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
一 阿丑怎么也沒有想到,她踏進王家大門聽到新婚丈夫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我就是死也不會娶這個丑八怪。那是稀稀疏疏的鼓樂剛剛停下來時,從一扇窗欞里軟軟飄過來的聲音,都是憤怒,卻了無生氣。沒有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這婚嫁中必不可少的六禮,他們根本就沒把她當作新婦。阿丑的嘴角微微揚起一絲笑意,兩只眼睛笑成彎月亮,她毫不遲疑地踏過高高的門檻,她就是要嫁進這深深庭院。 沒有人過來揭開阿丑的紅蓋頭,阿丑自己給掀了起來,簡單布置的婚房紅得耀眼,襯得阿丑身上的紅嫁衣熠熠生光,并蒂蓮花開滿了裙底。阿丑推開了緊閉的房門,晚間的夜風卷起地上的枯枝敗葉,打著轉兒往前送,風里裹挾著不知名的濃郁花香,阿丑輕輕地吸了吸鼻子,眉心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憑著一早的記憶,阿丑摸索著往院外走,長長的裙擺拖在地上,竟似聽不見一絲聲音。出了月門,斜道里忽然竄出一盞雪白的燈籠,燈籠里的火燭正正地照在阿丑的臉上,驚得阿丑不自主地轉過臉來。 鬼,鬼??!一聲慘叫銳利刺耳,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嚇得抱著頭蹲在地上簌簌發抖。阿丑嘆了口氣,蹲下身把掉落在草地上的燈籠拾起來。聽這個小丫頭的聲音,應該是給她送茶的菊香。阿丑輕聲問道,菊-香吧?你別怕,我是阿丑,你今天給我送過茶的。 菊香縮在墻角,卻只是嚶嚶地哭。阿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臉頰,凹凸不平的皮膚糾結著從額頭一直扭曲到嘴角,她輕輕地垂下眼斂,銀白的月光透過樹葉密密的縫隙照在阿丑界線分明的整張臉上,右臉頰細膩如玉脂的肌膚玉蘭花一般,讓人忍不住想輕輕地嗅上一下,映襯得扭曲的左臉越發的猙獰。 阿丑靠近菊香,邊把手扶在她的肩上,邊輕細語地告訴菊香,我這左臉是被大火燒了,知道把你嚇著了,實在是抱歉,你還好吧?菊香原來微微發抖的身軀慢慢停了下來,她從墻角里抬起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阿丑的右臉,眼睛卻越來越圓,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剛才嚇著她的同一個人。 但一觸到阿丑的左臉,菊香立即就把頭低了下去,阿丑留給她的那個淺淺的笑容她也沒敢看。阿丑剛想問院子里路該怎么走,就聽見前面忽然有吵吵嚷嚷的叫喊,伴著急促的腳步和時斷是續的低泣。菊香就有些驚慌,怎么了?不會是少爺出事了吧?阿丑的聲音就焦急了,快帶我到他的房間。阿丑心想,我不能一面都見不到他。 跟著菊香,穿過曲廊,繞過花堤,密密的竹林后赫然掩著一個小小的庭院。院子被明燭照得雪亮,一間房門口來來往往地進出著端茶、倒水、持藥的婆子、丫頭。菊香拉住一個慌慌張張從房里出來的婆子問,少爺怎么了?婆子邊急走著邊說,還不快去幫忙,繼而低語道,袁先生都走了,讓老夫人準備著。 菊香驚得捂住了嘴,她身邊的阿丑已快步沖進圍了層層的人群。其實人并不多,只是屋子不大,大家又都緊挨著,就讓阿丑覺得綾羅綢緞、珠釵環翠了一屋子。