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錄 第2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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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千山寒暑(七)擒賊 這時,門上一聲輕叩,紈紈在外低喚:“寧jiejie?!倍寺劼曔B忙相扶站起,完顏彝上前打開門,只見紈紈與?;鄞故渍驹陂T外,不由臉上一紅,側身請她二人入內。 紈紈一眼瞧見完顏寧腮邊霞暈未褪,歉然微笑:“侍衛們禱祝許久了?!蓖觐佉陀质且魂嚢l窘:“有勞姑娘費神,我這就回去了?!弊炖镫m這樣說,目光卻依依黏在妻子身上,心底暗嘆:“古人說‘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我和寧兒卻連這一夕相聚的福分都沒有?!?/br> 完顏寧神色微黯,旋即又嫣然而笑,歡歡喜喜地挽了他的手,神色溫柔而鄭重:“紈妹,福姑姑,我和良佐方才已在姑母靈前拜堂成親了?!蓖觐佉托闹幸庹f明婚事,好叫彼此多一分安心,便回握住她的手,鄭重其事地道:“事起倉促,未備媒聘,望求二位做個見證?!?/br> 二人俱是一愣,紈紈很快反應過來,笑著福了一福,斂衽喚:“姐夫!”?;垡睬バ卸Y,和言笑道:“拜見都尉?!蓖觐佉兔Ψ鲎∷?,赧然道:“不敢當。福姑姑是仆散將軍和大長公主身邊人,原是我的長輩?!奔w紈抿嘴笑道:“姐夫喚我爹娘什么?”完顏彝面紅耳赤,低頭笑道:“多謝小妹提醒。我夫婦受姑父姑母大恩,無日忘懷?!彼舛韧觐亴幍纳硎离[曲,紈紈年幼未必知情,便仍以侄女婿身份相稱。 ?;蹏@了一聲:“長主生前總擔心兗國公主無所歸依,今日親見新駙馬這般人才品性,終于可以安心了?!鳖D了一頓,又和言道:“都尉與公主必能天長地久,今日就早些動身吧?!?/br> 完顏彝點點頭,側首看向愛妻,柔聲道:“好生保重,等我回京?!蓖觐亴幬⑿︻h首,不露一點悲色:“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完顏彝被她逗得破愁而笑,低聲應道:“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倍司既恍恼?,盡在不言中。 完顏彝又想起一事,向?;鄣溃骸罢垎柟霉?,慧淑大長公主埋玉何處?”?;坫等灰汇?,很快明白過來,低聲道:“都尉好孝心?;凼绱箝L公主葬在蒲察都尉家祠,只怕不易進?!辈⒅更c他去往路徑。完顏彝點頭道:“多謝姑姑?!蔽樟宋掌拮拥氖?,低道:“你放心,我去得?!蓖觐亴幮隳楷撊?,輕輕點了點頭,忍淚悄道:“小心些?!蓖觐佉忘c了點頭,退后兩步,向三人拱手長揖,轉身而去。 完顏寧目送他攀樹跳下墻頭,怔怔癡立片刻,回身挽了?;叟c紈紈回享殿,不多時祭禮已畢,三人一同登車進城。 一路上,?;蹠r不時悄悄揩眼睛,完顏寧見狀,柔聲問:“姑姑是想起姑母出降時的往事了么?”?;矍溉坏皖^,擦了擦眼角淚痕:“老婆子老糊涂了,公主大喜的日子,不該想這些的?!蓖觐亴庉p撫她手臂,柔聲道:“我正想聽呢,姑姑說說吧。從前姑母只告訴過我,章宗皇帝強令她嫁進濟國公府,監視武肅公和姑父?!备;壅苏?,眼淚又涌了出來:“長主是這樣說的?”完顏寧點點頭,?;圻煅实溃骸罢伦诨实壑挥羞@一個嫡親妹子,長主若不愿意,還能硬逼不成?他是和長主提起過,但也只是問問她的意思,那時適齡的公主原不止一位?!蓖觐亴巼@道:“若換作其他公主來監視,姑父就更危險了,姑母如何放心得下?更何況,可以名正言順地嫁給心愛的男子,這樣的機會……” 話未說完,突然一聲馬嘶,宮車急停,三人均往前一栽。隨行侍衛高聲斥罵前方擋道的百姓,完顏寧纖眉微顰,?;垡汛蜷_車門令止侍衛。紈紈向車門外看了一眼,臉色刷地變作蒼白,完顏寧瞬時驚覺,當即跳下車環顧四周,果然見一個腳夫打扮的青年混在人群中,膚色微黑,一雙明亮的眼睛精光四射,此刻正目不轉睛地看向車內的少女。完顏寧一聲輕咤,不及吩咐禁軍,已合身縱撲過去,侍衛們見長公主滿面肅殺發瘋般撲向一個男子,嚇得連忙搶上,七手八腳將那人死死制住,?;垡矅樍艘淮筇?,趕緊上前拉開完顏寧,擋在她身前,不許圍觀百姓窺視。 這時嬌影一閃,紈紈已跳下車奔到她們面前,渾身顫抖,含淚望著完顏寧。?;鄄恢橛?,以為她擔心表姐遇險,柔聲道:“姑娘別怕,公主沒事?!