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錄 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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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寧打開鈞瓷香盒,嫻熟地以香箸拈起一片色若冰雪的龍腦香,輕輕放進博山爐中,少頃,輕煙裊裊升起,純凈清冽的香氛悠悠漾開。她精通香道,卻向來獨愛龍腦,自變賣宣和御制香又退還香料之后,翠微閣中便只留下了這一味價格平常的香藥。 “長主,”凝光急促的腳步帶起一陣微風,裊娜回旋的香煙被那流動的空氣帶得微微一晃,連帶著完顏寧的臉也在晃動的輕煙中有一些模糊,“荊王妃說,王爺病得厲害,還是不能見客,陛下和太后都遣太醫去瞧過了?!蓖觐亴幋浇俏?,哂道:“既如此,我便送一劑藥給他,包管他藥到病除?!闭f罷,從香盒中拈了三片狀若白梅瓣的龍腦裝到錦盒里,又在衍波箋上寫下“散邪通竅,清腦明心”八字,命凝光將藥方藥盒一起送到荊王府。 流風忍不住笑道:“長主這樣戲耍他,萬一他惱羞成怒了可怎么辦?”完顏寧眼瞼輕抬,淺笑道:“荊王并非意氣之人,只要能激他與我一見,我便能以利弊打動他?!鳖D了一頓,又叫流風把書架上兩套《漢書》和顏注都包起來,再送去大理寺。流風不解道:“長主認得那位將軍?知道他愛讀史書?”完顏寧笑道:“豈止我認得,你也認得的。就是遷都的那年除夕,咱們在隆德殿外遇到的那個人?!?/br> 流風大驚道:“???!……”回過神來連連點頭:“那是該送些東西去,別的且不論,只看他以為您是個犯了錯的小宮女,還為您遮掩擅闖隆德殿的事,又護著您向嬤嬤求情,好心應當有好報?!蓖觐亴幭氲絻簳r情景,從前自己年幼,只怪他破壞了自己的妙計,后來歷經人情冷暖,再回想當年事,才覺出這片不計回報的善良難能可貴,只是想起后來在雪香亭畔,他聽了自己幾句奉承話就雙眉緊皺,一副吞了蒼蠅的表情,不由玩心漸起,抿嘴淺笑道:“他在宮學里是出了名的‘秀才’,豈有不讀經史的,而且我想著,‘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1],眼下正好試試他的襟懷器量,若他見到這樣厚的三部書,以為自己出不去了,那便是個銀樣蠟槍頭,成不了大器的?!绷黠L哭笑不得:“長主真是睚眥必報,都這么多年了,還記著隆德殿雪香亭那兩筆帳呢。若叫我說,這大冷的天,送些御寒衣物是正經的,別把他凍死在大理寺了?!蓖觐亴幗浰惶嵝?,立時想到大理寺既得了荊王授意,必然百般苛待、衣食不全,忙笑道:“針線之物授受不親,你送書的時候給那獄吏二十兩銀子,叫他去置辦吧?!?/br> - 完顏彝怔怔望著鐵窗中透進的一泊冷月清輝,雜亂無章的心跳漸漸平復,化作一片惆悵。 自那日王渥去后,他便一直陷在這種惆悵之中,不久后獄吏拿來了棉衣,又給他換了厚衾褥,他卻未有半分喜悅,讀書時也神不守舍,對著一頁看了半天,最后發覺一個字都不曾看進去。 到夜里一合眼,依舊滿腦子都是云舟的模樣,初相見玉容冷淡的樣子,街衢上似笑非笑的樣子,挨打后面不改色的樣子,大怒時瞪視自己的樣子,走在前頭蓮步姍姍的樣子;也有她彈箜篌時嫻靜優雅的樣子,捂著臉滿面羞紅的樣子,哭泣時雙肩抽動的樣子,還有她唯一一次對自己說笑,一本正經地說家鄉在天上時的俏皮模樣——這許多個云舟在黑暗中走馬燈似地變換,使他的一顆心浮浮沉沉,一時喜悅、一時憐惜、一時悲憤、一時又止不住地隱隱作痛。 一連幾日,他白天滿懷惆悵,夜里睡不安枕,今日好容易睡著了,獄吏又進來叫醒他,帶著他走出死牢,又東轉西繞七彎八拐地走了不知多久,竟來到兩扇熟悉的雕花隔門前。 