所有人都眼望著床上那個氣息幾無的人,錦緞下的人猶如薄薄的一張紙,掀開被子,風都吹得走,端正精致的五官,讓人越發象看著一個畫上的人兒。 屋子里的人是在阿丑顫著聲音叫了一聲子遠后,才發現這屋子里突然多了一個人,有膽小的女眷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就有不怒而威的聲音,誰在大叫大嚷?如此沒有規矩。眾人紛紛退到一邊,就有著紫羅對襟衫兒的婦人從床前移步出來。 阿丑急忙伏下身去,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夫人。夫人看著伏在地上還穿著紅嫁衣的阿丑,卻對旁邊扶著她的胖老婆子說,福媽,她怎么來了?送回去。 阿丑一聽急忙抬起頭來力爭道,夫人,讓我留下來侍候子遠吧。夫人原本憂傷的眼睛鋒利起來,眼光一遍又一遍掃過阿丑的左臉,好久才說,你應該知道自己是怎么嫁到我們王家的,沒規沒矩的到處亂闖,當是荒野鄉村。這里沒你什么事,回你自己的屋去。 阿丑沒有起身,她的眼里轉著淚,竭力地忍著,望著夫人那張有些慍怒的臉,不卑不亢地說,雖然王家娶阿丑不過是為子遠沖喜,但既然阿丑嫁了子遠,那就是他的人,夫君重病,妾身理應侍奉在側,萬不敢有虧于婦德。 旁邊的人都看著地上的阿丑竊竊私語,夫人的臉沉了下去,福媽突然指了兩個仆役,大聲叫道,把新姨娘送回去,夫人的話你們沒聽見。就上來兩個小廝來拖阿丑,阿丑一邊極力掙扎,一邊撲倒在夫人腳下,哀求道,夫人,留下阿丑吧,阿丑可以治好子遠的病。 眾人一驚,有人露出鄙夷的神色,夫人回頭看了看床上聲息全無的人,揮了揮手,斥退了仆役,冷冷地對伏在腳下的阿丑說,我留下你,但如果你治不好子遠的病。。阿丑靜靜地接道,阿丑不敢茍活于世。 屋子里的人都漸漸地散了,有夫人開口,沒人再多說一句話,但一字一句都分明地寫在各自的臉上,沒人相信這個新嫁進來的丑姨娘。夫人的心思讓眾人心底冷颼颼的,她已經為子遠找好了活人殉葬品。 阿丑請夫人留下了菊香,小丫頭跟阿丑說話已經不再戰戰兢兢的了,只是仍然不太敢看阿丑的臉。人散了,房間一下子空了下來,阿丑循著濃郁的花香,找到了墻角花架上兩大盆紫荊花。阿丑讓菊香找人把紫荊花都搬出屋子,然后守在門外,別讓人來打擾她。 阿丑的心跳得厲害,她緩緩地走向床邊,有十年的光景了,她一直在腦子里想象著,十年的時間,他已經變成怎樣的一個人了。臉龐修長了,眉心輕皺著,薄薄的唇象從前一樣抿得緊緊的。阿丑伸出手,想撫在這張臉上,手到半空,卻又折了回來,摸在自己的左臉上,眼里滾下淚來 王家的人一整夜都在忙著子遠的后事,連城里從前的袁太醫都來看過子遠了,誰會相信一個剛來的丑姨娘,看看子遠的面色就知道了,斷斷活不過天明。子遠的房里,燈火整夜的大亮著,卻沒人聽見里面的一點兒聲息,連守在門口的菊香也禁不住拿耳朵悄悄地貼在了門上。 司晨雞鳴了三次,才把歪倒在門檻上的菊香叫醒,聽到屋里阿丑喚她,這才睡眼矇眬地進去。阿丑斜靠在床邊的木凳上,臉色蒼白,全身的力氣都象被抽空了一般。她遞了一張藥方給菊香,菊香偷偷地瞄了一眼仍然閉著眼躺在床上的子遠,呼吸已粗重了許多,阿丑看一眼菊香說,子遠少爺已經緩過來了,但需要調理一陣子,暫時還不可以見人。 菊香拿著藥方找到夫人的時候,興奮的臉都紅了,福媽驚愕地鼓著她的金魚眼,夫人扶著福媽的手微微地顫抖著,臉上悲喜交集,徑直就往子遠的院落里來。院子里已經等了許多王家人,都在私下議論著新來的丑姨娘,子遠房間的大門緊扣著,沒人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看見夫人,眾人把目光都投向了她。 