蓖觐亴庉p輕拍了拍紈紈的小手,向侍衛們短促地道:“綁起來!”再一想卻是為難,將陌生男子帶進宮自然不能,若帶回濟國公府也難免受仆散寧壽詢問,只怕損傷紈紈閨譽,更不便送去開封府審訊。 她腦中迅速過了幾遍,已得了主意,回身淡淡道:“廣平郡王追緝此賊已久,趕緊送去他府上?!笔绦l首領一愣:“王爺不在京城啊?!蓖觐亴廃c點頭:“那就交給王妃吧?!币娔鞘绦l一臉為難,又淺笑道:“也罷,我和你一同送去?!笔绦l首領如蒙大赦,驅散圍觀百姓,趕緊捆了那人送去王府。 三人復登車起行,?;坳P切地絮絮道:“公主是千金之軀,怎能以身犯險呢,下次千萬不能再這樣了?!蓖觐亴幍吐暤溃骸案9霉?,這賊人就是上回在姑父墳上那個?!备;鄢粤艘惑@,更覺后怕,紈紈眼中淚水滾滾而下,顫聲道:“寧jiejie……”完顏寧握住她小手,沉靜地道:“你若不放心,就和福姑姑一起來吧。只是須得藏在屏后?!?/br> 宮車到王府后,那長史聽聞兗國長公主親自押來賊人,忙出中門迎接,恭恭敬敬地請到堂上。杜蓁臉上淡淡的,聽完顏寧意欲借地秘密審賊,也素知承麟數次擒賊不獲,答應了幾句就拉著徽兒回后院了;徽兒也不敢相犟,只回頭轉視姑姑,與她相視而笑。那長史又命家丁再捆綁幾道,牢牢縛在柱上,這才率眾告退。 完顏寧端起茶盞,淺淺啜了一口,悠然道:“李相公別來無恙?”那男子正是李沖,此時被五花大綁,臉上卻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氣,笑道:“長主安康,中郎將威武?!蓖觐亴幉懖惑@,微微一哂:“托??到?。李相公今日自投羅網,想來是要放后招了?”李沖笑道:“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不瞞長主,今日我是特來向紈紈求親的?!蓖觐亴幮Φ溃骸袄钕喙攀且坏纫坏穆斆魅?,今日算準了廣平郡王不在京城,我奈何不得你,是不是?”李沖笑得愈發謙和:“長主金枝玉葉,手眼通天,要殺我就像踩死一只螞蟻?!蓖觐亴幬⑿Γ骸拔胰魵⒛?,紈紈如何肯?若送你去開封府,你又會問候中郎將威武。前番我病了一場,你定是聽說了天乙星的流言,所以料定拿捏住了我,對么?”李沖縱聲大笑:“痛快!長主果真聰明絕頂!其實草民哪里懂這些呢,只是想著長主是身負天命的吉星,中郎將又戰功赫赫,一旦與你喜結連理,可不成了天命所歸么?長主也是忌諱這個,所以大老遠跑到荒郊野墳去與他私會,我從前還不明白,后來聽到天乙星的事就都懂了?!蓖觐亴幈凰讨幸?,仍絲毫不露怯色:“你躊躇滿志,紈紈卻深居簡出,公府墻上的狗洞又填上了,你只好耐著性子等紈紈出門,哪怕我在場也不打緊?!崩顩_笑道:“那倒未必。你瞧我不是被你抓來綁成粽子?只是為了她,冒些風險也值得?!蓖觐亴幰彩俏⑽⒁恍Γ骸安幻半U也不成啦,她差一點就成了天子妃嬪,連帶你也受了驚嚇?!?/br> 李沖聽了這一句,臉色立沉,默默數息,再開口時語氣已十分嚴肅:“長主,明人不說暗話,我今日確是來求親的。從前之事是我錯了,我已決意改過,你與中郎將私會之事,我也從未告訴旁人?!蓖觐亴幰渤料履?,冷道:“我不拿紈紈做交易。你要聲張也無妨,大敵當前,我看官家會不會陣前殺將?!崩顩_見她動怒,神色反而轉柔和,誠懇地道:“長主是真心愛護紈紈,我就是再混賬,也不會傷害你了,否則大可以將此事告訴荊王,由他去張羅就是了?!蓖觐亴廃c點頭:“這可是你自己招出來的?!崩顩_笑道:“我要和你做親戚,怎能不說實話?我本不認得荊王,還是因為葛宜翁的婆娘才搭上的。長主,中郎將哪哪都好,就是性情太過耿介,這些年結的仇家怕是不止荊王一個,還得你多費心調停?!蓖觐亴帢O愛重丈夫剛正的品性,旁人看來是缺點,她卻反以為貴,淡淡道:“性情耿介可比心術不正好多了?!崩顩_又笑:“正邪只在一念間。我從前不懂事,將生來所受之苦都算在仆散將軍頭上,又遷怒中郎將,后來到京里經歷多了就慢慢醒過來了。前番你為救紈紈,不惜散布天乙星的流言,這般舍己救人大仁大義,我怎能再與你為敵?再回想我在軍中六年,只有中郎將和兵卒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他是好人,我不該害他的?!蓖觐亴幹敝谅牭剿詈筮@句話,神色始有緩和,轉念一想,又淡淡道:“那么你指使周行首去尋廣平郡王,又是何用意?”李沖嗤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大樂:“長主跟個行首吃什么醋?我也是見她可憐,又怕她流蕩京師,萬一落到荊王手里,反而對中郎將不利。