他遲疑地推門而入,只見雅間里亭亭玉立著一個細挑的身影,穿著藕荷色紗衫,柳眉鳳目,淚縈雙睫,正是他日夜牽掛的心上人。 “莫哭了?!彼奶鄣氐?,“我帶了銀子來,這就贖你出去?!?/br> “贖我……然后呢?”云舟低泣著問。 他低頭凝視她淚濕的清眸,鄭重地道:“然后我來照顧你,好不好?你若不愿意,那我再另給你找個住處。如果你想離開方城,那我送你去汴梁、去臨安,去哪里都可以?!?/br> “誰說我不愿意了?”她滿面緋紅,含羞帶嗔,“方城是不好,可是‘此心安處是吾鄉’呀……” 他狂喜,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頓覺幽香滿懷,觸手之處柔若無骨,一時神魂俱醉,情不自禁地低頭輕吻她鬢邊秀發,動情地道:“蕓娘,你不嫌我是金人么?” 云舟聞言,登時變了臉色,推開他厭惡地道:“別碰我!”他大急,慌亂中雙臂用力一收,將她纖柔的嬌軀緊緊箍在懷里,低語道:“蕓娘,我會敬你愛你,護你一世周全!” “將軍未免欺人太甚了!”身后一聲怒喝宛如炸雷,他回過頭,看到丁謹劭臉色鐵青,葛宜翁在旁邊獰笑道:“好一個端方君子,公然調戲縣令愛妾,果真是軍紀嚴明!” 他羞慚無地,臉上熱辣辣地燙起來,卻仍不肯松開雙臂,僵持數息,忽然把心一橫,雙手握住伊人柔荑,決然道:“咱們走!我不做將官了,天涯海角,總有你我二人容身之地!”說罷,便欲將她抱上馬鞍。 “無恥!”她滿眼厭憎,極力掙開他的臂彎,頭也不回地奔向丁謹劭。他拼命地追,可雙腳鎖著千斤重的鐐銬,怎么也跑不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越去越遠,變成一抹紫色的淡影,最終消失在視線里。 “蕓娘!”他急得大喊,從土炕上一躍坐起,獄吏聞聲趕來,睡眼惺忪地呵斥:“大半夜鬼叫什么?!”完顏彝茫然四顧,惟見石壁木門、鐵窗冷月,這才驚覺方才種種只是黃粱一夢。他回思夢中與云舟郎情妾意的情景,心中更是懊悔:“七夕那日她幾次面紅耳赤,分明對我有情,我若誠心誠意地向她表明心跡,也不至于抱憾終身?!鞭D念一想自己身陷囹圄兇多吉少,又覺釋然:“她若嫁了我,此刻不知有多焦急害怕,倒不如像現在這樣,安安穩穩地跟著丁縣令?!痹俎D念一想,又如芒刺在背,焦躁不甘起來:“當日我若能拋下身外之物與她遠走高飛,管他什么金人漢人,那,那我便能如夢中所言,護她一世周全了……”念及此,心中一陣發熱,不由得從土炕上站起身,仰頭去看鐵窗外素白如練的月華。 他望著那泠泠清光,心下更覺悵然,低頭時眼角余光瞥見枕邊《漢書》,忽然心中一震,再抬頭望向明月,登時想起元好問所贈“見月之光,天下大明”的鏡銘,如醍醐灌頂般渾身一個激靈,頓覺羞愧交加,咬牙道:“我真是瘋魔了!她如今是有夫之婦,我豈能再存覬覦之心?夢中糊涂倒也罷了,怎的醒來后還這樣無恥,簡直枉讀圣賢書,愧對元兄贈言與先生教導!”再憶及方才夢境,不覺又是一陣慚愧,額角冷汗涔涔而下:“我為與她私奔,竟要拋兄棄國,連家山百姓都不顧了,蒼天啊蒼天,我怎會變得這樣卑鄙了……” 他閉上眼睛,重重搖了搖頭,跳下土炕在窄小的囚室內挺直了背脊,忽覺靈臺通透,生出無盡傲氣來:“大丈夫為人行事但求俯仰無愧,我生來便是金人,有什么錯?我家世代從軍,又有什么錯?我自幼受父兄教導,愛護百姓行事端正,為何要低聲下氣地怕人嫌?她既厭惡金人將士,如今嫁了漢人文官,也算得償所愿,從此一別兩寬,與我再無瓜葛了。將來我若能出去,必當繼承父志、誓死報國;若不幸死在這里,也要清清白白德行無虧,絕不辱沒了父母家門!” - “二大王貴體好些了?”完顏寧終于獲準走進荊王府后園,向病榻上的守純淺笑,“我這方子管用么?”守純白了她一眼,懶得作口舌之爭:“有事快說,我乏得很!”