阿丑推開大門,對著匆匆趕來的夫人行了一禮,夫人急欲推門去看子遠,卻被阿丑攔在了門外。阿丑從容不迫地面對著夫人和眾人說,子遠少爺目前萬不可接觸生人,著了邪氣,請大家回吧。福媽生氣地大聲嚷嚷,夫人也不能進去?阿丑放低了聲音,為了子遠少爺好,望夫人見諒。夫人恨恨地看了阿丑一眼,什么話也沒說,一甩袖子,扶了福媽的手就出了院子。 三天三夜,阿丑沒有離開子遠的床邊一步,子遠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就象畫中的人活了過來。只是讓阿丑想不到的是,子遠清醒過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出去。阿丑看見子遠眨動的睫毛,看見他越來越清亮的眸子,也看見他眼里隱藏的厭惡和恐懼,他只是看不見阿丑見他醒過來的歡喜。 菊香正端了熱水進屋,看見清醒過來的子遠,立即高興的大呼小叫,沖出門外就去告訴夫人了。菊香興沖沖地領著夫人往子遠的院落趕,還邊說邊用手比劃著子遠的情況,嘰嘰喳喳的象個小鳥。 遠遠的,看見奔過來的夫人,子遠偏過頭來叫了一聲娘,夫人一下子握住子遠的手,眼淚就直往下掉,跟在后面的眾人也都唏噓不已地感嘆著,菊香轉了轉頭,眼睛在屋子里掃了好幾遍,低低的自言自語道,阿丑姨娘怎么不見了? 二 清涼的露氣還沒有散去,就聽見子遠房里傳來“哐啷”一聲響,接著就是子遠低低的怒吼,我不吃她送的藥,給我出去,出去。不到半分鐘,就見菊香雙手持了已摔碎的瓷碗匆匆走了出來,才出院門,就見到立在門邊的阿丑。 菊香行了禮,阿丑看了看托盤里的碎片,輕輕嘆了口氣,還沒說話,菊香就搶著說,阿丑姨娘,你這幾天三更半夜起床給子遠少爺熬的湯藥,他一次都沒喝,我看你還是不要再熬了,反正都是白辛苦。 阿丑看著菊香淡淡地笑了一下,反倒安慰她說,我倒沒有什么辛苦的,只是子遠少爺不服這藥,于他身體極為有害,去把我屋里剩下的那盅藥汁端來,我給他送去。 菊香遲疑了一下,有些擔憂地看著阿丑,她現在已經不害怕看阿丑的臉了,有時候,她覺得阿丑姨娘的臉其實并沒有想像的那么可怕,阿丑姨娘舉止嫻雅,說話又那么好聽,要不是那場該死的大火,不知道阿丑姨娘有多漂亮呢。阿丑輕輕拍了拍菊香的肩膀,菊香沖著阿丑露出了兩個好看的酒渦,然后一轉身就“噠噠”的跑遠了。 阿丑端著藥汁進屋的時候,子遠正背對著大門,象是在看墻上的一副山水畫,看得出,經過前些日子的調理,子遠的病已無大礙,雖然她也常常向丫頭們問起子遠的病情,但總不如自己親眼看見放心。阿丑走到書案邊,便輕輕地喚了一聲,子遠。 子遠象是渾然不覺,阿丑不得不又喚了一聲,子遠。子遠猛地回過頭來,阿丑好象看見一瞬間的驚喜,接下來的子遠,卻與剛才那個默然靜立的子遠已完全不似一個人。子遠的整張臉因憤怒變成通紅,他用手指著看上去已經愣住的阿丑,暴怒道,誰讓你來的?我不想見你,你給我出去。 阿丑等子遠平息下來,靜靜地說,我來不是讓你生氣,只是希望你能把藥喝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夫人很是擔心你。阿丑沒有想到這幾句話更是激怒了子遠,他差不多是在咆哮了,我是死是活不用你來cao心,我說過不想見你,這輩子我都不想見你。子遠隨手拿起藥盅就往阿丑身上砸去,guntang的藥汁剎時就浸透了阿丑右臂的長袖,阿丑忍著痛,低下身拾起砸碎的藥盅,向呆呆地看著她的子遠行了一禮,轉身就退出了房間。 