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錄 第2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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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力勸皇帝放紈紈出宮以平民怨,皇帝難舍紈紈,仍猶豫不決。過了幾日,各地不知怎的都知曉了此事,竟將所有過愆都推到皇帝身上——宛丘名醫張從正病逝[1],是皇帝失德;陳州一口水井干涸,是皇帝失德;連坊間幼童吵架都是皇帝失德。又過了兩日,消息終于蔓延到忠孝軍中。 - 達及保圓睜雙目,氣得胸脯一起一伏,定定地呆立不動,旁邊軍士以為他義憤填膺,笑道:“你老兄急什么?”達及保慍道:“他怎能……”話到嘴邊又強忍住,不敢將完顏彝與“仆散姑娘”的情/事說出來。 他死心塌地地崇敬將軍,從前總覺天下女子難有才貌品性樣樣俱全者可與匹配,及至上回見了“仆散姑娘”,方知世上竟有這般清麗文雅、氣品高華的少女,當真與將軍日精月華,天作之合。誰知這美滿良緣竟被君王生生拆散,若被將軍知道,還不知會痛成什么樣子。 他彷徨半日,知道終歸瞞不住,還是由自己緩緩道來好些,便低頭走到完顏彝帳中,磕磕絆絆地將聽到的傳聞一字不落地說了。 “仆散姑娘?不太可能吧?”完顏彝愣了愣,他上次見到紈紈時她年方豆蔻,實難相信皇帝會被個半大孩子迷到失德。達及保以為他深信君王,越發為他難過,切齒道:“怎么不可能?仆散姑娘比畫上的仙女都好看,那昏君……” “住口!”完顏彝急忙站起,“被人聽見還了得?!”想了一想,沉吟道:“仆散將軍唯有這一個遺孤,她若不愿入宮為妃,寧……兗國長公主豈會袖手旁觀?”達及保聞言更添悲憤,低喊道:“兗國長公主病得快要死啦!” 此話一出,宛如晴空中炸了一個焦雷,完顏彝震驚之下猛地抓住達及保雙臂,顫聲問:“你說什么?”達及保見他目眥盡裂,唬了一跳,結結巴巴地道:“據說長主是天乙星投胎,現在官家失德,天帝要召長主回去了!”完顏彝眼前發黑,一口氣梗在喉頭,幾乎暈厥過去,達及保忙扶他坐下,心里老大不解,為何他被人橫刀奪愛不著急,聽聞個不相干的公主病重卻如喪考妣一般。 完顏彝定了定神,想到吉星之說本屬虛妄,降罪致病更不可信,定是紈紈不愿入宮,完顏寧為報答仆散安貞夫婦大恩,不惜一切拼死回護才落得奄奄重病,她勢單力孤,身子又羸弱,此番只怕要玉碎珠沉。想到此,全身熱血沖到頭頂,一顆心急痛如煎,跳起來決然道:“備馬,我要去汴京!” 達及保早料到他會作此反應,搓手愁道:“回汴京不難,可您怎么進宮去?”完顏彝雙目發赤,手按刀柄咬牙道:“顧不得許多了!橫豎我赤條條一個人,沒親戚可株連,就只身沖殺進去,我……我和她死在一起!”達及保見他失了神志,嚇得抱住他急道:“將軍冷靜些!您要救仆散姑娘,也該先想個法子,哪能自去送死呢?!” 這時帳外有士卒來稟,副樞送來加急令信,達及保怕他暴起發狂,用力按著他不敢放松,完顏彝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滿心急痛,沉聲道:“進來吧?!边_及保也放開雙手,退到一旁。 那士卒入內遞上令信,抱拳道:“蒙古南下慶陽,副樞已集齊大軍回陜,請將軍帶領忠孝軍與合里合軍即日啟程!” 軍情緊急,聽得完顏彝如兜頭一盆冰水澆下,登時冷靜下來,立即接過令信閱看,果如士卒所說,蒙古名將赤老溫已逼近慶陽,使節斡骨欒也到達行省,移剌蒲阿席不暇暖,匆忙集合大軍回師赴陜。忠孝軍素為諸軍所倚重,又慣做前鋒,故移剌蒲阿命他立即整兵趕往慶陽前線。 達及保聽罷,擔憂地看向完顏彝,見他只是怔怔皺眉,忙對那士卒道:“將軍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毙闹欣洗蟛蝗?,猶豫片刻,終是無奈地低聲問:“將軍,您是去汴梁,還是回陜西?” 完顏彝緊握雙拳,心痛如絞。