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咕嘟咕嘟,鍋里的水滾開,氤氳霧氣,蒙住了她的眼。 身后小軍的聲音弱了下去,她趕忙去查看,好在心口還有起伏,大概只是太過疲憊,睡了過去。她躡手躡腳,在他腦后墊上枕頭,又抱過床毯子,輕輕蓋在他身上。 等再回來時,才發現鍋里的面已經泡囊,細軟膨大,一撈就斷。 她端著碗往里搛,但怎么也夾不起來,夾一根,斷一根,再夾,再斷。 眼看著本就不多的面爛成了一鍋糊糊,吳細妹越來越急,臉上濕乎乎的,忙抬起膀子去蹭,可一揩才知道,那并非汗水,卻是自己的兩行淚。 淚止不住地滾,落進鍋子里。 遠方響起幾聲爆竹,在靜夜之中,突如其來地炸裂。 臨近小年,總有那管不住的人,趁著半夜,趁著酒興,跑出去摸著黑放鞭。 吳細妹正傾著鍋往碗里倒,被這聲響一嚇,手一哆嗦,整只鍋子掀翻在地,面條湯像是靈動的蛇,蜿蜒四散。 她忙慌用手去攏,汁水guntang,指尖灼得通紅,她吃了痛,手一松手,面湯又四下散開,怎么都捧不住。 曹小軍醒了,靠著墻,看著她跪在那里,徒勞地掬著地上的水,滿面悲戚。 他悄悄靠過去,靜靜站在她身后。 “怎么,我怎么——” 她回頭看他,臉上撐起一個笑,可這笑里含著悲,摻著淚。 “你瞧我笨手笨腳的,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曹小軍沒有說話,從背后環住她,滿是血的手,撫過她蓬亂的額發。 “小軍,我——” “有我呢,沒事的,”他下巴抵住她后腦,輕聲哄著,“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呢,不會有事的,我保證,你不會有事的?!?/br> 吳細妹轉過身,縮進他懷里,拼了命地搖頭,壓低了嗓子悲鳴。 “小軍,我也想做好人,我也想過普通人的日子,為什么,為什么老天爺就不肯放過我?我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去殺人換命?” 她發狠咬著手背,不敢哭出聲音,瘦削的身子打著顫。 “怎么就,”她抽噎著,“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 曹小軍沒有說話,摟緊她,木然地望著墻上的影。 打翻的夜燈,將二人的身影,投在對面的灰墻上,照射的巨大。 緊擁的二人,相互纏繞,融為一體的黑影,碩大,扭曲,恰似面部不清的怪物。 即便沒有鏡子,他也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樣子,頭發灰白,滿面垢土,一雙中年人的眼睛,血絲密布,倦怠漠然。 他聽著吳細妹的哀嚎,卻也在心底不停地問自己: 好好的一輩子,怎么就淪落到這一步了呢 第三十七章 瘋狗(一) 第一次被人叫瘋狗的時候,他只有 12 歲。 打不過那個高壯的男人,便死死咬住他的手臂不肯松口。 血順著嘴角往下淌,男人一拳一拳猛擊他的頭,他不為所動,十指摳住皮rou,牙齒緊叩,卯足了力氣,咬合,撕扯,像一頭絕望瘋狂的幼獸。 最后還是男人告了饒,崩碎了成年人的尊嚴,捂著傷口,丟盔棄甲地逃走。 他跌在地上,沖著男人的背影狠啐了一口,然后撿起掉在一旁的烙餅,一點一點地,揪去上面沾染的土。 他這才注意到,不遠處還站著個看客,另一個少年。 高一些,瘦一些,看臉也比他年長幾歲,他認出來,那是附近的混混頭子。 他看著他朝自己走來,身后跟著另外兩個男孩,個個比他強壯。 那少年停在他面前,伸出手,卻也并不開口,一雙細長眼,似瞇非瞇,薄片子嘴,似笑非笑。 他把餅藏到身后,微微地抖。 “給我?!?/br> 他昂起頭,一雙大眼睛,直愣愣地瞪向那人。 “我說,”少年勾勾手指,“給我?!?/br> “這個餅,”他咽下唾沫,聲音干澀,“是買給阿公的?!?/br> “原來你會說話啊,”少年忽地笑了,“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巴?!?/br> 他一笑,眉也跟著跳,左邊有道剛結痂的疤。 “走吧,逗你的,誰會要你張破餅?!?