所有的人都沒有料到,阿丑一早奉送湯藥的事會這樣激怒子遠,王家的人更是發覺,自從阿丑嫁進王家,救活了子遠,子遠就象完全變了一個人,連菊香有時候也不禁抱怨道,子遠少爺怎么一見阿丑姨娘就這么兇巴巴的,阿丑姨娘做什么都不對。沒人想到,黃昏時分王家又掀起了更大的風波。 子遠的書僮云兒把休書遞給阿丑的時候,阿丑正在窗下,就了日光補一個小小的童子香包。阿丑沒接休書,身子晃了晃,不由自主地靠在了窗欄上,云兒遲遲疑疑的把休書放在了繡繃上,囁嚅著說,阿丑姨娘,其實,其實。。少爺原來不是這樣的人。 夫人讓福媽來請阿丑的時候,福媽偷偷地瞥了一眼阿丑,新姨娘還是象往常一樣恬淡,好象什么都沒發生。阿丑隨了福媽款款的走進廳堂,一進廳堂,禁不住大吃一驚,王家上上下下二十幾口人全都立在了廳堂兩邊,夫人一臉肅穆地坐在紫檀木桌旁,子遠垂首站在夫人身側。 阿丑依禮走到夫人身前,叩頭請安,夫人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象以往那樣讓阿丑起身。有丫頭過來倒茶,茶水注進茶盅的清脆瀝瀝可聞。夫人啜了一口茶,環視了一下四周,方才開口,把大家伙召集來,主要是為了阿丑的事情,阿丑嫁進王家也有一段時日了,我是應該出來說個話了。阿丑,抬起頭來,我有話問你。 阿丑抬起頭來,坦然地看著夫人,夫人審視著阿丑的臉,頗為嚴厲地問道,阿丑,你可是心甘情愿地嫁進王家?你可是真心要嫁給子遠。阿丑點了點頭,接著說,阿丑愚駑,能嫁入王家是阿丑大幸,能侍候子遠少爺亦是我一生大幸。 子遠的臉慘白如紙,他把臉轉向一邊,他是連看都不愿看一眼阿丑。夫人更是臉若冰霜,厲聲又問,阿丑,你可有違“七出”之例。阿丑低聲道,阿丑萬萬不敢。 夫人臉露笑意,望著眾人說,你們都聽見了吧,阿丑從嫁進我王家起就是我王家的人,阿丑是我娶進門的,沒有我的應允誰敢休了她。阿丑,把休書給我。 夫人伸出手來,阿丑遲疑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了休書。夫人接過休書看了一遍,鐵青著臉擲到子遠身上說,你讀的圣賢書都到哪兒去了,以怨報德的東西。阿丑今天就搬到“碧云軒”你也該有個人好好管管了。 搬到子遠的“碧云軒”阿丑一驚,不知是喜是憂。子遠卻已頓足道,我寧愿死了好,你們當初何苦救我。話未說完,人已踉踉蹌蹌沖出了廳堂。眾人目瞪口呆,看看還跪在地上的阿丑,都輕輕地嘆了口氣。 秋風起的時候,阿丑住進“碧云軒”已經月余,子遠整日呆在書房,根本就不與她碰面,偶爾一個照面,臉上都凝了冰。阿丑也不以為意,在“碧云軒”進進出出,兩只眼睛笑成了彎月亮。阿丑見不到子遠,卻常常見到子遠的書僮云兒。云兒從阿丑面前經過,阿丑就拉住他,請云兒吃她新做的桂花糕。云兒吃得兩個腮幫鼓鼓的,吃飽了,云兒會端了桂花糕進書房,對子遠說是夫人送過來的。 秋風漸緊,園子里的“白繡球”和“胭脂濃”已開出碗盞大的朵兒,阿丑正侍弄花木,菊香帶著幾個小丫頭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說是一定要讓阿丑姨娘幫忙做幾盞河燈,聽說今年放河燈會很熱鬧,大家都比拼著要拿出最漂亮的河燈。 沒想到又到了放河燈的中秋,阿丑的臉微微一沉,但只一瞬間,阿丑又笑逐顏開地接過了小丫頭手上的絹紙、細竹條等一應做河燈的物事。金桂樹下,阿丑就著手中的東西,只一盞茶的時間,一個玲瓏別致的河燈就脫手而出。菊香捧著河燈,不住地贊道,我就說阿丑姨娘的手最巧了,連城里制燈的師傅都及不上呢,阿丑姨娘,這樣的燈我也要一個。菊香一開口,一起來的小丫頭們都爭著要阿丑幫忙做燈。 