從小父母兄長教導他忠孝不能兩全,為國盡忠乃第一本分,必要時甚至連孝、仁、義、禮、信皆可舍棄;至于私情私愛更是不值一提,在國家社稷面前猶如鴻毛之輕。他受訓多年,盡忠報國的信念早已深入骨髓,若換作他自己重病,哪怕明知必死也絕無反顧,可此時病危的是完顏寧,要棄她不顧卻是萬萬不能。 達及保覷著他神色,小聲道:“您若違抗軍令,擅自回京,一進城門就會被守軍拿下,根本摸不到宮門啊……要不,給廣平郡王寫封信?”完顏彝搖頭道:“王爺不能回京,告訴他也沒有用?!弊笏加蚁?,知達及保所言有理,自己實難分/身進宮探望愛侶,心中如沸如煎,忖道:“我若回京,忠孝軍無人統領,萬一慶陽淪陷、生靈涂炭,我豈不成了大金的千古罪人?可寧兒命在旦夕,我若一走了之,如何放心得下?如何對得起她一片深情?”想到她的百般體貼,心里愈發不忍,目中一陣酸熱,淚意奔涌:“寧兒若知道我這樣為難,定會叫我安心征戰,不必牽掛她……對了,她心懷天下,向來有濟世安民之心,不僅僅是為體諒我,也是為家國百姓……對,她與我志同道合,她盡義,我盡忠,她若玉殞,我絕不獨活,拼著多殺幾個敵兵,死在戰場上就是了!” 他心意已決,神色沉靜下來,抬手擦去臉上淚痕,毅然道:“傳令下去,立刻整裝,一個時辰之后出發!”達及保松了一口氣,看向他的目光中更添了幾分敬佩之色,抱拳高聲道:“是!” - 民議塵囂直上,太后終于坐不住了,將皇帝狠狠訓斥一通,逼著他把紈紈送出宮去,并仿照柳氏舊例,賜予首遇之人?;实圩匀华q豫不肯,太后大怒,拍案道:“你不要名聲,連江山社稷也不要了?!你想讓她入宮為妃,除非我立刻死了!”皇帝忙低頭請罪,栗栗不敢再言?;屎蟀迪?,面上卻是一副憐憫不忍之態,柔聲勸道:“宜嘉年紀還小,娘娘讓她回家靜靜心就好了,婚姻之事過兩年再說吧?!被实鄹屑さ乜戳怂谎?。 太后面色鐵青,正色道:“皇后也太心軟了,怎不想想你四姑母是為什么死的?這種狐媚賤婦生下來的妖女,迷惑人心的手段層出不窮,她一天不嫁人,國家就不得安生?!被屎笄ナ芙?,又輕嘆道:“meimei和宜嘉向來要好,聽到這一聲,可不要急壞了么?!碧蟀櫭疾粣?,沉吟道:“寧丫頭病著,你們誰都不許亂嚼舌根,她若有個三長兩短,可不是玩的!” 潘守恒侍立在皇帝身后,暗暗剜了皇后一眼,出列跪稟道:“娘娘,天佑大金,長主必將病愈,屆時知曉仆散姑娘之事,萬一再度臥病……”皇帝忙接口道:“不錯!武肅公附葬道陵,宜嘉是他的親孫女,婚嫁須得謹慎才好?!?/br> 太后聽他提到仆散揆,頓覺隨意賜人之事確實不妥,且皇帝對紈紈志在必得,若她嫁與尋常百姓,終究留著禍根,可若將她嫁給宗室戚里,又未免太過抬舉,想來想去,還是先放回濟國公府,由她叔父嬸娘自去定親的好。 [1]注:張從正(公元1156年—公元1228年),金朝四大名醫之首、金元四大家之一。此處因情節所需改作逝于1129年。 作者有話要說: 查閱仆散安貞資料時,我于《金史》中只找到他有三個(兩個)兒子的記錄,并未找到任何關于他女兒的資料。然而,元好問的《中州集》中有這樣一首詩: 后芳華怨 江南破鏡飛上天,三五二八清光圓。豈知汴梁破來一千日,寂寞菱花仍半邊。 白沙漫漫車轆轆,鹍雞弦中杜鵑哭。塞門憔悴人不知,枉為珠娘怨金谷。 樂府初唱娃兒行,彈棋局平心不平。只今雄蜂雌蝶兩不死,老眼天公如有情。 白玉搔頭綠云發,玫瑰面脂透rou滑。春風著人無氣力,不必相思解銷骨。 洛花絕品姚家黃,揚州銀紅一國香。千圍萬繞看不足,雨打風吹空斷腸。 丹砂萬年藥,金印九州督,不及秦宮一生花里活。 長門曉夕壽相如,盡著千金買消渴。 開始以為就是感慨金國宮女的,但是看到其中“只今雄蜂雌蝶兩不死,老眼天公如有情”感覺應該還有點內容,再搜索了下,又發現這樣一首詞: 摸魚兒 用遺山芳華怨填 清 · 周岸登 問人間、畫工誰畫,娃兒十八眉嫵。仙人玉骨來天上,嬌踏雁沙金縷。春是主,又可奈、朝云一片難成雨。辭枝墜羽,聽軋軋東華,香車送出,都是斷腸語。 芳華誤,亦有通侯戚膴。金韉貂帽何許。相如四壁堪偕老,奚事白頭輕賦?;ㄒ捕?。莫更向、琵琶彈作離鸞譜。零歌剩舞。怕蝶惱蜂迷,珠啼翠怨,飛絮委塵土。 