完顏寧淺笑頷首:“大王吩咐,敢不從命——我想請大王一道鈞旨,叫尚書省、御史臺和大理寺高抬貴手,由得開封府去審方城案吧?!笔丶冄燮ざ紤械√В骸拔也恢滥阍谡f什么,我判的是睦親府,尚書省御史臺大理寺與我有何相干?”“不相干?”完顏寧微笑,“大王忘記金玉帶了?”守純一僵,很快恢復了憊賴神態:“你要罵只管罵,我聽著就是了?!?/br> 完顏寧淡淡一笑:“豈敢。不過我倒有首好詩,想請大王賞鑒賞鑒——王國克生,維周之楨,濟濟多士,文王以寧。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彼迫灰髁T,氣定神閑地打量守純驚愕失語的表情,又笑道:“還有一句點睛之筆呢——‘本王乃陛下親子,這惜才之心,自然與他一樣’——大王以為如何?” 守純跳下榻,幾乎嚇暈過去,扶著桌案才勉強站穩,指著她顫聲道:“你,你究竟是人……還是鬼?”完顏寧微笑:“那么王阿里大人,是不會再上書的了,對么?”守純定了定神,看著完顏寧被陽光投在青磚地上的影子,心中稍安了些,色厲內荏地問:“聽說你常給他送書,是他告訴你的?”完顏寧笑道:“二哥連這都知道,怎么還說大理寺與你不相干?”守純已不敢再騙她,哼了一聲,又追問道:“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完顏寧見他目中殺機倏然一現,便淺笑道:“我是聽太后說的。二哥且細想,他若知道你就是暗中害他之人,早就將這段往事在公堂上說開了,怎還會老老實實地蹲在牢里等死?”守純一聽太后知曉此事,頓時矮了半截,又想到完顏寧狡詭多謀,心中半信半疑,試探道:“如此說來,是太后要救他?”完顏寧早將他那點心思看穿,笑道:“非也,是我要救。你收了我的靈丹妙藥,怎能不投桃報李呢?” 守純氣得肝疼,怒道:“你為何要救他?!”完顏寧笑道:“我看過開封府先前調查此案的卷宗,此人公正嚴明、磊落無私,是個難得的將帥之才。官家苦求將星,我自當為君分憂。咦,你要害他,莫不是故意跟官家做對?”守純語塞,干瞪著眼噎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齒地道:“我就是要殺他!”完顏寧見他雙目通紅,顯然動了真怒,忙斂了笑正色道:“二哥是皇子,昔年國本未定,有意社稷也是情理中事,太后都不忍苛責,何況于我?”她頓了一頓,打量守純面色稍緩,又婉轉勸道:“只是此人雖拒絕投效,畢竟也不曾泄露此事,更沒有傷害過大王,大王何必為多年前的一樁小事耿耿于懷,甚至要取他性命呢?如今大王與陛下好容易重拾手足之情,若為此案再掀起奪嫡舊怨來,豈非得不償失?” 守純不語,面色極是陰沉,過了片刻,忽然冷笑道:“你以為我是為這個殺他?”完顏寧淺笑道:“否則呢?”守純恨聲道:“你知道么,若非此人,姑母就不會死?!蓖觐亴幍溃骸肮媚阜置魇潜荒憔脑O計一步步逼死的,與他有何相干?”守純被她一語勾起心中愧悔痛恨,整張面孔都扭曲起來:“不相干?當日在豐樂樓前救下那賤婢的,就是這個混賬!”他頓了一頓,攥緊拳頭:“我見他出來逞強,以為他對賤婢有情,所以一時大意放過了他們。誰知道這混賬東西沒半點剛性,連個村野賤婢都收伏不住,還是由著她嫁進了濟國公府?!?/br> 完顏寧心想,那人向來愛多管閑事,救戴氏女多半只為義憤,不見得有求凰之意,只是守純以己度人才會這樣想,便淡淡道:“大王高看他了,別說是救一個戴娘子,就算他送十個美妾給姑父,姑母也斷不會為這個玉殞。是你害死她丈夫孩兒,毀了她用一生心血守護的家園,還誘騙逼迫她以婦告夫誣陷忠良,害得她眾叛親離人人側目,被膝下兒女指責陷害父親,這才走上了絕路。若非大王手段超群,姑母此時貴為大長公主,兒女雙全、含飴弄孫,還用得著計較姑父寵誰不寵誰?”守純顫聲道:“那是你!她,她深愛姑父……”完顏寧纖眉一挑,冷笑道:“哦?