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
老楊和老金是好朋友,倆人好了快一輩子了。兩人一同進廠子,一起拜師學藝,又差不離兒的結婚生孩子,樓上樓下的住著,不熟悉也熟悉起來了,再加上相互間又說得上話,這一來一往的就相交了幾十年,鄰里街坊誰不知道跟老楊最鐵的就是老金,誰都知道除了老金,老楊壓根不愛跟別人搭話。 老金已經有兩個來月沒去敲樓上老楊家的大門了,這是老楊打退休后從沒發生過的事。以往,隔三差五的老金就跑上樓來“咚咚咚”的拍老楊家大門,拍開大門,也不管老楊有事沒事,拉著他就一陣閑扯,閑扯完了,也不管人家老楊有話沒話,就又拽開門下樓回家了。老楊倒不計較,一來是老金的脾性他也知道不少,二來是家中就他一個人,老金的大嗓門一來,倒熱鬧許多。 老楊趿著拖鞋走到陽臺上,轉悠了一圈,才把擱在角落里的噴壺找到,拎著噴壺,他給陽臺上的幾盆花草澆水,才澆了一盆花,他就放了噴壺,又轉回到屋里??蛷d里電視的聲音正嘈嘈著,一個主持人急速的語調撞擊在空空的四壁。老楊坐在沙發上,拿著搖控器挨個換臺,男聲、女聲、小孩的聲音、老人的聲音、動物的聲音、機器的聲音、風聲雨聲,各種聲音爆炸一樣在屋里到處亂竄,老楊“啪”一下摁滅了電視。所有的聲音突然一下子就消失在黑洞里了,屋里靜得象墳場。老楊閉著眼背靠在沙發上,腦子里卻紛紛亂亂雜草叢生。 老金沒來找老楊兩個來月,老楊就兩個來月沒跟人正經說過話,女兒早嫁到外地去了,一年也回不來一趟,兒子倒是住在旁邊樓里,可自個兒事還一大堆,沒什么大事,老楊也懶得找兒子回來。平時有老金時不時的來家串串,或一起出去溜溜,倒不覺得冷清,現如今跟老金鬧掰了,到處都沒個活人氣兒了。以前也沒覺著這屋里有這么冷清,怎么年紀越大越耐不住孤寂了。 老楊心里煩悶,抓起搭在沙發上的外套,就帶了門出去了。正是一天最好的時辰,陽光熱烈地鋪展開來,明亮的光線將樓道里的污跡斑斑顯露無疑。下到三樓,老楊盯著那個貼了倒“?!弊值拇箝T看了一會兒,老金家他是很少去的,老金也不愿意人到他家去,聽說他那個癱了好幾年的老婆把家里弄得到處是尿躁味。 出了樓洞口,眼前一下開闊起來,空氣也好了許多,老楊伸了伸腰,回頭看了一眼象他一樣老到搖搖欲墜的房子,背了手,踱著步緩緩向前走。轉過樓房,就是大馬路,橫過大馬路往前百來米,順坡下去就是菜市場。老楊與老金兩人沒事就愛溜這條路,一起轉到菜市場,也看菜問菜價,但一般都不買,穿過菜市場,兩人還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近橋墩才往回返。 菜市場里正熱氣騰騰的,買賣聲此起彼伏,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在老楊面前一一閃過。老楊圍著菜市場轉了一圈,也不買菜,也不問價,就看別人買菜賣菜。轉出菜市場,路邊擺著些干果、日雜之類的攤鋪,順路往前走,老楊一抬眼就又看見了“小美女美發廳”紅艷艷的大招牌,心里就“咯噔”一下,想起和老金的事壞就壞在這兒。 兩個月前,老楊和老金如平日一樣結伴去逛菜市場,邊逛邊閑扯,逛著逛著,沒成想遇見對面樓里的老韓,遇到老韓也正常,只是沒想到老韓后面還相跟著一個老太太,大家都一個廠子的,知根知底,老韓的老婆半年前得癌去世了。老金回頭看了一眼走過去的老韓,對老楊說,看看,人家這速度,聽說兩人都住一塊兒了。 老楊沒吭聲,老金繼續說,這么些年,我也給你張羅過幾個,你總是推三阻四,人老了,怎么也要有個暖被窩的,你那口子去了這么久了,還過不去??? 老楊沉默了一下,才低了聲說,死得太冤,心里頭擱不下。 老金嘆了口氣道,也是,就去取個煤樣,誰承想煤車翻了,擱誰心里也不是個事兒。 老楊老婆不到四十歲就工亡了,她在廠子里本來是個質檢員,天天要做的工作就是去現場取個煤樣回來檢驗,二十年前的一天,她象往常一樣去現場取樣,結果一去不回,等大伙兒發現她失蹤了,找到她平時取樣的地兒,只看見堆成小山樣的煤渣,老楊老婆的安全帽滾落在一邊。 