題記是: 歸潛志,元裕之嘗權國史院編修官,時末帝召故駙馬都尉仆散阿海女子入宮,俄以人言其罪,又蒙放出。裕之因賦金谷怨。李長源見之,作代金谷佳人答一篇,裕之亦和其詩??技蟹既A怨一篇即歸潛志所載之金谷怨,字句微有異同。其和長源作,集中題曰后芳華怨。詳二詩之意,則阿海女子放出后,汴都旋轉破,此女流轉兵間,得與其故夫重諧樂昌故事。喜其事之振奇,愛二詩之頑艷。檃括入律,為詞二闋,先生有靈,必曰此亦雁邱雙蕖志也。 于是乎,整個故事終于浮出水面: 仆散安貞死后數年,他的女兒逐漸長成、容貌出眾,被金哀宗召入宮,后來因社會輿論壓力太大,又很快放了出去。元好問為此寫了一首詩《金谷怨》,映射金哀宗如同孫秀強索綠珠一般召仆散氏入宮,而后金末詩人李長源(也是元好問的好友)也以故事中女性角色的身份答了一詩。二詩流傳至清末,詩人周岸登有感而發,寫下《摸魚兒*用遺山芳華怨填》,隔空致敬元好問的兩闕《摸魚兒*問世間情是何物》和《摸魚兒*問蓮根有絲多少》。 在這個基礎上,我設置了紈紈這個人物,她幼失雙親、被強召入宮、被放出都是真實的歷史,只可惜都湮滅在浩漫的時空之中了。 唉,為亂世中孤女一喟然…… 第61章 千山寒暑(五)御侮 正大七年正月,移剌蒲阿大軍風馳電掣般飛回慶陽,陜西行省為防軍情泄露,當即扣留蒙古使者斡骨欒,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到大昌原,忠孝軍沖鋒在前,馬軍居次,打了蒙軍一個措手不及。此役大獲全勝,移剌蒲阿志得意滿,命斡骨欒傳話給窩闊臺:“我已準備軍馬,爾等可來一戰!” 這番傲慢言行被斡骨欒如實帶回,窩闊臺聞之大怒,更加堅定了伐撻之心。 為籌備糧草輜重,窩闊臺發布敕令,蒙古牧民凡有百畜者,須上繳母畜者一。同時開始模仿宋金制度建立驛站,并統計河北、西域戶籍人丁數量,著手推行賦稅制。 到了秋熟馬肥的八月,忍耐多時、籌措良久的窩闊臺終于出兵親征,大軍先后攻破天成堡、西京、應州,后取道雁門關,意欲經隰川、平陽而一路南下。九月,金國的恒山公武仙在窩闊臺到來之前搶先一步反攻潞州。窩闊臺不慌不亂,派小將塔思馳援潞州,一度逼退武仙。移剌蒲阿率大軍隨后趕到,塔思慘敗,輜重人口皆陷沒,潞州亦被攻克。武仙當即斬殺蒙古駐潞州統帥任存,并有樣學樣,破壞了蒙古在潞州的所有軍事布防。 窩闊臺大為光火,親自前往潞州,麾下精銳盡出,很快奪回潞州。武仙心知不敵,并未死戰,率軍退守衛州。衛州地處黃河北岸、太行東麓、衛水之濱,素有“南通十省,北拱神京”之稱,是金國在黃河北岸的重要據點,也是南岸汴梁的屏障。 窩闊臺深知金國積貧積弱已久,與諸將商議后決定分兵兩路:一路由按扎兒、因只吉臺率部分蒙古軍,與河北的漢地世侯首領史天澤合兵進攻衛州;令一路則由窩闊臺親自統領,西渡黃河,進攻鳳翔。如此一來,兵源本就嚴重不足的金國更顯衰竭,根本無力兩路用兵,萬一決策失當被蒙古東西夾攻,滅國只在瞬息之間。 - “這還商議什么?!當然是救衛州!”移剌蒲阿強忍怒火,“武仙已經發書求援了,衛州一失,蒙古便可橫渡黃河直驅汴梁了!”完顏合達沉吟良久,搖頭道:“不可。大軍一旦東移,蒙古攻破陜西關防,河南便成了一塊死地?!彼D了一頓,又拍了拍移剌蒲阿肩頭,和言勸道:“我知道你忠心,最擔心陛下的安危,我和你是一樣的?!币曝萜寻鈶嵣云?,轉頭瞥了立在遠處低頭不語的完顏彝一眼:“讓他留守潼關,咱們回去救衛州,如何?”完顏合達心知他夾帶私怨,卻不點破,只笑道:“讓他對蒙古汗王,咱們去打兩個蝦兵蟹將,你也太抬舉他了?!币曝萜寻⒆灾а?,訕訕摸了摸下巴,咳了一聲,正色道:“陳和尚,你怎么看?” 完顏彝正沉思,猛地被點了名,一時未理順言語:“主將間互相不服,驕矜自負,可致大敗?!贝搜砸怀?,舉座寂然,移剌蒲阿沒想到他竟敢公然挑釁自己,氣得變了臉色,完顏合達也覺他太過無禮,皺眉道:“你只說衛州,就事論事,不要扯別的?!蓖觐佉托堰^神來,忙解釋道:“末將說的就是衛州。史天澤是漢人,年紀又??;按扎兒是蒙古宿將,成名已久,末將在蒙古時就聽聞他心高氣傲,此番頡頏不下,必難心服?!