走一趟。 —— 但今天注定是個意外頻發的日子。 應小滿才走出銅鑼巷口就吃了一驚,河道邊的景象和往日大不相同。 甲胄鮮明的官兵冒雨排成兩排把守河岸,幾個身穿朱紅官袍的官員來回奔走,大聲呵斥什么,撐傘看熱鬧的百姓層層疊疊,一個個伸長脖子往河里張望。 應小滿掂著腳尖也往河里張望一會兒,喲,還是水鬼。 二十多號身穿黑色水靠的“水鬼”在湍急河道里一趟趟地扎猛子尋摸,眼熟的雙層官船依舊停在河中央,大白天地亮起滿船燈籠,映照得滔滔白浪反射亮光。 “又怎么了?”她湊近圍觀人群,“還是尋尸體?” “可不是?!眹^婦人興致勃勃地說,“聽說這回掉下水的是位官爺!” 旁邊一個明白人插嘴說,“驚動禁軍的人封鎖河道,落水的肯定是個大官?!?/br> 另一個更明白的圍觀客道,“也不見得是官。京城這處貴人多了去了。也有可能是哪家的衙內公子,或者皇親國戚家里的人。但非富即貴是肯定的,瞧瞧這陣仗?!?/br> 圍觀客沖河道邊排成兩排的禁軍一努嘴,“人報的是‘失蹤’,‘或落汴水‘。意思說,只是尋不見人,不見得跌落水里,就已經越過順天府驚動禁軍,派遣如此之大的陣仗沿著河道找尋啊?!?/br> 應小滿正屏息靜氣地聽幾位明白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剖析情勢,河邊眾百姓忽然齊齊又發一聲大喊。 陣仗聽著耳熟,應小滿往燈籠明亮的大船處望去,果然見幾名“水鬼”托舉一具腫脹尸身浮出水面。 燈火映照得鮮明,圍觀百姓發出一陣陣驚駭噫聲。 這具尸身被水藻纏繞,已經腐爛得看不出面目形狀了。 “哎,水底沉尸現世,或許又牽扯出一樁冤案,可惜不是他們要尋的貴人?!?/br> 圍觀客惋惜嘆氣,“如果昨晚剛剛落水,水里泡一夜,絕不至于爛出森森白骨。還得繼續找?!?/br> 果然,“水鬼”們并不停歇,又紛紛扎猛子下河去。 應小滿露出思考的眼神。 她扭頭問最明白的那位圍觀客,“貴人落水失蹤,尸身尋獲送回家里,會得大筆酬謝還是會被扭送去官府衙門?” 圍觀客驚異地瞥來一眼。 斗笠油衣擋住應小滿的大半個身子,只看得出是個穿素色布衣裙的身量苗條的少女。 “小娘子聽口音是外地人罷。如果能把貴人的尸身順利送回家宅,那還用說,必然會得厚厚賜賞,說不定夠吃用半輩子的?!?/br> 圍觀客揶揄地笑了,“但京城處處都是貴人,咱們這種布衣小民,連貴人的出身相貌都一問三不知,又如何憑借尸身斷定貴人身份?萬一弄錯了呢?送對門路你得橫財,送錯門庭你得一頓狠打。小娘子,即使尸身擺在你面前,就問你敢不敢?” 應小滿嘶了聲,“這門生意不好做?!毕胂胗謫?,“不是貴人家里呢?也會捱一頓狠打?” “不是貴人家里就不相干了。送錯尸身最多挨頓罵,你還不會跑嗎?!?/br> “哦。多謝指點?!?/br> 河岸邊圍觀的人群里,她把身上油衣裹緊幾分,吃力擠出人群,依舊去城北。 這趟城北之行卻大有收獲。 走過一處不認識的街巷時,雨勢陡然大起來,她跑去路邊茶肆下避雨。茶肆在雨天里生意門可羅雀,茶博士無事可做,和屋檐下躲雨的應小滿閑聊了兩刻鐘,意外收獲許多新消息。 原來京城高門當中,除了勛貴門第的雁家,還有個出名的晏家。 晏家是詩禮大族,世代長居京城,祖上出過宰相,城北的宅子綿延幾里。 她不熟“晏”字,茶博士蘸水把字寫在門板上才恍然。擺出虛心求教的姿態,又細細問了許久晏家的情況,越聽越感覺,像。 像義父咬牙切齒提起的——蔫兒壞的文官世家。 雨勢減緩時,天色也逐漸暗下。應小滿慢騰騰地往回走。 今日第二個意外就在這時發生了。 三月初晝短夜長,京城人愛吃,看重早晚兩頓飯食,天擦黑時沿街就開始出攤,吆喝聲此起彼伏,熱騰騰的煙火氣彌漫街巷。 應小滿路過一個炸羊頭簽的攤子,耳邊聽到攤主和熟客閑聊,“聽說城南魚市淹水了?” “淹了!我才蹚水過來。早晨還好好的,下午突然河水倒灌,淹了一大片。這兩天別去魚市?!?/br> 應小滿腳步頓住,轉回去問,“魚市淹水,附近銅鑼巷淹了沒有? “靠在一處的地界,哪能不淹?”食客邊吃邊說,“銅鑼巷全淹,到處都有鍋盆在水里飄。小娘子家在銅鑼巷?趕緊回去撈東西?!?/br> 應小滿心里一緊,裹緊油衣,快步往回小跑。 鑼鼓巷果然里外都淹了。水位突然升上一大截,河水倒灌上岸,汴河里停的官船已不見蹤影。河道中央黑黝黝的,耳邊只聽到水流沖刷岸邊的隆隆聲響。 銅鑼巷淹到了腰。整條巷子泡在水里。 天色完全暗下去。木鍋木盆在水里四處飄,四處都是喊聲和孩子哭聲。 應小滿摸黑蹚水時被不知什么東西狠撞下腿,吃力地扶著墻往深巷里挪,“娘!” 喊了半日義母才顫顫巍巍來應門。 院門泡在及腰深的積水里,里外合力推拉,好容易打開道縫隙,等應小滿擠進去就急忙關攏。 小院里黑黢黢的,只有掛在高處的油燈露出微弱亮光,映在義母發白的臉上。 眼看阿娘神色驚恐,應小滿邊蹚水進屋邊安慰,“我們家丟了什么東西?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以后攢錢重新買便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