天將黑的時候,阿丑把最后一個河燈做好了,這只河燈跟十年前中秋夜晚的河燈一模一樣,阿丑拿在手上反反復復地看著,似看見十年前那沖天而起的大火,那小小的河燈一剎那就成了飛灰。阿丑望向子遠的書房,房里的燈暗著,一早,子遠就去書院了,聽說是拿了文章去請教夫子了。阿丑緩緩推開書房的門,檀木和書冊的香氣撲面而來,阿丑的手指輕輕地滑過書案,一本半開的書攤放在書案上,阿丑把書捧起來貼在臉上,有子遠的溫度,熟悉而又陌生。阿丑快走到門口時,停下了腳步,她躊躇了一下,反身把手里那盞精致的河燈擺在了書案上,一個小小的祈愿都是好的,只是阿丑不知道這小小的河燈竟是她災難的開始。 月上中天了,子遠單薄的身影才從園外慢慢的走來,屋里的丫頭仆役,阿丑早就吩咐他們去睡了,剛一看見子遠出現,阿丑就立即持了三彩瓷燈迎了上去。四周一片寂然,連秋蟲似乎都已入睡了,碎銀子般的月影兒隨了風東搖西蕩。阿丑將手中的那一小片光亮照在子遠的腳前,兩人只慢慢地往回走,誰都沒有說一句話,金桂的濃香彌漫在整個園子里,靜謐中阿丑能聽見自己有些雜亂的心跳。 阿丑只顧著為子遠照明,沒看見前面一塊凸起的石塊,被長長的裙擺一帶,阿丑整個身子突然就往前傾,她禁不住輕呼一聲,眼看就要跌倒在路邊,旁邊一支手有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阿丑驚魂未定的轉過臉去,子遠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象是受到驚嚇的是他。一看見阿丑轉過來的臉,子遠立即掉轉了目光,阿丑黯然地低下頭說了聲謝謝。 推開書房的門,阿丑先把房里的燭火點亮,悄悄地看了一眼子遠,子遠神情淡淡的,阿丑略略屈膝行了一個禮,就持了燈往回走。才走到門口,猛聽到子遠喝道,站住,這。。這是你放在桌上的。阿丑回過身,見子遠手捧著那盞小河燈,雙眼死死地盯著河燈,蒼白的臉上隱隱糾結著淡青的筋絡。阿丑心下一冷,忙接著說,菊香幾個丫頭央我做的河燈,多做了一個,拿了給你,圖了好彩頭。 子遠捧著河燈的手微微地顫抖著,突然,他一把揉碎了菲薄的河燈,用力往地上一擲,瞪圓了眼睛,聲嘶力竭地吼道,誰要你做這個的?誰讓你進來的?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子遠發狂一樣用腳猛踩著幾不成形的河燈,雙手卻猛捶打在自己的胸口,原本束好的頭發也散落下來,整個人失心瘋一般。 阿丑驚得呆了,好半天,才一下子撲過去,抱住了發狂的子遠,一邊流淚,一邊不住地說,子遠,子遠,你不要這樣,這樣你會傷著自己的。你不喜歡河燈,我以后不做就是了。你不想見我,以后我不會再出現在你眼前了。你不要這樣。。 子遠安靜下來,只片刻,就突然沖開阿丑的雙臂,拔足往院外狂奔,阿丑只緊跟著追了幾步,就跌倒在地上。阿丑忍著疼用胳膊將身體撐起來,抬起頭,她只看見子遠轉眼就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樹影中。阿丑伏下身,輕輕地抽泣著,子遠又哪里還記得她,就算記住了,又如何? 三 除了夫人,王家人的竊竊私語,阿丑并不是視而不見,子遠已有好一陣子沒回“碧云軒”了,就是回來,也只是去夫人的屋里請安。阿丑安然如常,灑掃庭院,侍弄花木,為夫人趕制罩衣,為子遠的書房熏香,就象子遠仍天天進出“碧云軒” 阿丑喚菊香把子遠書房里的枯菊搬走,換一盆秋蘭進來,菊香嘟著嘴氣鼓鼓地把秋蘭擱在花架,阿丑邊清掃書案,邊頭也不抬地問,菊香,有什么話就說吧,你都忍了一早上了。