蓖觐伜线_眼前一亮,頷首沉吟道:“不錯,不錯……良佐,你要使離間計?”完顏彝低頭道:“末將慚愧,還未想出計謀?!币曝萜寻⒗浜咭宦?,扭頭不睬,完顏合達負手踱步道:“兵臨城下,再使計也來不及了……這樣吧,大軍還是留在此地。良佐,你帶忠孝軍去救衛州,武仙機警,定會審時度勢,與你里應外合。另外,再給你五千騎兵接應,如何?”完顏彝沉聲領命,拱手道:“多謝副樞。忠孝軍之外,兩千騎足矣?!币曝萜寻⑺刂靡陨賱俣?,可此次蒙軍加漢軍合兵號稱十萬,忠孝軍不過千余人,以一敵百,縱是孫武復生也太過兇險,便提醒道:“你要仔細。衛州之后是黃河,黃河之后就是汴京!”完顏彝下意識地抬手撫膺,肅然道:“汴梁若有閃失,不必兩位副樞問罪,末將決不茍活?!蓖觐伜线_料他定有克敵之法,不動聲色地遣散諸將,留他細細詢問。 - 蒙古行軍迅速,按扎兒與河北史天澤會師后搶先一步將衛州圍得水泄不通,修筑土墻切斷內外,圍點打援。黃河北岸地形平坦,便于戰馬馳突,史天澤聽說過兩次大昌原之戰,預計金軍將重演重騎沖擊之術,于是令漢軍中的精銳步兵結成長/槍拒馬方陣在前,以備馳突。按扎兒部下的蒙古輕騎則被安排在兩翼,負責襲擾包抄,兩軍以逸待勞,只等金軍前來送死。 忠孝軍慣于疾馳突擊,又有一卒二馬,行軍之速遠勝其余諸軍,兩三日便趕到黃河邊。完顏彝料定按扎兒輕敵,還未安排弓/弩手封鎖河面,便命全軍不作修整,立刻搶渡。忠孝軍士卒自無異議,善識水性者率先攜帶繩索泅到對岸,然后兩岸分別固定繩索,砍伐樹木,橫架在繩索上做成吊橋。完顏彝向來與士卒同作同止,亦親持刀斧一同伐木,眼看時間點滴流逝,恐蒙軍察覺,當即下令捆起長/槍馬槊架在繩索上,并鋪設衣甲,前軍極速搶渡,殿后隊伍邊渡河邊收起甲兵。三千人有條不紊,飛速渡過黃河。 完顏彝眼見最后幾名士兵踏到北岸堅實的土地上,立馬橫槍指著南方厲聲道:“京城就在你我身后,今日有勝無敗,有來無回!膽敢言退者,有如此繩!”話音未落,槍尖下挑,銀刃閃動間繩索已被斬斷,沉浮在洶涌的波濤之間,木材更是隨著滾滾河水迅速往下游漂去。 忠孝軍將士不以為怪,肅容靜立;其余部卒見他殺氣騰騰地立在岸邊,亦不敢抗辯。完顏彝即命忠孝軍人銜枚馬勒口隨他潛行;其余部卒則由忠孝軍提控蒲察官奴暫領。 金軍背水列陣,蒲察官奴立刻率騎兵發起沖鋒,但很快被漢軍林立的槍盾方陣所阻,在一番短兵相接之后敗退。城內的武仙想要殺出城池與援軍合攻,卻被蒙軍修筑的土木工事所阻。史天澤大喜,令張柔、董俊等世侯率領步卒方陣向金軍步步逼近,欲將金人迫入身后波濤洶涌的黃河之中。 按扎兒生怕史天澤搶了全功,率領休養多日的蒙古鐵騎,沖向金軍陣勢,雖然一度迫使金人后退,卻是無法撕裂敵人的陣線,具裝鐵騎反而被金軍步兵的麻扎刀、大斧等武器殺傷,橫尸枕藉。 紹興年間岳飛在郾城以步兵血洗拐子馬的場面,反過來在蒙金戰爭中重演。金軍失去桓云二州牧所之后,戰馬竭磬,軍中騎兵愈來愈少。故重步兵銳卒成了與忠孝軍并重的隊伍,其中強壯矯捷者,極為精練,步卒負擔器甲糧糗重至六七斗,一日夜行二百里。然而蒙古重騎兵的韌性不及當年兀術的拐子馬,當下節節敗退,迫得旁邊的漢軍部隊和蒙古弓箭部隊也不得不散開。 正在此時,后方人喊馬嘶,一陣殺聲震天。史天澤愣了愣,突然想起前方金軍主將并非完顏彝,登時大駭,知道中了敵人的暗度陳倉之計。原來忠孝軍趁前軍鏖戰時,悄悄繞到蒙軍薄弱的后方,迅速發動絕殺突襲。史天澤先入為主,認定忠孝軍只做前鋒,誰料今日完顏彝反其道而行之,蒙軍陣型瞬間大亂。漢軍精銳試圖結陣抵擋,但城內的武仙早趁忠孝軍發起沖鋒之際破壞城外土木工事,并在城樓箭垛上安排弓/弩手遠射殺敵,同時高喊擂鼓虛張聲勢,令后陣的蒙軍更加慌亂。不多時,圍城工事盡被毀壞,武仙率城內金軍一涌而出,三面合圍,蒙軍大敗。 史天澤憑借精銳漢軍在后方苦戰,稍挽敗局,令蒙軍大部得以逃脫,而馬匹輜重等卻悉數被金人所得,按扎兒所部損失極為慘重,帶著殘兵敗將逃到關中投奔窩闊臺。 - 捷報傳至汴梁,皇帝為激勵士氣,加意褒獎,親自登上承天門在滿城百姓的瞻望中犒勉功臣,完顏合達、移剌蒲阿皆世襲謀克,完顏彝因戰功卓著,被加封為御侮中郎將?;实塾H自扶起他,笑道:“卿建功如此,堪慰斜烈之靈?!