你放心,將軍是心無旁騖的人,周行首礙不著你們?!?/br> 完顏寧早知丈夫絕無二志,只是聽別人夸獎他,仍不自禁地歡喜。李沖察言觀色,不慌不忙地笑道:“我待紈紈一片真心,就如同將軍待你一樣?!蓖觐亴幮牡?,你這廝jian狡刁滑,如何能與端方君子相提并論,只是顧忌帷屏后的紈紈,并沒說出口,只笑了一笑。李沖也回以一笑,二人都沉默下來。 “寧jiejie?!逼梁蠛鋈粋鞒鲆豢|嬌細的少女聲音,“讓我來問他?!痹瓉砑w紈聽二人默默無言,以為他們談僵了,著急之下再顧不得避忌。李沖大喜,扭著身子掙扎繩索捆縛,低聲呼喊紈紈。紈紈從帷屏后低頭走到他身前,輕嘆道:“李相公,你先答我一問?!崩顩_喜道:“你問!便有一千問、一萬問也只管問!”紈紈側首不去看他,低聲道:“你方才說,長主散布流言是舍己為人,這是為什么?”李沖沒料到她會問這個,微微一怔,很快笑道:“天乙星的事本應該是宮廷秘密,這下百姓們全知道了,她在民間聲望越高,就越難嫁給中郎將?!奔w紈聽到這一句,才知她為搭救自己竟犧牲至此,登時淚濕雙目,回首望著完顏寧,顫抖著說不出話來。完顏寧和言安慰道:“別聽他胡說,這人的話如何能信?”走上前替她擦去臉上淚水。 紈紈握著完顏寧的手潸然片刻,轉身道:“多蒙李相公抬愛,只是我已決意終身陪伴jiejie了?!崩顩_急道:“那怎么成?!你一日不出嫁,皇帝就要打你的主意!”完顏寧自然不會坐視紈紈孤獨終老,只是此情卻無需在此刻分說,便淡淡道:“紈紈的終身,自有她叔父嬸母cao心。倒是我想問問李相公,仆散將軍與你有一段血海深仇,你如何能娶仇人之女?”李沖早知她有此一問,沉聲道:“是我父祖誤交匪寇在先,平定叛亂本是宣撫使職責所在,仆散將軍沒有錯?!蓖觐亴幝犨@話道理清明,輕輕點了點頭,忽然想起新婚丈夫不畏險阻拜告岳母之事,試探道:“那么有朝一日,你能以兒婿身份去祭拜仆散將軍,向他三拜九叩、磕頭行禮,生辰死忌、寒食重陽,四時祭奠不休么?”李沖呆了一呆,目中猶豫之色一閃而過,紈紈已瞧見,決然道:“李相公不必為難,我早對你說清楚了,從今后,你我不必再見?!闭f罷轉身向屏后奔去。李沖大急,極力掙扎,卻如何掙得開這重重捆縛,紈紈本已跑到帷邊,側首以余光瞧見他惶急瘋狂之態,又停下腳步,只是背對著李沖,始終沒有回過頭,顫聲道:“沖哥,我先是爹爹的女兒,然后才是我自己,你……你忘了我吧?!闭f罷,掩面嗚咽而去。 完顏寧冷眼旁觀,卻覺李沖不肯答應祭祀叩拜仆散安貞反倒足見誠懇,他要滿口應承也不難,無非不愿再欺騙紈紈,看來之前改過遷善之語并非虛言。此人精韌智滑,尤擅各種雞鳴狗盜的存活之策,戰亂之中當可護得紈紈周全,只是紈紈對父親敬若神明,李沖若不能誠敬親孝,終究與他難諧白首。 她兀自思量,李沖卻已平靜下來,微皺著眉頭,也在極力思索。不到片刻,他眼中忽然一亮,兩道精光掃向完顏寧,卻發現她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心中一動,倏然笑道:“中郎將節義端方,他的夫人當不會幸災樂禍的?!蓖觐亴幉簧袭?,微笑道:“對表妹夫自不會幸災樂禍,對賊人落井下石又有何妨?”李沖自知難在她面前逞弄口齒,笑道:“罷了,我實說了吧,長主,我想求你一封手書薦信?!彼挷徽f全,眼中精光閃動,顯是存了斗智之意,完顏寧也不點破,順著他的話淡淡道:“忠孝軍人人精銳,你的騎射技藝不過關,拿著誰的親筆信去都沒用?!崩顩_五體投地,若非全身被縛,定要拍案附掌,頓足大笑道:“好厲害的長主,李某服了!若論弓馬刀槍上的本事,我自然遠遜中郎將,可我之所長,正是他之所短,長主以為如何?”完顏寧笑道:“你要取信于紈紈,又要安身立命向濟國公府提親,也不該打他的主意,你從前害得他還不夠么?” 李沖臉都不紅一下,氣定神閑地道:“正因從前多有得罪,才更要將功補過。中郎將衛州一戰勞苦功高,卻只封了個花里胡哨的虛銜,論官職依舊只是個總領,此中情由,長主自然知道。我這一去,可謂互利兩便,還求長主成全?!?/br> 作者有話要說: 2021年12月30日登錄評論后臺,意外地發現書友shing在12月24日留下的長評。因為某些原因,精彩的評論沒有通過系統審核,被直接刪除了,以致我30日通過后臺才看到。 作為作者,能收到這樣精彩的長評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同時也很遺憾其他書友無法看到,尋了一圈站內通訊無果,因此在這里大喊一聲:“書友shing您好,非常感謝您的閱讀和評論。我希望能給您的評論加精,也希望有更多的書友能看到您的精彩解讀,冒昧地問下能否稍作編輯,再次發表呢?