菊香“蹬蹬蹬”地走到阿丑跟前,仰著一張圓臉氣咻咻地說,阿丑姨娘,子遠少爺不好,他不該這么對你,他不該和那個叫錦心的姑娘在一起,他都有了阿丑姨娘了。 阿丑笑著撫了一下菊香的頭,說小丫頭,又聽人胡說了,以后可不要亂說子遠少爺的事了。菊香不滿道,阿丑姨娘,人家是為你好嘛,不想讓阿丑姨娘受欺負。阿丑蹲下身來,雙手捧起菊香圓圓的臉蛋說,我知道小菊香的心腸最好了,阿丑姨娘最喜歡我們菊香了。菊香害羞地伸出手來摸在阿丑的左臉上,傷感地說,要是阿丑姨娘的臉沒燒壞,子遠少爺就不會喜歡錦心姑娘了。 滿城的人只要一談起錦心姑娘,莫不眉飛色舞,關于她的故事,傳奇一樣流傳在大街小巷,這位“煙云閣”的女子,讓城中半數以上的男子為之傾倒,聽說她不僅多才多藝、美艷傾城,更是身懷絕技、武藝高強。多少貴胄公子一擲千金只求一睹芳容,想不到錦心姑娘的眼睛最后停在已然沒落的世家王子遠身上。 阿丑在一個露氣濕重的清晨敲開了“煙云閣”的大門,門房瞄一眼阿丑,不耐煩地說,大早上的,要找相公到別處找去。阿丑一手攔住門房就要關上的大門,一邊帶了笑道,小哥,我是找錦心姑娘有事,勞駕了,順手遞進些碎銀子。 跟著門房的指點,彎過幾道回廊,就到了一片空曠處。晨霧中,一紅衫女子正手持一把利劍,利劍上下翻飛,如矯龍入云,紅衫女子身隨劍影,快得象一團紅霧。突然,這團紅霧裹著劍影直向阿丑臉上刺來,快得不及躲閃,眼見劍尖就要刺到臉上,阿丑只是紋絲不動地盯著劍尖。劍尖微微一偏,刺向了阿丑身后的木柱。 紅衫女子收了劍,上下打量了一下阿丑,又圍著阿丑轉了一圈,看著阿丑的臉說,你就是那個叫阿丑的?阿丑輕輕點頭。紅衫女子嘴角微微向上一翹,露出一絲嘲諷,是來找子遠的吧? 阿丑鎮定自若,雙目緊緊地盯著紅衫女子說,我是來找你的,錦心姑娘,請不要再留住子遠,他是有家室的人。錦心一把拔出刺進木柱里的劍身,她盯著兀息搖晃不止的劍身說,到我這兒有家室的人多了去了,你自己留不住相公,卻向我要,真是好笑。 阿丑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但只一剎那,又恢復了剛才的明亮清麗,她不卑不亢道,我相信子遠不是尋花問柳之人,有的是王公貴族拜倒在姑娘腳下,姑娘何不成人之美。 錦心莞爾一笑,可惜我就是喜歡你家相公,對了,好象你也不過是王家姨娘吧?阿丑冷然道,雖然是姨娘,我也是王家大轎娶進來的姨娘,與姑娘還是不可同日而語。話一說完,轉身昂頭就走出了后院,身后是錦心漲紅的面容。 翌日清晨,阿丑仍然出現在“煙云閣”的門前,這次門房沒有阻攔,阿丑徑直來到了后院,錦心自顧自在晨霧中習劍,不過在院子一角的石幾上,已擺好了一壺清茶,茶香正四溢。 錦心收了劍,阿丑看著神采飛揚的錦心道,你知道我會來?錦心端起幾上的一盞茶啜了一口,說,我還沒有給你答案,你能不來嘛?兩人相視一笑,錦心從石幾下拿出棋子,也不問阿丑,直接就開始布子,阿丑就勢接了下去。 一局未了,錦心拍了拍手,大笑道,大勢已定,不必再下了,想不到你的棋藝如此了得,我是越來越不敢小覷你了。阿丑只是默然一笑,錦心接著說,可惜你家相公我還想留著,他也不愿回去,你明天還來? 阿丑點了點頭說,只要他不回家,我會一直過來等他。錦心左手托了腮,手指輕輕敲打在左臉上,臉上是不易察覺的笑,漫不經心地說,你覺得你能等到嗎?阿丑站起身來,微微抬起下巴,只說了兩個字,當然。 天微微明,阿丑就已到了“煙云閣”但這次門房卻沒把她引到后院,而是帶進了閣樓里,二層高的楠木樓,還散發著木頭的清香,掩住了濃郁的脂粉味。