蓖觐佉驮俣壬钌畎莸?,皇帝溫和一笑:“卿征塵勞苦,本該在京城休養幾天……”移剌蒲阿見機,大聲道:“臣等食君之祿,豈能貪享安榮?三軍將士還在陣前等候,臣等今日便回!”皇帝欣然點頭。完顏彝大急,心知此時絕不可露出異狀,俯首不語,腦中只一個念頭:“定要想個法子再見一見寧兒!” 他滿心惦記著完顏寧,下城樓時忍不住四處張望,只盼她能混跡在人群之中,哪怕只遙遙對望一眼,也可稍慰二人相思之苦??蓪m墻之下人潮涌動,他焦然四顧,處處不見那張清麗出塵的面孔,忽然心頭一涼:“陛下就在城樓上,她怎能來這里?我真是失心瘋了?!?/br> 自去年忍痛舍她而去,他便常懷殉死之心,直至聽聞皇帝遣歸仆散氏、兗國長公主病愈,才卸下心頭一件重負,繼而愧歉之心大起,深恨自己未曾護她半分。及至此次援衛,他因馬軍步軍是誘敵之餌,不肯多損國家兵力,便只要了兩千人馬,并未將完顏寧的安危置于萬全之地,心中更是內疚難安,此番入京,只盼能向她傾吐衷腸、賠禮謝罪,哪怕被她責怪怨罵,亦是甘之如飴,誰知竟連一面都見不著,真個咫尺天涯,銀河難渡,寸寸相思摧心肝。 他無奈隨眾而行,忽覺有人拉他手臂,側首一看,卻是達及保喜滋滋地笑道:“恭喜將軍!”完顏彝苦笑不語,自忖此刻再托他去找紈紈已然太遲。達及保又道:“將軍是孝子,回京之日怎不祭拜老夫人?”完顏彝猛然想起,忙上前對移剌蒲阿述說情由。移剌蒲阿皺眉道:“也罷,那你快些,日落之前在崇德門外集合,若遲一刻,你自去領軍法?!?/br> 完顏彝謝過移剌蒲阿,與達及保穿出人群,便策馬向城門馳去。說來也怪,他自出獄后祭拜亡母,回回都發現母親墳冢被人灑掃料理過,且墓邊總有一包簇新香燭,似是專門為他而備。他百思不得其人,只得在香燭旁留下道謝書信與銀兩,到下一次再去祭拜時,香燭已換了新的,書信銀兩均已不見,料想那人已然收下,便安然放心,從此都空手而去,不再另買香燭。 二人策馬出城,達及保忽然轉頭笑道:“將軍,您猜我方才去哪里了?”完顏彝微微一怔,猛然醒悟過來,大喜道:“你……她,她在哪里?!”達及保笑道:“在莊獻大長公主園寢?!痹瓉磉_及保入城之后,并未隨完顏彝覲見皇帝,而是悄悄改裝來到濟國公府求見?;?,?;壅鲩T,見到達及保便松了一口氣,笑道:“公……姑娘料事如神。郎君快去轉告你家將軍,今日是長主生辰,姑娘要出城祭祀,請將軍小心些?!庇纸踢_及保以祭拜裴滿氏為脫身之由,一試之下果然奏效。 完顏彝喜出望外,撥轉馬頭便要向東,忽見達及保并未跟來,回身問道:“怎么了?”達及保笑道:“屬下代您去拜老夫人,免得您用老夫人扯謊,心中不安?!蓖觐佉透屑o已,拱手一揖,達及保笑道:“這都是仆散姑娘安排的。將軍,夫人當真聰明吶!”完顏彝聽到此,心中說不出的高興,忖道:“我那寧兒何止聰穎,她待我心細如發,體貼入微,世上聰明人原是不少,可這般貼心的人兒再沒有第二個了!”只是這番話卻不必宣之于口,便笑著點點頭,雙腿一夾馬腹,向東疾馳而去。 不多時,大長公主園寢已在眼前,完顏彝略一思忖,下鞍拍拍馬兒,一指右側樹林,低聲道:“去吧?!蹦球E馬隨他已有四載,極通人意,低低短嘶一聲,隨后閑步踏往林中。完顏彝更不耽擱,飛身奔向園寢。 他曾隨紈紈她們祭拜過大長公主,對園內布防甚是了然,踏方步估算了大致位置,打量了一下墻高,退后數丈,突然急沖向前,手腳并用,在墻面上連點數下,瞬間躍上墻頭,右足再奮力一蹬,左腿跨出,雙臂抄展,攀到園中一株高柏枝柯間,藏在深濃的綠葉里俯身察瞰,只見園內幽寂無人,極是凈靜,宮人侍衛們都不知去了哪里。他頗覺奇怪,沿樹干一溜而下,落腳甚輕,兔起鶻落三兩下便躍到享殿側門外,悄悄直起身子往門縫里一張,差點笑出聲來:只見?;垲I著烏壓壓一殿的宮人侍衛默哀追思大長公主,想來又是完顏寧的主意,故意引開侍從,好叫他避過眾人耳目。 第62章 千山寒暑(六)拜堂 完顏彝更不遲疑,提氣縱躍,三步并作兩步繞過影壁燒爐,奔到寶頂前的門殿,一眼就看到靈堂里跪著兩個少女,俱雙手合十背心向外,身影清晰可辨,穿月藍色衫子的是紈紈,另一個白衣素裳、纖纖姌姌的背影,卻不是完顏寧是誰! 