/br> 他松了口氣,揣著餅,扭頭便走,沒兩步,又住了腳回頭張望,見少年一伙還盯著自己,便撒開丫子不管不顧地飛奔起來。 身后響起哄笑,這笑里帶著牙,追著他咬,他嚇得越跑越快。 “東哥,他扯謊哦?!?/br> 及他跑遠,倪向東身旁的男孩討好似的告狀。 “那個餅是他偷的,我看見了,所以店主才揍他?!?/br> “連著好幾天了,就緊著一家偷,” 另一個男孩嗤嗤笑起來,“這個半腦,不挨揍才怪?!?/br> “我還聽人說,他阿公前幾日死掉了,所以給阿公也是扯,死人怎么會吃烙餅呢?!?/br> 倪向東垂著頭,聽著二人瞎侃,一手抄兜,一手靈活地轉著把折疊刀。 “他誰?” 問得漫不經心。 “啞巴曹啊,”男孩??眼,“莫要招他,別看年紀小,下手可黑,把自己婁弟眼睛戳瞎了一只,他阿爸當時差點沒打死他?!?/br> “怎么?”倪向東起了興致,“為了什么,這么狠?” “不知道,反正他是個瘋子,招惹不得,”男孩撇撇嘴,“我只知,打壞了阿弟以后,他阿爸就不要他了,把他趕出家門,他之后就跟著阿公住在城郊——” “你剛說他阿公死了?” 倪向東手里的刀停止轉動,抬起頭來,瞇著眼。 “那他現在跟誰???” 黃昏的時候,幾人尋到了他家。 自建的磚土房,不合群一般,遠離附近的房屋,孤零零地落在荒野,與周遭成堆的垃圾作伴。 沒有開燈,大敞著門,他坐在門檻上,膝上攤著幾張白紙,正借著余暉笨拙地剪著什么。見他們來了,握住剪刀,站起身來。 倪向東沒有理他,徑直邁過門檻,踏進屋去。 黑洞洞的,彌漫著濃烈的腐臭,帳子里隱約有個人形,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十來只蠅蟲圍著,嗡嗡飛舞。旁邊桌上摞著幾張烙餅,上面插著根香,祭奠一般。 倪向東飛速朝帳中張了一眼,心里也暗自打鼓。 這是他第一次見死人,明知他阿公已經駕鶴西游,如今躺在那里的,不過是塊不痛不癢的rou,可心底還是怕,不敢挑起簾子細看,就連走近了,都驀地感到一股子陰冷。 難不成這“小啞巴”過去幾天都跟尸體住一塊?也不知他是怎么捱過來的。 他退出來,看著他,他也昂頭瞪他。 倪向東這才注意到,他手里抓著張剪了一半的紙衣。 按照當地風俗,家有親人去世,需得尋幾位“三父公”來做齋,為逝者作法祈福,“三父公”還會為亡者準備些紙屋、紙衣、紙鞋與紙帽,以便往生者在另個世界使用,如今他自己剪裁,想必是沒有錢去張羅。 “跟你阿爸講了嗎?”倪向東問,“你阿公沒了,他不管嗎?” 啞巴曹瞪著眼,不說話。 “再不下葬就爛了,”倪向東皺皺鼻子,“天開始熱了,你自己聞哦?!?/br> 啞巴曹攥緊剪子,依舊沒有開口。 “喂,聽到沒,東哥跟你講話,說你阿公要爛了——” 嘍啰后面的調侃,被倪向東一眼瞪回了肚子里,他手撐膝蓋,矮下頭來,視線與啞巴曹平齊,盯著他的眼。 不知為何,這野孩子的眼睛,總讓他覺得熟識已久。 “餅給阿公了,你吃什么?” “阿公吃完我再吃?!?/br> 啞巴終于開了口,只是這回答依舊讓人摸不著頭腦。 倪向東點點頭,沖著自己身后的兩人攤開手掌,“身上有錢沒,借來用用?!?/br> “東哥,我也沒錢——” 混混忙捂住口袋,卻被他一腳蹬出好遠。 “雞雜,別給臉不要,”他又轉起了刀,臉上仍掛著笑,“我說錢,借我用用?!?/br> 那嘍啰磨磨唧唧,不情不愿地掏著幾張,正要點數,被倪向東一把搶走,接著斜眼乜向另一個混混。 “你也要我親自動手嗎?” 那人著了慌,摸出一大把紙鈔,連著津津的汗,一并奉在他手上。 倪向東低頭數著,咂咂嘴,又翻掏著自己口袋,抽出幾張大的,攏到一起,皺皺巴巴湊了一小摞,塞進啞巴曹手里。 “給你阿公找幾個人做齋,早點葬了吧?!?/br> 啞巴曹愣在那,虛握著錢,也不道謝,也不拒絕,就那么杵著,許久,慢慢紅了眼圈。 倪向東最煩人哭唧唧,當即扭頭領著手下離開,等走遠了再回頭,發現啞巴曹還待在原地,一雙黑眼睛,愣愣地望向他。 這目光讓他憐憫,也讓他害怕。 后來的幾天,他沒有再看到他去偷餅,也沒有再見過他。 直到七天后,在那個灰青色的傍晚,天上落著毛毛雨。他正跟麥仔吹牛聊天,一偏頭,看見啞巴曹立在對面巷口,隔著一條街,遙遙望著他。 沒有打招呼,也沒有表情,只是望著。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