兩人邊聊就邊出了菜市場,說起老楊拉扯兩個孩子的不易,老楊倒沒覺出啥,只道時間太快了,轉眼都是有孫子的人了。那天如往常一樣,倆人慢悠悠的沿路往橋墩走,走在前頭的老金突然停了腳步,等著老楊跟上來,他手指著路邊靠角落僻靜處的一間小平房說,老楊,一起剪個頭去。 老楊沒立即答話,往店子看去,店里有些黑,看不大清楚,屋里沙發上象是半躺著兩個穿紅著綠的女人,一堆白rou攤在胸前,拿了眼瞅過路的行人。老楊又抬頭看看店鋪上用紅顏料歪歪扭扭寫著的“小美女美發廳”幾個字,就拉住老金說,不去了,頭發才剪沒幾天。 老金嘿嘿笑了一聲,把老楊拖到路邊,低了聲道,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誰不知道這店子賣的是什么,老哥倆了,還跟我裝,有興趣一塊兒去看看。 老楊臉紅了一下,極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他有點兒不太敢看老金,覺得這個人不象是自己認識了幾十年的老金。老金有時嘴花,愛說些個帶色的笑話,老楊也只當閑話聽,卻不知老金會動真格的。老楊側了臉看著別處說,今兒不早了,小孫子晚上要過來,我得趕著回去做飯。 老金拉了一下老楊的胳膊,又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見老楊執意要走,也不多說,沉著臉“咚咚咚”的一個人往前走了,那邊店子里的女人已經斜倚在了門口,一張象招牌一樣紅艷艷的嘴正對著老楊笑。 晚上兒子帶了孫子過來吃飯,孫子嚷嚷著不想去爺爺家,爺爺家沒電腦不好玩,兒子拍了孫子一巴掌說,今天是爺爺生日不能不去。 一把年紀的人了,老楊不在乎過什么生日,也早就不在乎過年過節了,但過年過節兒子孫子要回來,這讓他有了盼頭。老楊和兒子喝了兩盅酒,就著酒說些鋼鐵廠的事,說著說著就轉到廠子里退休老人的身上,老楊也是高興了,一時嘴快,就說了上午和老金逛路到“小美女美發廳”的事,說完,又咂了一口酒道,老金也不容易,前兩年老婆摔一跤癱了,他不得不提前退休,兩兒子也不是東西,誰也不回來看顧老娘,老小子精力還蠻好。 兒子聽完笑笑,告訴老楊,聽說咱們房區有好幾個老頭退了休沒事,養老金全花在這不三不四的地方了,真是人越老干勁越足。老楊跟著感嘆一番,說這世道已經壞得不成樣子了。 兒子晚上回家,媳婦已經從廠里加班回來了,兩人在床上纏綿完了,兒子就把老金的事當笑話說給了媳婦,媳婦聽得咯咯直笑,忽然轉過頭問,你爸不會也有這想法吧?兒子瞪媳婦一眼,瞎說啥呢! 媳婦是個大嘴,啥事都愛給娘家說,回娘家幫老娘做飯時,就添油加醋的轉了一遍老金的事,媳婦的老娘邊聽邊不住嘴地問,真的嗎?看不出來啊,人老心不老啊。 媳婦的老娘也是鋼鐵廠的退休老職工,平日里沒事就愛出去跟老頭老太太打打太極拳,跳跳扇子舞,一得空了,嘴就說個不停,出了名的碎嘴子,而且啥事到了她嘴里都成了有模有樣,有聲有色的故事。 鋼鐵廠的退休職工大都住在這片家屬區,長日無事大伙兒就愛聚在一塊兒閑聊,老金的事一傳十十傳百,眾口爍金,風吹草長般地橫生出許多枝丫,待傳到老金耳朵里,不僅坐實了事實,還豐富了細節,老金氣得臉都綠了,老金握緊拳頭,不知道該打誰,尋思來尋思去,尋思到老楊頭上,沖到老楊家就想揮拳揍老楊,臉漲得黑紅,拳頭停在半空落不下去,好一會兒才吼了一嗓子,我! 老楊呆若木雞,說不出一句話,他不怕老金打他,老金打他是活該,誰讓他嘴快,他怪不著別人,也怪不著兒子。老楊更不愛說話了,沒了老金的大嗓門,整個世界好象都安靜了,時間停住了,吃飯、散步、睡覺,身體慣性地運動著。 老楊不跟街坊鄰居說話,也不跟退休的老頭老太太說,他要說話了,就跟電視里的人影說,電視里一個年輕姑娘悲悲戚戚地哭訴自己被騙的經過,他就跟著說,丫頭唉,看人要看本質,不能被外表給蒙了,電視里一個假藥販子賣假藥,老楊跟著漲紅了臉,邊罵邊說,你缺德,你丟了八輩祖宗的臉,藥了人,你也不得好死。