進到錦心的房里,讓阿丑驚詫的是,房間竟是異常的簡潔清爽,只一副長長的織繡屏風擱在了屋子中間,錦心正坐在一張螺鈿檀木桌邊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阿丑坐定了,錦心并不急于說話,手里卻端了一杯酒慢慢地飲著,飲完一杯,才放了酒杯,看著阿丑悠悠地道,子遠是第一個見到我目不斜視的人,本以為不過是個迂腐書生,倒不成想有這許多可愛之處。我真有點兒舍不得他了,你說怎么好呢? 阿丑淡淡地說,屬于你的就是你的,不屬于你的強求也無用。錦心“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怎么倒象是說的你自己。阿丑看著錦心的眼睛道,我從來都沒懷疑過,不管子遠現在如何對我,不管我們還要經歷什么,我們終究會在一起。 錦心緩緩地收起笑容,用探究的眼神望著阿丑說,既然這樣,讓你為子遠喝一杯酒就算不了什么了。邊說邊取了一只白瓷杯子,倒了滿杯酒遞到阿丑面前。琥珀色的酒,鼻子一吸,有濃烈的香氣鉆入肺腑。阿丑不動聲色,只是疑惑地看著錦心。錦心用手輕輕地晃動著酒杯,酒香更濃地彌漫了整間屋子,她又笑盈盈地把酒杯往阿丑身前送了送。 阿丑緊盯著錦心的眼睛說,這不光是一杯酒吧?錦心“咯咯”地笑出聲來,用手帕捂了嘴說,當然,誰都知道錦心姑娘的酒不是那么好喝的,這可是一杯上好的毒酒,是我好不容易才從西域弄回來的。 阿丑神色自若地笑笑,我為什么要喝?錦心聽完這句話,輕輕地“哼”了一聲,道,為什么?當然是為了王子遠,你不喝,就只有他喝了。你們兩個總要死一個,才讓我安得了心。阿丑反問道,子遠已經和你在一起了,你有必要一定要這樣? 錦心往前探了探身子,細細地打量著阿丑才說,你這么出色的女人,我哪敢留下你來。你不要動其它心思了,你不喝這杯酒,子遠就死定了。說完,從衣袖里拽出一縷頭發,扔給了阿丑。阿丑接過來一看發根,臉色大變。錦心成竹在胸地說,這是從子遠頭上取下來的,十二個時辰沒有解藥,你知道結果。 阿丑臉色死灰地看著手上這縷頭發,這是子遠的頭發,柔韌纖細,多少次她清掃床榻,都會拾到這樣細細的發絲。阿丑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錦心說,子遠現在在哪兒?我要立刻見到他。 錦心冷笑一聲道,我知道你會醫術,看看發根,十二個時辰,你配不出解藥的,我勸你還是把這杯酒喝了吧。阿丑跌坐在凳子上,片刻的神思恍惚,表情隨即平靜下來,她問道,你一定會給子遠解藥。錦心眨了眨眼,笑著說,信不信已經由不得你了,喝了這杯酒,你也有十二個時辰的時間。 阿丑露出一點點笑容,笑容凝固在嘴角,她緩緩地端起小小的酒杯。錦心抬了頭看她,笑容也漸漸凝固在嘴角,她忽然發現這個面容被毀的女子一點兒也不難看,她端莊嫻雅,氣定神閑,自內而外的堅定與悠然,完全讓人忘記了她左臉的缺陷。死生不過一瞬間,那杯酒已舉到唇邊。 就在阿丑端著酒杯準備一飲而盡的時候,屏風后猛地沖出來一個人,他一把就搶過阿丑手中的酒杯,送進嘴邊,一仰頭就全喝了下去。錦心一下子站了起來,阿丑看著面前的這個人,臉剎時慘白,她沖過去抱著這個人大哭道,子遠,子遠,你怎么可以?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身著月白涼衫的子遠憔悴至極,膚色白如薄紙,連嘴唇也是淡淡的白,他抬起手,輕輕地撫在阿丑的左臉上,他的雙眼亮如點漆,只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阿丑,他的聲音輕柔的象夢,他笑了一下,低低地對阿丑說,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為我遭受哪怕一點點的苦難,我欠你的太多,我這一生都還不了你了。 