謝謝^^” 新年快樂^^ 第64章 千山寒暑(八)欽使 正大七年十月,窩闊臺震怒之下再出銳師,蒙軍一舉攻克衛州,并一路追擊武仙,斬首七千余級。而金國則在黃河北岸三面臨水的宜渡村建城,號“衛州新城”,以此拱衛黃河防線。同時沿河東西二千余里,白日戒備森嚴,夜晚傳令坐守,冬季燃草敲冰,全力防止蒙軍徒涉過河。關河互為憑倚,皇帝極重潼關戍防,遷移剌蒲阿為參知政事,與完顏合達行省于閿鄉,拱衛潼關要塞。李沖在汴京聽到消息,心知自己無論如何都追不上訓練有素的戰馬,索性直奔閿鄉。 完顏彝聽聞李沖來訪,頗覺驚怒,將案上文書與圖悉數收攏,命達及保喚他入內,只見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子迤迤然走進來,神色精明,口角帶笑,身量比四年前高出許多,面容卻未大改,正是方城軍中的李太和。 李沖拱手一揖到底,喚了聲將軍,直起身后又作一揖,這次卻笑瞇瞇地叫了聲“大哥”。 達及保吃了一驚,還未整明白這人到底是誰,已聽完顏彝正色道:“誰和你稱兄道弟?!”李沖向達及??戳丝?,見后者直瞪著自己,料想他不會回避,便從懷中取出一把短劍,雙手遞給完顏彝不慌不忙地笑道:“是與不是,將軍一看便知?!?/br> 完顏彝翻來覆去驗視幾遍,確然是自己相贈愛妻的定情信物,對達及保和言道:“你且回避,也別讓人進來?!贝_及保出去后,登時沉下臉:“這匕首從何而來?”李沖笑道:“這是我岳家祖傳之物,蒙我未婚妻子親手解贈,算起來將軍是我襟兄,方才那聲大哥并未叫錯?!蓖觐佉兔嫔?,肅然道:“方城之事,我念你年少無知,不再追究了??赡悴凰蓟诟?、變本加厲,竟敢冒認官親,攀污閨閣女兒,我絕不能饒你了?!崩顩_見他對紈紈極是維護,欣然笑道:“好!好姐夫!”說著便將自己身世經歷一五一十和盤托出,又述說自己如何逃到汴梁結識紈紈,如何被承麟抓獲又設計逃脫,如何與紈紈傾心相愛又被仇恨所困,一直說到十余日前自投羅網與完顏寧一場交鋒,笑道:“我唯有重投將軍麾下,贖還罪過,紈紈才能原諒我??珊弈隳俏婚L公主,不但不肯寫薦信,還不陰不陽地說:‘李相公智賽諸葛,舌燦蓮花,什么事辦不成?’”他模仿起完顏寧那副淡靜促狹神態來惟妙惟肖,完顏彝本聽得全神貫注,及此想起愛妻的慧黠模樣,不由得微微一笑。 李沖極擅鉆營,有意要討好完顏彝,又知他性情剛介,尋常溜須拍馬只會適得其反,見此情景頓生計較,搖頭道:“她什么都算計得到,嘖嘖,你將來可有苦頭吃?!蓖觐佉蛥s極愛妻子的聰穎,心道:“我與寧兒夫婦一體,有什么事不能讓她知道?她精靈慧悟,事事知我懂我,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辈灰詾槿坏氐恍?,心下唯覺歡喜。 李沖察言觀色,知他心中受用,接著笑道:“多虧紈紈聽說我要投軍就送來這把匕首,說是你一見就會明白的?!蓖觐佉统烈髌?,此人既為紈紈而來,自己倒不好推卻,只是他武藝本不足以沖鋒陷陣,萬一有個閃失,豈非誤了紈紈,想來想去還是放在身邊做親兵最穩妥,若他心懷不軌,自己也能及時發現。主意已定,便道:“你不是選出來的精兵,不能領忠孝軍俸祿,今后只能從我的月俸里勻一半去。還有,丑話說在前頭,我治軍是不認人的,別說你是仆散姑娘的朋友,便是仆散公子復生,投到忠孝軍中,我也當普通士卒一般看待,若觸犯軍規,照樣依律打罰?!崩顩_笑道:“我知道,你那位長主早對我說過了?!蓖觐佉投巳徽溃骸爸倚④娭兄挥虚L官,沒有長主!”李沖會意,立刻斂笑站直,頓步肅然道:“是!屬下明白了!” 此后,李沖便在軍中安頓下來,雖是帳前親兵,一樣每日重鎧習練,注坡跳壕。完顏彝冷眼旁觀,見他為人雖精滑,卻甚是刻苦耐勞,漸漸也為之改觀。 十一月,蒙古名將速不臺殺向潼關;十二月,窩闊臺親自趕到,連拔天勝寨等數城后向西挺進。移剌蒲阿眼見敵軍聲勢浩大,只屯兵于閿鄉行省,避其鋒銳;蒙軍一時奈何不得,便盤旋于京兆、同州、華州等地之間,連破六十余所,民皆為塵泥。 次年正月,窩闊臺攻陷鳳翔,速不臺所部則在商于山鑿開一條通路,翻山越嶺繞到藍關之內,攻破小關后突入金國腹地,游騎四散如入無人之境,擄掠方百余里,盧氏、朱陽等地受劫尤慘,滿地尸骨,或襯馬蹄、或籍焦土,肝腦涂地,泣聲盈野。 金潼關總帥納合買住一邊命人向閿鄉行省求救,一邊率夾谷移迪烈、高英二將疾馳赴援盧、朱,只是蒙軍猶對潼關虎視眈眈,潼關與閿鄉行省都不敢分兵太多,以免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蒙軍深知金軍兵少將寡,財力拮據,似這般分兵而襲,最能教金人分身乏術。 - 接到軍令的時候,完顏彝早已整裝待發,不到片刻,便點了齊兵馬全速奔赴朱、盧,因忙著與樊澤后軍接洽,無暇他顧,簡短地對李沖交待了一句:“那里都是山陵,你跟著我,別亂跑?!崩顩_笑道:“不妨事,我死不了的?!蓖觐佉统料履樥溃骸澳阋詾榇蛘淌切『⒆舆^家家?速不臺大軍號稱四萬,咱們只有一千人,我都不敢說能活著回去,何況是你?”李沖縮了縮脖子,一對精光四射的眼珠轉來轉去,不知想些什么,完顏彝撥轉馬頭,徑自尋樊澤去了。 其實速不臺手中只有萬余人馬,號稱四萬是為了恫嚇金人用主力來御敵,一旦中軍出動,那么窩闊臺便可趁需攻下潼關,直接打通東進河南的道路。速不臺聽斥侯回報,金人只以忠孝軍一千、馬軍一萬來抵擋,不由得縱聲長笑,命人召集散布在山嶺的軍隊,準備一舉殲滅這支偏師。 蒙軍行動極快,不到半日便集結完畢,以逸待勞,速不臺與金人對陣多年,深知金軍渙散低效,不慌不忙地命麾下將士整頓陣勢。誰知不遠處馬蹄聲兀起,轉眼間一彪精騎已風馳電掣般沖到眼前,箭一般沒入陣中,隨即便有沉悶的重物墜地聲——那是蒙古騎兵被挑落馬下發出的聲響。 速不臺驚而不亂,沉著地組織蒙軍快速散開,最大程度上發揮輕騎靈活的優勢,損耗金人具裝重騎兵的體力與士氣。誰知這支金軍人數雖少,卻個個奮勇駭人,相互呼應配合更是如有神助,這邊游騎掠陣未已,那邊弓箭手已下馬在山石掩護下一通激射,矢影橫飛,蒙古騎兵紛紛中箭落馬,軍心大駭。 速不臺久經沙場,極為鎮靜,看這支金軍如此神勇,必是聞名已久的忠孝軍,那么此軍不過千人,而己方有萬人之眾,只要蒙軍不潰亂,作戰時間一長,忠孝軍必然被圍困當中,消竭殆盡。 果不其然,蒙軍雖落下風,卻漸漸看清了這支金軍的人數,精神陡然振作,慢慢恢復了被打亂的陣勢。兩名禆將目光銳利,一眼看出金軍主將身旁的親兵力有不逮,對視一眼,催馬挺槍殺來。 完顏彝沖殺在前,轉顧之際余光瞥見幾名蒙古騎兵直撲李沖而去,急忙勒馬回身,一桿長槊斜刺橫削,堪堪殺退兩人,另幾名蒙兵則逼近李沖,眼看長/槍就要劈到,李沖卻突然從囊中掏出一樣物什,做勢擲向蒙兵。 蒙兵從前吃過金人震天雷大虧,嚇得拼死奔逃,跑出數丈后回頭一看煙火俱無,才知上了當,氣得怒罵不已,又挺槍殺來。李沖一提韁繩跑到山石邊,眼看前無去路,突然回身將手中紙包抖開拋了出去,頓時粉塵漫天,蒙兵人馬俱沖入白茫茫的石灰中,痛得人喊馬嘶,滾落在地。李沖早勒馬避在山石間,待粉塵散盡,出來刺殺了幾個捂面呼痛的蒙兵,又殺回到完顏彝身邊。 恰在此時,負責接應的后部金軍也匆匆趕到,整個戰局頓時為之一變。本來忠孝軍已被蒙軍困在核心,外援一到,登時變成中心開花夾擊之勢,殺得震天撼地。蒙軍不慣在秦嶺間的崎嶇山地作戰,漸漸不敵,潰圍而走。完顏彝哪肯放過,一路追殺殲滅數千蒙兵,繳獲萬余戰馬,直追到藍關附近的倒回谷口,疑谷中有蒙軍余部埋伏接應方才撤軍。 速不臺是成名多年的鐵木真“四獒”之一,此前從未有過敗績,今番慘敗而歸,被追殺得顏面掃地,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窩闊臺大怒,本想將其撤職,恰好拖雷在旁,勸道:“勝負乃兵家常事,讓他戴罪立功就夠了?!备C闊臺余怒未消,又聽聞拖雷私下里評論說自己過于苛責父親生前愛將,心中芥蒂更添一層。倒是幾個漢軍世侯另有計較,商量一番后派遣親信連夜前往汴梁。 - 不多時,汴京流言四起,說忠孝軍本可趁勝收復鳳翔,只因總領從前被俘時受過速不臺的恩惠,所以效仿關羽演了一出華容道。 皇帝神色淡然,目光無意識地瞟過御座前一對金狻猊口中緩緩吐出的香煙,沉吟道:“朕仿佛記得,不是速不臺吧?” 宋珪忙躬身稱是,補充道:“先帝曾問起過,臣當時侍奉在側,親耳聽到將軍說俘虜他又放回他的是蒙古木華黎?!彼居龠M言,想起完顏寧的叮囑,便改了話頭:“陛下若不放心,不如派臣去陜西當面問問將軍,為什么不乘勝追擊?!被实勖碱^微皺:“京城里都傳成這樣,閿鄉只怕更甚,你這一去,又坐實了朕不信他?!彼潍曄肓艘幌?,試探道:“此番戰勝實屬不易,說是犒軍也使得,臣私下里問就是了?!被实垩矍耙涣?,緩緩點頭:“你從大理寺監牢里救過他,這點舊情問話是足夠了,若要安他的心,只怕還不夠。再者,閿鄉此刻流言紛擾,軍心定然浮動,忠孝軍將士性情桀驁,受不得激,朕須得選一個身份尊貴,處事沉穩的欽使……性子要軟和,口齒要伶俐……張弛有度,機變聰敏……最好與他有些情分……”他一樣樣說著,眼看那最合適的人選已呼之欲出,忽然停住不語,眉心虬結,輕輕嘆了一聲。 