不想說話了,他就看中央電視臺的戲曲頻道,聽“咿咿呀呀”的唱腔,最愛聽老生唱“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哼著哼著,他也落下淚來。 站在“小美女美發廳”前,老楊的心里就象堵了塊石頭,事情已經過去兩個月了,但就象老金的是非是自己昨天才無意中說出來的。認真想想,老金去個“美發廳”又算得了什么,老婆跟他別扭了幾十年,在家就是個擺設,老金做丈夫的權利基本被剝奪了,老婆一跤摔癱了,老金做丈夫的義務卻不得不承擔起來,跟老婆窩心了一輩子,也跟自個兒別扭了一輩子,老金是心里有苦說不出。 老楊腦子里想著老金的事,眼睛就看著紅艷艷的“小美女美發廳”他在這邊站著不走,那邊美發廳里就走出來一個穿著紅短裙的女人。女人走到門外,打量了一會兒老楊,然后左右扭著已顯贅rou的腰臀,一步三搖地搖到了老楊跟前,眼角一飛,紅唇一張,整張臉堆下笑來,額上就有了細細密密的小皺紋。女人邊用眼上下掃著老楊,邊遞一張笑臉給老楊說,大哥,理發啊,進店里吧,外邊灰大。 老楊把眼光從紅艷艷的招牌上轉到女人紅艷艷的嘴上,女人臉胖,但嘴形好看,象老楊死去的老婆的嘴,老楊心里濕了一下,想起老婆死前一天為一支口紅跟他爭了兩句,一支口紅一百多,是一家一個星期的伙食費了,他跟老婆說,你就是鋼鐵廠一個工人,天天跟煤渣子打交道,涂什么口紅,涂給誰看???老楊老婆不樂意了,嘟嚷著說,這一輩子都沒好好的化過一次妝,上班在煤灰里,下班在油煙里。老楊看看老婆灰黃的臉,沒再吭聲。老楊老婆到底也沒舍得買那支口紅,在柜臺前轉了兩圈還是離開了。誰會想到第二天去取煤樣就被埋在煤堆里了,平生第一次化妝就在殯儀館里,卻已經是個死人了。 老楊的鼻子有些發酸,這邊女人見老楊不說話,只是盯著她看,就“噗嗤”一聲笑了,過來拖住老楊的胳膊就往店里拉。老楊迷迷登登的就進了“小美女美發廳”外邊光線好,剛進店一片黑,老楊的眼睛有些適應不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七八平米的店子簡陋的很,屋角一殘破的沙發上還躺著一個看不清面目的女人。 看不清面目的女人看了一眼老楊,鼻子里哼了一聲,扭身向店后去了。穿紅裙的女人一邊熱情的招呼老楊坐在椅子上,一邊開口問,大哥,頭發要干洗吧,我們用的洗發水都很好的,價錢也便宜。老楊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女人笑逐顏開的忙活起來。 女人的手很有力道,老楊能感覺到那雙手的力道透過頭皮在全身漫延開來。女人話多,不停地說些店子里的笑話,又不停地向老楊問東問西,老楊板著臉,并不答話。 女人是個麻利人,很快就把老楊的頭發理好了。正午陽光強烈,店里拉了布幔遮光,屋里晦暗不明,聽得見兩個人細細的呼吸。老楊沒有馬上給錢走人,女人也沒催他。一陣沉默后,老楊突然開口問,你認識老金吧?女人愣了一下,反問,誰?老金,沒有印象。 老楊盯著女人,目光爍爍,突然又問了一句,你們還做其它生意吧?女人先驚了一下,也盯著老楊看了好一會兒,然后很曖昧地笑了,一支手就搭在老楊肩上說,大哥,你還需要哪方面的服務? 穿過“小美女美發廳”拐了幾道彎,老楊被帶到一個破敗幽暗的小屋里,老楊局促地坐在屋里唯一的一張小床上,低了頭不說話。時間靜靜地流淌,老楊覺得自己象是踏入了一個夢境,他有些不知所措。 房門突然“呯”的一聲被踢開了,老楊的思緒仍然在雜亂地飛揚,他聽見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粗魯的罵聲,兩個穿制服的人,他分不清是派出所民警的制服,還是街道城管的制服,一個箭步沖進來,把老楊摁在了床上。老楊并不反抗,象軟面一樣被穿制服的人提拎了起來。 老楊被兒子從社區民警手里領出來,一路上兩人都沒話,兒子黑著臉,看都不看老楊一眼,快到家門時,兒子才將眼光定定的看了老楊說,你要找老伴,我從來沒意見,一把年紀的人了,做事也要有個分寸。 