二女聽到步聲,雙雙轉身回頭,紈紈見他便微笑頷首,站起身走了出去;完顏寧不復昔日沉靜,提著裙裾飛也似地奔到他面前,單薄的肩頭微微發顫,一雙點漆般的眸子籠著水霧,看得他心中發疼,顧不得紈紈還未及闔攏大門,雙臂輕輕一帶,將她攬進懷中,顫聲低道:“寧兒,你可都好了?”偏完顏寧也同時在他懷中柔聲問:“你受傷了么?”二人聽到對方的問話,一個抬頭輕道“都好了”,一個柔聲低道“沒有”,四目交凝,溫馨無限,又緊緊抱在一起。 良久,二人才緩緩分開,完顏寧仰首細細端詳他,忽而嫣然笑道:“哪來的柏樹成了精,變作我良佐的模樣?!边呎f笑邊伸手輕輕摘下他發間一片柏葉。完顏彝聽到“我良佐”三字,心里說不出的受用,笑著將自己翻墻攀樹之事告訴她。完顏寧眨眨眼,粲然笑道:“原來是‘滿園春色關不住,一個將軍過墻來’,你老實招了吧,從前在豐州的時候,是不是也總爬鄰家的杞桑檀樹[1]?”完顏彝摟著她笑道:“我不可懷也[2],除了你,再沒人要我了?!?/br> 他這話原是一片深情,可聽在完顏寧耳中卻覺心酸,打疊精神笑道:“看來只做過柏樹精,詩圣說‘苦心豈免容螻蟻’,別動,我給你捉蟲!”邊說邊伸指撓他腰肋間。完顏彝著癢,捉住她雙手大笑道:“寧兒別鬧,哎,你再這樣,我可還手啦!”她順勢偎進他懷中,柔聲道:“‘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工。落落盤踞雖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風’,杜少陵寫得真好!”完顏彝恍然而悟,她又笑又鬧繞了一圈,原來是借詩慰勉,兼之逗自己一笑開懷,想必經年來自己所受種種委屈不平她都遙遙知道并記掛著,心頭一陣溫暖,雙臂輕輕一提將她抱起,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你方才說,苦心豈免容螻蟻,下一句是什么?”[3]她立時紅了臉,嬌靨生暈,更添風致,挽住他脖頸含羞不語,片刻,方細語道:“只怕我沒這個福氣?!?/br> 完顏彝愈發愛憐,側臉貼在她柔滑的臉頰上,低聲道:“怎會呢,我已連根種在你翠微閣里了,再移不走了?!蓖觐亴幭肫鹪娭小拔崔o翦伐誰能送”一句,心中大感不祥,怔了一怔,輕輕掙下地來,仰首凝視他雙目,輕聲道:“良佐,你答允我一件事,好不好?”完顏彝笑道:“好,你再想想,多說幾件,我都依你?!彼久季従彽溃骸澳愦艺婧谩庇植辉僬f話,貝齒輕咬著下唇,停頓片刻,方顫聲道:“你再等我一年。若一年之后官家還是不肯,你就另選淑女,早日成婚吧?!?/br> 完顏彝大驚,情急之下緊緊抓住她雙手,一個勁地斷然搖頭,她泫然低道:“你總不能被我耽誤一輩子,眼下戰事那樣緊,你身邊卻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我于心何安?你去娶一個知冷知熱的好女子,能在一朝一夕、一蔬一鑊里體貼照料你的,豈不比我這鏡花水月好得多了。我絕不怨你,原是我自己福薄,怪不得別人?!蓖觐佉图钡溃骸安?,不,我寧可終身不娶!寧兒,除了你,還有誰知道我的冷熱?其他事我都依你,只這一件,永遠不必再提了!”完顏寧柔腸寸斷,凝目望他片刻,含淚道:“天下好女子那樣多,怎會沒有知你冷熱的人。良佐,你安心娶親,若將來我僥幸能夠脫身,定必不會嫁別人,我……我給你做妾室!” 完顏彝聽到此,胸中熱血翻涌,疼漲如裂,喘息著說不出話來,忽然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寧兒,你是非我不嫁,對么?”完顏寧含淚點頭。他昂首笑道:“我也是非你不娶!既如此,咱們還等什么,今日就成親吧!”完顏寧睜大一雙淚眼,不解道:“今日?”完顏彝決然點頭道:“是!咱們就在這里結為夫婦,寧兒,你可愿意?”完顏寧怔了一怔,想到父母私結情緣之事,忽而滿面暈紅,連一對小小耳朵都燒成珊瑚之色,退開幾步低頭不語。完顏彝不明就里,上前去輕輕擁住她,在她耳鬢邊低聲道:“你不愿意么?”感覺到女孩兒身子發顫,松開一手緩緩撫過她背脊,柔聲道:“算了,不要緊的,咱們來日方長?!