宋珪謹記著完顏寧的囑咐,垂首肅立一言不發,任由皇帝負著手踱來踱去,良久,才回到御座上,輕吁道:“來人,去請長公主?!?/br> - 達及保匆匆趕來的時候,完顏彝正檢視李沖肩上的箭傷,見那傷口處已結了硬痂,心中略寬,問他道:“下次還逞能么?”李沖吐了吐舌頭,系上衣袍笑道:“你怎不說我卑鄙下流,慣用些地痞潑皮的手段?”完顏彝笑道:“罷了,這話留給蒙古人去罵吧?!崩顩_想笑,轉瞬想起軍中流言,又笑不出來了,他雖有些三教九流的損招,卻也囿于軍規,不敢用在同袍身上。 達及保一陣風似地撞進來直跳腳:“將軍,欽使來了!直娘賊又不告訴我們,回頭又罰你的俸,他奶奶的鳥欽使……”他氣得嘰里咕嚕一通亂罵,完顏彝早整理衣冠跑了出去,李沖見勢不妙,盤算著完顏彝若被問罰,自己也好幫著分辯幾句,也拉著達及保追了去。 完顏彝大步奔到中軍帳外,聽到移剌蒲阿正高聲極表忠心,不敢驚擾,靜候在門外,只見其余大小諸將密密層層地簇圍著朝廷欽使,遮得一絲不露,也不知來的是誰。 移剌蒲阿謝完恩,命麾下諸將按序受賞,完顏彝忙走進去叩拜于地,完顏合達怕移剌蒲阿借題發揮,搶先一步說道:“你練兵再要緊,也不能誤了迎候欽使的時辰,快起來!”完顏彝心中一寬,低頭謝過,忽然聽到一個清泠泠的聲音輕笑道:“副樞言重了,自然是將軍練兵更要緊些?!?/br> 完顏彝全身一震,只疑心自己聽錯,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眼前赫然是一張笑盈盈的小臉,遠山連娟,橫波流盼,正是自己夢縈魂繞的心上人。此刻她頭戴垂珠赤鳳冠,身穿生色領真紅大袖衫,外披深青色鳳紋霞帔,端立堂中,神姿高華,如明珠美玉般璨然生光,映照得四壁都亮堂起來。 完顏彝從未見她如此盛裝打扮,只疑自己在做夢,一瞬不瞬地僵住,生怕自己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見了。移剌蒲阿見他直勾勾地注視長公主面容,以為他好死不死起了色心,重重咳了一聲。完顏合達想到他久在軍營,至今未娶,兀地里見到個美貌絕倫的女子,一時驚艷失態也屬常情,便催促道:“快起來!長主都不怪你了,還跪著干什么?” 完顏彝忙低下頭去,依禮謝恩站起,一顆心歡喜得要爆炸一般,手足微微顫抖,強忍著笑意,扭過臉去不看她。她亦不多看他一眼,四平八穩地說了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話,神態柔和,措辭親切,一把清泠的語聲將尋常場面話說得沁人心脾,諸將皆聽得十分舒坦。 移剌蒲阿話題一轉,又說到倒回谷撤軍之事,言語中不盡惋惜,自責未能趁勝追擊,諸將知他所指,眼光漸漸看向完顏彝。 完顏寧波瀾不驚地聽完,淺笑著點點頭:“參政這些話,我聽官家也說過?!蓖觐伜线_正待辯解幾句,又聽她笑道:“官家說完后,好一陣嘆氣,和我說:‘說這些話的人,不是居心叵測,就是異想天開。今番險勝,解了朱陽、盧氏百姓之倒懸,都是將士們用性命換來的,那些沒上戰場的人倒來求全責備,怪他們不盡力,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既有這工夫,不如自己去打,一舉收復中都豈不更好?’”諸將聽她話鋒陡轉,都是一愣,唯完顏彝早有預料,依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心里暗暗發笑,靜觀這鬼靈精借天子之名為自己出氣。 移剌蒲阿臉上登時掛不住,他深得圣眷,本不怕得罪欽使,只是自恃身份,不愿兇神惡煞地嚇唬個嬌柔美貌的小姑娘,場面頗為尷尬。完顏寧見狀,又軟語道:“參政,官家怕你自責傷身,特地命我來傳話,這流言來得蹊蹺,定是蒙古離間詭計,圣明天子絕不會信以為真,請參政萬勿憂心。官家與你的君臣之情皎如日月,盼你得勝,更盼你保重,長長久久地為他守護這片河山?!彼Z氣鄭重,神色誠懇,移剌蒲阿早將方才的不快拋到九霄云外,跪地低道:“陛下恩重,臣縱肝腦涂地,難報萬一?!庇窒蛲觐亴幑笆侄荆骸岸嘀x長主?!?/br> 完顏寧微笑還禮,又轉向諸將,目色微沉,清晰地道:“天子與諸位將軍君臣一心,絕無嫌猜,若有小人散布謠言,動搖軍心,朝廷一個都不放過!”說罷,又歉然一笑,對完顏合達與移剌蒲阿道:“我一介女流,哪懂得這些,只曉得咱們大金的將士個個都是好的,縱然有人私下議論,也無非是不知道輕重罷了,此事還要仰仗參政和副樞多費心?!币曝萜寻⒘⒖虘邢聛?,命人傳令禁止再議論倒回谷撤軍之事,完顏合達看出些門道,笑著點了點頭。 