錦心看了看面前哭著淚人兒的兩個人,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房間里空寂的象有千年之久,阿丑只是緊緊地抱住子遠,好象她一松手,子遠就會消失無蹤。阿丑的側臉抵在子遠的胸口,她不停地低泣道,子遠,你不能死,因為你我什么都愿意,你還記得我嗎?記得十年前三江河畔那個采藥的小姑娘嗎?記得河邊倒掛的胡須樹,岸上盛開的金盞菊,還有阿爹園子里的藥香嗎? 子遠伸出細長的手指緩緩拭去了阿丑臉上的淚水,露出一個輕柔的笑說,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那個映滿了晚霞的黃昏,黃昏下你銀鈴一樣的笑聲,那是我第一次遇見你,這以后,只要我溫書累了就來找你,你帶我去看山、看云、看樹、看花,看你阿爹煎藥,看書本上從來沒有的東西,我怎么能忘了? 象是用盡了力氣,子遠支撐不住地跌落在椅子上,阿丑一把扶住了子遠,眼里流下淚,嘴角卻綻開了笑容,喃喃道,原來你一直記得我的。子遠點點頭,說,從來就沒有忘記,阿丑,我該怎樣告訴你,這多年的折磨今天終于有了盡頭了。你不知道,你嫁給我,我有多歡喜,我又有多害怕,我一見到你,就心痛難耐,我無法面對自己的從前。你聽我說,我不想再有任何的隱瞞,我想走得安心一些。那年的中秋節,我到你家來找你看燈,想給你一個驚喜,悄悄地從后院進了你家的偏房,屋子的桌上放了一盞特別漂亮的河燈,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我找到火折子把燈點燃,只顧著好玩,卻一跤跌在地上,河燈飛在了偏房的干草堆上,火一下子就著了起來子遠顫抖著聲音,再說不下去。 阿丑微微地閉上了眼睛,熊熊的烈火,烈火中倒地的阿爹,她聲嘶力竭的呼喊,阿丑從不愿意想起。她一直以為這不過是意外,是上天的殘忍,從不曾想過,竟是子遠一手造成,原來,他抗拒的不是她那張毀了的臉。 你走吧,不用管我,回去跟我娘說一聲,我對不起她老人家。子遠看著強忍著悲痛的阿丑說。跪坐在地上的阿丑突然抬起頭來,她用手擦干了臉上的淚水,眼里除了哀傷,是一如往日的堅毅與決絕,她拉著子遠的袍擺道,你怎么還可以這樣殘忍?阿爹已經不在了,你怎么還可以就這樣舍棄了我,你安心的走了,我又如何度這殘日。 話一說完,阿丑起身就向桌角撞去,子遠一驚,伸手一拉,卻只扯下了阿丑的一角衣襟。子遠以為她會恨他,可是這么多年之后,她留在心里的只有一個王子遠。情急中,一個緋紅的身影掠了進來,一把拉住阿丑的胳膊,又一腳蹬開了橫在屋子當中的檀木桌。 阿丑回過頭來,看見錦心正雙手插腰,笑吟吟地看著她和子遠,她的笑容落下來,挑著眉道,怎么?想在我這里做生死鴛鴦,我可沒工夫收尸。子遠在‘煙云閣’住上兩個月,我就聽了兩個月子遠口中念念不忘的阿丑,我也乏了,錦心我從來不接待閑人,更沒心情看人家夫妻打情罵俏,我這兒一會子還有客來,就請兩位自便吧。 阿丑盯著錦心高高仰起的臉看了一會兒,走到錦心面前福了一福,道了聲多謝姑娘,就去扶起面色蒼白的子遠。子遠緊緊地擁著阿丑,就怕她會消失一般,兩人相依著緩緩地向門外走去。 走到門邊,阿丑突然回過頭來,錦心與她兩人不禁相視一笑,這樣蘭心惠質的女子,說什么都是多余,有些心結原是自己解不開的。握著子遠的手,原來微涼的手心漸漸地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