边^了片刻,才聽她蚊蚋般的聲音隔著他胸前衣衫一字字傳進他心里:“我早當自己是你妻子了……” 完顏彝大喜,牽著她一只小手走到莊獻大長公主靈前,沉聲道:“好!那咱們今日請大長公主主婚,?;酃霉脼槊?,仆散姑娘為證,宮人侍衛們為賓,就在這里拜天地?!币贿呎f,一邊已攜著完顏寧雙膝跪在靈位前的兩個蒲團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直起身對著莊獻大長公主的畫像虔誠地道:“大長公主在上,晚輩完顏陳和尚與寧兒情投意合,期約白首,今日在此結為夫婦,從此禍福與共、恩愛不移,有勞大長公主為我二人做個見證?!蓖觐亴庪S他走到靈前便已知方才誤會了他,既羞且愧,漲紅了小臉抬不起頭來,及至聽了他這幾句擲地有聲的話,心中一片溫暖,伸出一手與他緊緊相握,抬頭仰望大長公主畫像,低聲道:“愿姨母芳魂保佑,我與良佐生生世世,永為夫婦?!蓖觐佉蛡仁仔Φ溃骸皩O!一生怎么夠,咱們要生生世世永遠在一起!”說罷,二人手拉著手,雙雙叩下頭去。 禮畢,完顏彝扶起愛妻,摟著她纖腰笑道:“從今后,可不許再說混話了?!蓖觐亴幰蕾嗽谒麘阎?,柔聲道:“是,夫君有命,妾身無不依從?!蓖觐佉拖膊蛔詣?,抱著她笑嘆道:“寧兒,我此生無憾了。只可惜我爹娘大哥沒能見到你,若他們知道我得妻如此,不知會有多高興?!彼{皮地眨眨眼,莞爾道:“婆母見過我的?!蓖觐佉推娴溃骸拔夷锶ナ罆r,你還是個奶娃娃,整日關在宮里,怎會見得著?”她欲言又止,嬌暈薄紅,被催問不過了才含混道:“我去拜過她老人家……” 他心頭一震,想起亡母墳前的香燭,全部豁然開朗,俯首柔聲道:“是你一直料理她的墳墓,還留香燭給我?”她紅著臉點點頭,輕聲細語,氣若幽蘭:“公爹遠在階州,伯兄遠在臨洮,我都去不了,汴梁只有婆母一處,我自然要好好照料?!彼袆訜o已,低頭親吻她光潔的額頭,夢囈般喚了聲“寧兒”,又去吻她柔膩的臉頰。 頃之,他微微抬頭后仰,見新婚妻子嬌美的小臉一動不動地貼在自己掌心里,雙目緊閉,纖長的睫毛輕輕顫抖,心中砰砰大動,只覺情熱如炙,難以自持,喉頭滾了滾,緩緩低頭向她櫻唇吻去。 他吻得生澀而溫柔,生怕自己莽撞,磕疼他那比花蕊還嬌嫩的小妻子,輕輕含住她柔嫩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終于如愿嘗到了她蜜一般的清甜。 一吻既終,她軟綿綿地伏在他身上,仿佛全身骨骼都熔化了,一雙妙目霧氣濛濛,柔潤的櫻唇微微紅腫,看得他血脈僨張,忍不住又捧起她的小臉吻了下去。她嬌嬌嬈嬈地“嚶”了一聲,珠玉似的耳垂紅得透明,本能地環抱住他,回應他越來越灼熱的親吻。 這一次直到她快要喘不過氣了才結束,他抱她坐在自己腿上,意猶未盡地啄她guntang的面頰,過了片刻,忽然仰頭向后道:“不對,不對??!”她正靠在他身上輕輕喘息,被唬了一跳,嬌聲問他:“什么不對?”完顏彝笑道:“我一出獄就去上墳,那時已有人灑掃過了,莫非你那么早就喜歡我了?”完顏寧大羞,支起來急道:“胡說!”只是她全身酥軟無力,才起來就跌回他臂彎里,嘴里只顧著分辯:“那時還是朋友之誼,你無辜陷獄,我為你分憂也是應當。管仲離家時,鮑叔牙不也侍奉管母么?”完顏彝點頭笑道:“長主言之有理。那么你是何時開始拜祭‘婆母’的?”她眼珠一轉,笑吟吟地道:“自然是收下你定禮之后了?!蓖觐佉腿炭〔唤?,極力憋出一副兇霸霸的神氣:“鬼靈精,再不說實話,我可不客氣啦?!蓖觐亴幷Q坌Φ溃骸澳銌栁液螘r拜祭婆母,又沒問我何時喜歡你,怎么反來怪我不說實話?”完顏彝笑道:“好,是我問錯了,那你說吧?!彼粚К撎尥傅捻愚D了幾轉,煞有介事地道:“當年隆德殿外,妾身對將軍一見鐘情?!蓖觐佉陀謿庥中?,輕輕捏了捏她的小臉:“鐘什么情,你那時才幾歲?”她雙手捂著兩邊臉頰,咯咯笑道:“女兒家名節要緊,我被你摟也摟了,抱也抱了,不鐘情你還能怎么辦?我還沒問你呢,我那時才四歲,你怎就辣手摧花一點不顧惜?” 完顏彝被她一通胡扯逗得大笑,單手摟緊她,笑道:“這倒提醒我了,我本就說不過你,兵家講究擊敵之短,長主且看我摧花——”邊說邊用另一手呵她癢。