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自那以后,他每天都會見到他。 他總是遠遠跟在后面,靜默無聲,就像是他的影。 這啞巴曹雖說也有十來歲了,但長期吃不飽飯,生得又瘦又小,力氣也比同齡人弱得多,沒人愿意帶他玩,再者,倪向東當時的小團體也已有四五個人,大家年紀相當,又都是一條道上混的,因而沒人拿這小屁孩當回事。 只是他總死皮賴臉地跟在他們后面,他們停,他也停,他們走,他也走。 于是,這群無聊的少年們發明了一種新游戲,甩掉啞巴曹。 每當他又出現,他們便飛速跨上偷來的摩托,嚎叫著,大笑著,油門哄響,一路狂奔,看他跟在后面追,氣喘吁吁,直到力氣耗盡,直到腳步虛浮,獨個兒落在后面,呼哧呼哧地喘。 每一場追逐都以他的慘敗收尾,他總是只身站在那,看著他們成群結隊,一點點遠去。 然而,他從來沒有半句討好,從來沒開口求饒,沒喊過一次“等等我”。 “他好像條狗哦?!?/br> 那日,他們照舊甩開他,一個混混看他撲倒在地上,放肆大笑。 “蠢狗才這么追車,怎么跑得過呢,真是的,狗一樣?!?/br> 倪向東笑笑,打反光鏡里看著他,趴在地上的影子,愈來愈小,那雙瞪著他的眼睛,也漸漸消失不見。 他臉上的笑僵住了,忽地記起了什么。 是的,想起來了,那種熟悉的感覺,他回憶起那雙眼睛,究竟在哪里見過。 他孤獨的童年里第一個朋友,一條姜黃色的小土狗。 膽小怕人,只是跟他親近,在他貧瘠寡淡的年幼時光,他倆是最好的玩伴,一同田間奔跑,溪中摸魚,椰樹林里捉迷藏。 只是后來,他長大了,他結交了新的朋友,同類的朋友,為了彰顯自己的膽氣與殘忍,在旁人的慫恿下,他親手宰了那條狗,與眾人分食。 他還記得那天,他喚它的名字,它自草垛后面飛奔而來。 它頭上沾著稻草,搖動著尾巴,它笑著奔過來,不知他身后藏著把刀。 若它知道,還會奔向他嗎? 那么他呢,你是來報恩,還是來報仇? 都說鍋仔涼涼大家搬,鍋仔燙燙眾人散,因利而聚的,也終會因利而散。 過了沒多久,鎮上來了更厲害的角色,倪向東被轟下了臺,那些曾唯他馬首是瞻的人,如今又去哄了別人,一夜之間,他淪落為孤家寡人。 因此,當他在臺球廳偷了東西被抓包,昔日的弟兄只是拄著球桿,笑著觀望。 那成年男子將他提溜出臺球廳,扔在大街上,按在地上揍,他蜷縮著護住頭,全無還手之力。 忽地,一個黑影沖了上來,用頭撞向那男子的肚子,男人趔趄了幾步,卻很快站定身體,一伸手,將他大力推開。 啞巴曹又一次沖上去,咬那人的手。 男人怒吼一聲,掐住他脖子,一拳搗過去,直擊鼻梁。 啞巴曹捂住鼻子,蹲在地上,血不住地涌,男人飛起一腳,正踹在臉上,他身子一歪,撲在地上,一個白色的小東西跟著飛了出去,他的牙。 男人剛要抬腿,倪向東掏出刀,扎中后背,趁他吃痛慘叫,倪抓起曹的腕子,拽著就跑。 二人一直跑,沒命地跑,跑過市場,穿過小巷,翻過幾個圍欄,在一處野海附近,停了下來。 倪向東停了腳,也松開了手,捂著腰喘粗氣。 海風拂亂額發,曹臉上的血已經干了,硬邦邦的,糊了一臉。 他識趣地轉身便走,肩膀有些歪斜,一瘸一瘸的,赤著只腳——跑的時候,他摔掉了一只鞋。 “喂,小孩——” 啞巴曹惘然回頭。 “你以后跟我混吧,我教你怎么使刀,”倪向東也是一身傷,卻還硬撐著笑,“別再用牙了,嘖,沒剩幾顆了?!?/br> 他愣住,低頭絞著汗衫。 “你叫什么?啞巴曹可不算人名?!?/br> 他沒有回答,擰身走向遠處,就在倪向東以為他不會回來時,他再次出現,手里捏著條樹杈。 “曹小君?!彼自谏碁?,用樹杈寫給他看,“阿公教我寫的,他說這個字念君,君子的君?!?/br> “哪有咬人的君子喲?!?/br> 倪向東打趣他,他也跟著笑。 “莫笑啦,猴子臉一樣?!?/br> 他又怔住了,遲疑著,不知這是不是句玩笑。 可見倪向東自己還在笑,于是他也繃不住,跟著笑,這笑融化開來,流進眼里,眼睛閃著星,亮晶晶的。 倪向東心里一動,又想起那條暖呼呼臭烘烘的小狗,他也曾給它取過一個名字。 想了想,奪過曹手里的樹杈,在沙灘上刷刷寫起來。 “叫這個軍吧,”他指著沙上的字,“更適合你?!?/br> 曹低頭望著,大眼睛忽閃忽閃,然后點點頭,繼續笑,笑得露出牙齦,露出剛被打掉的那顆牙齒的空洞。 倪向東起身,抖落腿上的沙礫,沖他招手。 “走,小軍?!?/br> 他歡喜地跟了上去,追著他的背影,像極了當年那條姜黃色的狗。 第三十八章 瘋狗(二) 有人生來只為成全別人,到死是件陪襯,對于這點,曹小軍深信不疑。 他將自己的人生裁成邊角料,只為給倪向東,湊出個完整。他倔,他便靈動,他狠,他便慈悲,他扮著金剛怒目,那倪向東才有資格在外人面前,演出個菩薩低眉。 他活成了他的反襯,他的注腳,他欲揚之前的先抑。男人的艷羨,女人的贊美,種種風光無限皆是獻給倪向東的,他永遠是倪身后的一個無言的影,無人矚目,無人在乎。 但那又如何,他心甘情愿。 