老楊別過頭去不看兒子的眼光,右手哆哆嗦嗦地從褲兜里摸出鑰匙來,他邊把鑰匙往大門鎖眼里插,邊悶聲說,我什么都沒做,也沒那想法。 兒子惱怒地看老楊一眼,聲音里帶了怒氣道,我還知道你什么都沒做呢,你沒那想法去那地方做啥,你老老實實做了一輩子工人,你丟得起這個人嘛? 老楊不回答,開了大門,顫顫巍巍地往客廳走,兒子也不進屋,眼光冰尖一樣刺向老楊的后背,聲音也是冰冷的,小寶這陣子功課緊,我就不帶他來了,你好好想想吧。 老楊移動的腳步“驀”地停了下來,兒子在說什么,不帶小寶過來了,哪怕是一個月一次的見面,現在也沒有了。老楊張了張嘴,喉頭發干,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就聽見兒子皮鞋“哚哚哚”離開的聲音,一聲一聲擊打在老楊的心上。老楊緩緩地蹲下身,將半白的頭顱垂在兩腿間,嘴里喃喃叫著死去老婆的名字,鐘玲,鐘玲,你知道我不會這么做,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一行淚就滴滴答答的順了臉頰滑落在衣襟邊,老楊一頭栽在了客廳中間。 老楊不出門了,他也就聽不見外面的風言風語,也聽不見鋼鐵廠職工眉飛色舞地傳說著他的故事。他常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固執地凝視著防盜欄后面的天空,有時候轉過頭來看著電視,看著電視里那些夸張表演的人,他不再對著電視里的人影說話,電視靜音了。從早到晚,房里再沒有一絲聲響,安靜得象個空房子。 老楊不得不出門,米沒了菜沒了必須要去買,他選了人少的中午時段,從頂樓慢騰騰的往下走,下到三樓,卻正碰上往回走的老金。老楊站住了腳不再動了,老金沒停步,斜了一眼老楊,就扭過頭繼續往家走,邊走邊嘀咕了一句,什么玩意兒,自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還往別人頭上栽。 老楊的臉“騰”地就紫了,他一把拽住老金在拉門的胳膊,沙啞著嗓子問,你說什么呢?你說誰? 老金一聽老楊沙啞的嗓音,嚇了一跳,不是看著老楊就在跟前,聽著聲音會以為是另外一個人,老楊一想起前兩個月,自己見人就躲的狼狽相,火一下就起來了,他大聲道,就說你呢,怎么著,你那點破事兒,全廠子誰不知道。 老楊氣哼哼地說,根本就沒這回事,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老金從鼻子里哼了一下,說我了解你?我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老楊氣得手微微地抖著,他控制著自己說,我們認識了一輩子,你說你不了解我。老金也一下子怒氣沖天,吼道,你還把我當朋友嘛?有你這樣對待朋友的? 老楊痛苦得全身顫抖,他伸出雙手想去拉老金,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整話。老金猛地一抬右手,想甩開老楊的雙手,沒想到揮得太過了,一下就打在老楊半邊臉頰上,老楊一個趔趄倒在老金家門口雜物柜上。老金向老楊抬了一下右手,想扶一把卻又放了下去,看著老楊不說話。老楊用手撐著站了起來,整張臉通紅,他用一支手指著老金,氣不成聲地說,你。。你還動手了,我,我跟你拼了。 樓外正陽光炙熱,光線穿過樓道,一切都纖毫畢現,憤怒的老楊順手抓起了雜物柜上的扳手,毫不猶豫的就砸向老金,一下又一下。。老金猝不及防緩緩地倒在自家的大門家,鮮血從頭頂涌出,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見老楊象個血人,老楊嘴里嘶喊著,烏鴉一樣的怪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