完顏寧觸癢不禁,又被他箍在懷里掙扎不開,只得軟語求饒,連聲笑道:“我招了,我招了!”他并不松開緊緊摟住她的那只手,只待她東拉西扯就再呵她癢,完顏寧知道逃不過,低頭想了一想,赧然道:“其實我也不曉得……我從前只知道你心地善良,勤學上進,又是個有勇有謀的忠臣孝子;后來為了厘清方城案,我看了開封府的卷宗,才知你愛民如子、嫉惡如仇,又執法如山……再后來,你回回纏著我問姨父的事,哪怕他身敗名裂去世多年,你也不顧自身利害執意要為他討回公道,我便知你俠肝義膽,正直不阿;你那時雖厭惡我,臨走時卻提醒我蒙古將要南侵,是個公私分明、誠心謀國的真君子……再后來,我在回廊上見到你,踽踽獨行,洪荒寂寞,我那時才明白,原來再剛強的男兒也有滿腔柔情待人撫慰……再再后來,我兄長帶你來見,你和我說于湖稼軒,說元才子,說我姨父姨母,說練兵之道與破蒙之策,我其實冷極了,早站不住了,可不知為什么,就是不愿叫人添衣,只盼與你再多談一刻……再再再后來,我聽說你要領兵去慶陽前線,忍不住出宮來見你……”想起當日情狀,她雙頰暈紅,含情帶笑地睇他一眼,又蜷到他懷里撒嬌:“你這人真壞,干嘛非逼我說出來?!?/br> 完顏彝早已聽癡了,心中又歡喜又感動,不知該說些什么。他生性謙抑,父母課子又極嚴,自幼所聽教訓多而夸獎少,及至長大后身邊師友夸贊又多似玩笑,他也并不當真,從來不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此刻聽她溫言軟語細訴情衷,才知自己點滴言行盡在她心目中筑起一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心中豪氣頓生,又如浮云端,四肢百骸盡數舒展,說不出的快活,只覺蒙她如此青睞,便是世間最幸運之人,所受種種相思寂寞之苦皆如塵芥,不值一提。 完顏寧瞧他笑呵呵地不說話,眼里盡是心滿意足的歡喜之色,心中大起愛憐,忖道:“我若能常伴他左右,叫他天天這么快活就好了?!蹦X中萬念電轉,終是無計,不由抱緊他低嘆了一聲,只聽他柔聲道:“寧兒,你別難過,便是尋常夫婦遇著征戍也要分離的,這事不怪你?!蓖觐亴幷{皮笑道:“嗯,‘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他忍俊不禁,低頭以額相抵,笑道:“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庇州p撫她滿頭秀發,低聲道:“你畫的蓉賓圖,我一直藏在懷里,就如同你日日在我身邊一樣?!蓖觐亴幭肫鹨皇?,歉然道:“你贈我的定禮,我卻沒好好收著?!闭f著便將前番紈紈入宮遇險,自己贈以匕首之事告訴了他。完顏彝聽罷,立即點頭道:“正該如此!若換作是我,也會送給仆散姑娘的。定禮不定禮的,哪有人要緊?”二人志尚一趨,相視會心而笑,不約而同地仰首望向懸掛在靈位前的莊獻大長公主遺像。 畫中的大長公主仍是綺年玉貌,神態端和,氣度嫻雅,眉眼間絲毫不見離世前的悲苦憔悴之色。完顏寧突然一陣悲哀,想到姨母少年結縭、奉旨完婚,結果卻無家可歸凄涼慘死;母親私結情緣,憂郁而終;韓國大長公主終日惶栗,驚悸病逝;岐國公主舍身和親蒙古,澤國公主謀反事敗被殺,定國公主與景國公主青春早逝,道國公主被迫嫁與姐夫……她所知所聞中,竟沒有一個公主姻緣美滿得以善終的,而自己與完顏彝亦受君王猜忌,出降之事沉沉無望,不知將來又會如何呢? [1]注:見《詩經·鄭風·將仲子》中“無折我樹杞”“無折我樹?!薄盁o折我樹檀”,描述年輕人翻墻相會心上人,折壞墻下樹枝的情景。 [2]注:見《詩經·鄭風·將仲子》中“仲可懷也”,表達女子愛戀之情。此處用同一首詩作答逾墻折樹句。 [3]注:見杜甫《古柏行》中“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宿鸞鳳”。此處自比柏枝,以鸞鳳喻完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