第65章 千山寒暑(九)合巹 達及保與李沖在帳外等了許久,隱約聽見里面似有女子聲音,片刻,參政和副樞陪著欽使緩緩走出來,達及保一見那欽使面容,驚呼道:“仆散……”李沖反應極快,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強拉了開去。 完顏彝回來后,見達及保悶悶不語,笑道:“怎么啦?”他心中歡喜無限,雖極力繃著臉,眉眼間也滿是春風。李沖笑道:“仆散姑娘變成了欽使大人,他惱你騙他?!边_及保急道:“別混說!”完顏彝走過去拍了拍他肩頭,訕訕笑道:“不是存心要瞞你,實在是她身份特殊,不能被人知道?!边_及保應了一聲,欲言又止,完顏彝又問了幾句,實在問不出什么,只得作罷。 到了傍晚,天未擦黑完顏彝就卸下甲胄,盥沐后換了便服,又將一面銅鏡藏到懷中,李沖笑道:“長主若問起,將軍可千萬別說我中了箭,免得紈紈擔心?!蓖觐佉忘c頭笑道:“你可有書信給仆散姑娘?”李沖笑道:“不敢勞煩將軍,我已托達及保帶去了?!蓖觐佉臀⑽⒁徽?,因急著去見愛妻,也無暇細問,匆匆應了一聲便出去了。 欽使宿館雖設在行省內,卻獨門獨院甚是清靜,因這次來的是公主,移剌蒲阿嚴令將士不許靠近宿館,門衛處也只用隨行禁軍值守。完顏彝走到半路,忽見宋珪左顧右盼地似在等什么人,上前拱手笑道:“殿頭也來了?”宋珪一見他便吁了一口氣,笑道:“長主初次離京,官家放心不下,讓我跟著照應些?!边呎f邊引他向前,一直走到行館門口,旁人見了,只以為完顏彝與宋珪攀談敘舊,也未覺有異。 這時宋珪忽然壓低了聲音,悄道:“這里不能進,繞到后邊去,流風在那兒?!蓖觐佉统粤艘惑@,宋珪笑道:“將軍別怕,我早為長主藏過蓉賓圖了?!蓖觐佉汪鋈灰玖艘灰?,低道:“多謝?!?/br> 他悄悄繞到后院,果見流風在黑暗中等著,一見他便比個“噓”,抬手輕叩窗欞,低笑道:“委屈將軍了?!蓖觐佉鸵活w心雀躍不已,也不知該說什么,略點了點頭,輕輕打開虛掩的窗戶,縱身一躍,跳了進去。 房中紅燭搖光,滿室燈影朦朧,一個女子正對鏡理妝,應是聽見身后動靜,轉首回眸相望,站起來嫣然輕喚:“良佐!” 晚妝初罷,玉人明肌勝雪,在燭火掩映下瑩瑩泛輝。她向來不施粉黛,只淡淡染了點胭脂,眉心貼了一枚小小珠鈿,配上霞衣霓裳,燭花紅影,恍若身在瑤臺。完顏彝何曾見過這等綺艷場景,一下子愣住,挪不動腳步。 她莞爾,蹁躚撲進他懷中,仰起臉促狹地笑:“換了身衣裳,你就不認得我了?”完顏彝低低喚道:“寧兒?!彼龖艘宦?,釵冠上金鳳口中珊瑚銜珠垂在額心,襯得眉眼嫵然,完顏彝恍惚在夢中,輕攬著她低道:“寧兒,你怎會來這里?”她笑道:“那可得多謝蒙古大汗了?!?/br> 完顏彝聽到“蒙古大汗”四字,登時清醒,按下滿腹柔情,沉吟道:“陛下要平息流言,派個重臣就夠了,為何要你一個女兒家跋山涉水地到戰地來?”她笑靨如花:“山人自有妙計?!蓖觐佉蛽u搖頭:“陛下知道你我有情,怎肯輕易讓咱們相見。是不是他疑心我,所以叫你來問我?”她笑道:“你怕谷中有伏兵,對么?”完顏彝點頭稱是,她纖手一攤,笑意盎然:“好啦,我的差事辦完啦?!倍旱猛觐佉鸵残ζ饋?,從懷中取出銅鏡,笑道:“差事辦得不錯,給你的?!?/br> 完顏寧雙手接過,對燈一照,見鏡背銘著“見月之光,天下大明”八個篆字,心知是他自用之物,笑道:“你把鏡子給了我,自己用什么?”完顏彝笑道:“那匕首給了仆散姑娘,我一直想著要再送你一件信物,珠寶珍玩這些我不懂,你在宮里也不稀罕,這銅鏡是我多年隨身之物……其他的,我實在想不出來了?!蓖觐亴幮闹懈袆?,捧起銅鏡貼在心口,柔聲道:“我是來刺探你的,你不生氣?”完顏彝忍俊不禁:“你全都告訴我了,要氣也是官家生氣?!彼w眉微顰,執意追問:“我若什么都不肯說呢?”完顏彝不假思索:“那也一定是為我好,或者有其他苦衷,你心里不會疑我,更不會害我?!?/br> 她怔了一怔,很快垂下雙睫,再抬眼時,目中已有瑩然淚光,心中柔情萬千,挽著他走到燭臺邊,輕聲道:“你瞧?!?/br> 只見一對紅燭描龍繪鳳,錯金雜彩,正是民間嫁娶所用的花燭,完顏彝心中一動,想起那日拜堂后匆匆而別,她定是有意要補齊全禮,所以帶著龍鳳花燭,穿著金冠霞帔,千里迢迢地來見自己,想到此,滿心柔情涌動,俯首在她臉上吻了一吻。 完顏寧含羞道:“等一等……”從行囊中取出個對剖成兩半小葫蘆,又拿出一個瓷瓶,拔下金釵剔去瓶口蠟封,再打開軟木塞,將酒液倒在兩個葫蘆瓢里,登時醇香四溢。完顏彝低道:“這是……眉壽酒?你去豐樂樓買的?”她“嗯”了一聲,眼波流轉,悄聲巧笑:“我知道你喜歡呀?!边呎f邊將一半葫蘆遞給他,笑道:“花燭夜,合巹酒,咱們現在都有啦?!?