過去的五六年,他與倪向東相依為命,好得合穿一個褲筒。沒別的本身,一路坑蒙拐騙,兜兜轉轉,來到了定安縣。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竟也一日日的強壯,轉眼成了十六七歲的少年。依舊寡言,啞得像頭牛,那些未出口的話語,變成了滿身的力氣,緊繃的筋rou,如今一記拳頭,也能給對面的混混,打出個人仰馬翻。 倪向東腦子活,善使刀,他木訥,肯豁命,二人一柔一剛,一明一暗,靠著好勇斗狠,漸漸也在當地混出了些名堂,招攬了不少毛頭小子。 倪向東自然是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小弟,享受著新的威信與簇擁,而曹小軍的習慣還停留在當年,悶頭獨坐在角落,只身一個,遠遠觀望他人的熱鬧。 人人都笑他,笑他是倪向東身邊的一條狗,一個啞巴打手,他全不在乎。 是狗又怎樣,阿公說過,養鳥鳥溜飛,養狗狗搖尾。有些人像鳥,沒心肝的東西,但凡籠子一開,便頭也不回地飛回山林,而有的人像狗,忠心,赤誠,一日為友,便是永遠的鞍前馬后。 他像狗又怎樣,照心做人錯不遠,這道上混的,不就講究個仗義二字嗎? 因而每逢團伙里出了事,翻了船,他總讓倪向東帶其他人先跑,自己留下來收拾殘局。即便人被抓去里面,也并不多說一句,賣友求榮的事情,他曹小軍不屑去干,種種罪名,一并承擔。 也不是沒聽過風言風語,常有人說,倪向東吃定他憨傻,闖出禍來要他背鍋。 只是他不信那些挑撥,他不肯懷疑他,只當二人是分工不同,出來闖,總有人要做出犧牲。 既然他曹小軍的手已經臟了,那干脆墮到底,成全倪向東個清白無辜。 他篤定,倪向東沒有棄他于不顧。 每次打里面出來,倪總是帶著吃的,笑盈盈候在門口,為他接風洗塵。有時是千孔糕,有時是糯米粑,有時是珍袋,有時是粿子,他捎什么,他便吃什么。 二人蹲在街邊,也并不多客套,倪向東不住地打量,只嚷他瘦了,將吃的一股腦塞他手里。曹小軍靦腆笑著,一邊狼吞虎咽,一邊也就忘了諸多愁苦。 他只想有個伴,而他已經有了伴,他該知足。 他堅信二人會是一輩子的弟兄,哪怕刀砍,火燒,油鍋翻炸,他曹小軍也敢拍著胸脯子保證,不會有絲毫變動。 直到他遇見了她。 那晚夜市燈火下,吳細妹不敢抬頭,一小捧汗津津的檳榔,抖抖地擎在半空。 曹小軍一陣惶亂,怯懦地退后。 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生平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視的對手。 三人玩到了一起,日漸熟稔。 冰霜般的曹小軍融成了一汪春水,一流就流向了吳細妹,但他知道,他流不進她心底,他與她之間,始終隔著個倪向東。 他從未跟東子爭過什么,然而這一次,他忽地希望贏的能是自己。 倪向東自然明白他的心意,二人約定,一切交由細妹自己去選。 兩人將喝了一半的酒同時遞給她,她接過誰的,便是誰的愛人。 曹小軍舉起酒杯,抖得恍若那晚的吳細妹。 無數個聲音在吶喊,向上蒼祈求,他只要贏這一回,往后余生,他什么都可以,也愿意輸給倪向東。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她,而她并不看他,她看著東子,她伸手接過倪向東的杯,將里面的酒一飲而盡。 塵埃落定,吳細妹到底是選了倪向東。 曹小軍杵在那里,手里還舉著杯,像是開了個不得體的玩笑,自己羞辱了自己。 他早該知道的,風光體面的,永遠是東子,他贏了他無數回,今后也會永遠贏下去。 小軍自顧自地飲了杯中酒,趁著醉意,紅了面龐,紅了眼眶。 吳細妹很快搬了進來,三人擠在同一間屋檐。 曹小軍越發小心謹慎,他知道倪向東的敏感多疑。話少說,事多做,出錢又出力,生怕哪日惹怒了東子,將他逐了出去,便一下失掉兩個最在意的人。 他一點點地冷下心來,踏踏實實演繹起命定的角色,是言聽計從的小弟,是忠心耿耿的跟班,是琴瑟和諧的旁觀者,自此再無非分之想。 倪向東與吳細妹也確實好過一陣子,大概兩三年的光景??伤K歸是散誕慣了的,一個溫順的女子,不足以讓他終生停泊。他開始背著吳細妹鬼混,四處吊膀子,可她全不知情,甘愿為他連失幾個孩子。 曹小軍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心疼細妹,卻又不得不做東子的幌子和說客,處處為他打著掩護。 然而,即便他不言說,紙終究包不住火,吳細妹察覺出了不對頭,常與倪向東吵鬧起來,倪向東愈發地厭倦,常尋個由頭,一夜夜的不回來,后來,干脆連白日也不顯個人影。 再后來,吳細妹換去了城郊的橡膠廠上班,他也懶得折騰,一日日的全讓小軍幫著接送。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