/br> 完顏彝感動莫名,持瓢一飲而盡,柔聲道:“這酒有后勁,你少喝些?!蓖觐亴幘従忥嫳M,側首笑道:“合巹酒怎能不喝完?!痹掚m如此,到底不勝酒力,很快嬌臉生暈,鬟低釵嚲,轉盼間更是瀲滟欲滴,百媚橫生,看得他一陣口干舌燥,愣了片刻,強壓下心猿意馬,柔聲道:“你醉了,我抱你去歇一歇,好么?”她低低“嗯”了一聲,輕輕摘下頭上沉甸甸的鳳冠,任由他將自己橫抱起,埋首在他頸側,嬌慵不語。 完顏彝只覺她溫熱的鼻息一下下拂在脖頸上,帶起一陣陣酥麻,登時全身發燙,忍不住側首去吻她。她含羞帶笑,調皮地將小臉藏在他頸窩里。他湊來湊去親她不著,發急起來,見她一顆小巧玲瓏的耳珠露在外,湊過去一口噙住。她嬌嬌“嚶”了一聲,那聲音又甜又糯,尾音裊裊上揚,撩得他情熱如沸,一邊沿著那軟軟嫩嫩的耳廓細細嚙吻,一邊大步走向床榻。 他將她輕輕放在錦褥上,隨即欺身覆了上去,焦渴地尋她甜美的櫻唇,她亦伸臂環住他的脖頸,與他吐息交融,身軀緊貼,漸漸在他灼熱的懷抱中化成了水。完顏彝總算還有一線清明,強撐起身體,低聲喘息道:“寧兒,頭暈得厲害么?你看看我是誰?”她星眸半餳,嬌媚如絲,雙頰更是緋紅嬌艷,一字一字悄聲笑道:“你是個呆子!”他被撩撥得額角青筋直跳,啞聲道:“那你知道么,洞房花燭,不止有合巹酒……”她又嬌又嗔睨他一眼,玉臂輕抬,用禮服寬大的袖幅遮住酡紅的小臉,羞不可抑:“我知道……” 燭影搖紅,晃動了羅帳上纏綿的儷影,他不克自持,握住她覆于額上的纖手,輕輕拉到枕畔,下一秒,雨點般的吻急切地落在她眉上,眼上,唇上,一手顫抖著摸索她的衣帶?!皫?,帳子……”她的聲音軟得打轉兒,還帶著嗚泣的鼻音,“放下來呀……”他面紅耳赤,忙撐起身一把扯落芙蓉帳,隔出一個朦朧旖旎的小小天地。 帳內光線昏暗,她羅衣半褪,如小鳥般蜷在他身下微微戰栗。他摟緊那盈盈一握的纖腰,低聲道:“寧兒別怕,我慢慢的,好不好?”她羞得聲如蚊鳴:“你是我夫君,我,我不怕……” 他微微一怔,忽然想到自己與她雖結為夫婦,終究未過明路,只能算作私定終身,一旦東窗事發,自己至多一死,她卻是名譽掃地,一生盡毀;轉而又想到岳父母當年正是因此慘死,心中一凜,忖道:“寧兒自幼因為身世遭人冷眼辱罵,為何還肯重蹈覆轍?……是了,她是為了我!她一直內疚未能陪伴照料我,所以要這樣補償我……她待我這樣好!我又怎能害她步亡母后塵?萬一我和她有了孩兒,再沒有仆散將軍和大長公主來相救,她們母子可怎么辦呢……” 他越想越心疼,憐惜地抱緊她,那懷抱卻是克制的,也沒有了進一步的動作,她疑惑地睜開眼,昏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輕攥著他胸前衣襟含羞低道:“良佐……怎么啦?”他待要如實回答,又想到父母身世一直是她心中隱痛,即便只說私定終身,也難免令她想起舊事,便赧然道:“這個……不急?!?/br> 她愣了愣,很快全然明白,眼中迅速涌起水霧,強忍著沒有哭出來,緊緊回抱著他顫聲道:“良佐,為什么待我這樣好?!”他愛憐地嘆息:“你待我才好?!蓖觐亴幬宋亲?,抽噎道:“若咱們將來能在一起,我,我天天給你洗衣做飯,鋪床疊被,伺候你盥沐梳洗,再給你生十幾二十個孩子,好不好?”他為她系攏衣帶,笑道:“我會洗衣做飯,不用你伺候,孩子也不必太多,兩三個就夠了?!彼袷怯龅搅颂齑蟮碾y題,顰眉道:“那怎么辦,我怎么報答你呢?”完顏彝想了一想,笑道:“你讓我每天抱著你,再陪我說說話,就像現在這樣?!彼龖艘宦?,終是沒能忍住眼淚,埋首在他懷中哽咽道:“我記住了……若咱們有來生,我也記得的?!?/br> 完顏彝輕撫愛妻纖薄的背脊,低聲道:“別哭啦。你一路舟車勞頓,早些睡吧?!蓖觐亴幘o張地挽著他的手臂,誠惶誠恐的小模樣看得他揪心不已,極力放柔了聲氣:“別怕,我不走,我在這里陪你,等你睡著了再回去,好么?”她乖順地點點頭,枕在他臂彎里,依言闔上了雙目。 完顏彝展開錦衾,輕輕蓋在她身上,數息后,又拉過一些蓋到自己,心想:“我本是伶俜之人,能與她有這一刻同衾共枕,已是上天格外厚待了,何必再諸多奢求?!?/br> 他怕擾了她睡意,一動不動地臥著,帳中光線稀薄,他依稀看見她妙目閃動,再細看時,她卻仍閉著眼安安靜靜地睡著,呼吸如落花輕淺。他只當是幻覺,不禁側首莞爾,輕輕伸出食指,在昏暗的虛空中一筆筆描畫她動人心魄的美麗輪廓,心下微笑自嘲道:“人家說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不想我也有今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