原來你也知道?那你豈不是故意戳她心肝?”她頓了一頓,逼視守純無所遁形的悔恨,又厲聲道:“你昔年構陷姑父,如今又要冤殺忠良,還恬不知恥文過飾非,竟有臉拿姑母來遮掩自己的豺狼之心。我瞧你倒像是蒙古細作,專殺大金的忠臣良將,哪有一點宗室貴胄家國天下的心腸?!”守純聽到后頭,怒道:“什么蒙古細作,你怎么含血噴人?!” 完顏寧冷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王不過是被我說了一句就氣得跳腳,那被冤殺的和在死牢里的卻沒有機會來罵你含血噴人了。今日話已至此,大王安心養病好自為之吧,只一件——若尚書省御史臺再諫言要殺他,二哥別怪我不念同氣連枝之情。告辭?!?/br> [1]見宋代蘇洵《晁錯論》。 第41章 風蓬孤根(五)棠棣 過了幾日,守純“病愈”,冒雪入宮叩謝太后皇帝病中關愛,又到翠微閣“感謝”長公主贈藥之誼。 其時,大理寺依舊不肯放人,尚書省與御史臺亦緊逼如故。守純直叫冤枉,完顏寧察其神色不似裝腔作偽,想了一想,又問完顏彝父祖家世,守純扭過頭沒好氣地道:“誰認得那混賬!”完顏寧正理著經瓶中的綠萼梅枝,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悠然道:“二哥招徠過他,豈有不打聽清楚的?且再吃一盞茶,吟吟詩也就想起來了?!笔丶儼蛋到锌嗖坏?,扶額道:“他祖上是桓忠秦王,蕭王事發之時,他曾祖僥幸未死,后來因貪贓貶去云內州任勸農使,一家人都從上京跟了去,到了他祖父這一輩又投了軍,他父親是武肅公部下,南征時戰死了?!?/br> 完顏寧聽到此,霎時猜到了大致原因——王阿里當日構陷仆散安貞,除卻守純指使,更為迎合金宣宗圣意,而此人父親出自仆散揆麾下,自然被人認作濟國公府袍澤一脈,此時落井下石便順理成章,根本無需旁人示意。且此人性情耿介,另外與人結怨也在情理之中。此外,皇帝效仿先賢廣開言路,兩府身負諫議之責卻數年未進一策,皇帝失望之下另辟益政院,故而兩府也欲藉此大做文章標榜績能。 她蹙眉沉吟道:“原來如此……那他兄長呢?”守純白了她一眼:“也一樣,據說還很受武肅公青睞。你問得這么仔細,招駙馬么?”完顏寧聞言愈發確定,微微笑道:“二哥不必激我。既然此事與你無關,那么大王的好詩我不再提起便是了?!?/br> 守純去后,流風覷著房中無人,悄悄問:“長主果真不把寧德殿外之事告訴陛下?”完顏寧搖搖頭,低道:“投鼠忌器。陛下若知道荊王招徠過他,反而要棄他不顧了?!绷黠L大奇:“這又是為什么?將軍又沒答應?!蓖觐亴巼@道:“他不答應,可又幫著荊王隱瞞,在陛下看來,就是三心二意、騎墻觀望而已,這樣的人尋常給個官職倒也罷了,可是不能收作心腹,自然也就不值得費心曲赦了?!绷黠L愣了愣,心想那人并非潛邸中人,怎能如此求全責備,憤憤道:“這么說來,除了東宮舊人,官家沒人相信了?”完顏寧淡淡笑道:“官家最信賴的人是移剌副樞,你說為什么?還不是當年率軍三萬進駐東華門助他奪嫡么?趙云再好,終究遲了一步,如何能與關張相比?”流風細想了想,點頭嘆道:“這么說來,長主多虧了那晚去報信,才得官家這般厚待?!蓖觐亴廃c頭笑道:“孺子可教也?!鳖D了一頓,又道:“如今荊王被我唬住了,必定不會說的,咱們也別再提起,另外想想辦法吧?!?/br> - 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轉眼冬去春來,中州大地雜花生樹、飛英蘸波,又過了些日子,禁苑鶯歌燕舞,春深欲闌,軟暖的煦風一路拂過盛放的荼靡,將遲遲春消息吹進鐵壁高墻之內。 幾聲嚦嚦鶯啼,喚得囚人從浩漫卷帙中抬起頭,循聲望向那小小鐵窗。窗外風晴日暖,時有紫燕成雙,在燦爛的陽光下輕捷翩飛,忽一時又落在窗臺上私語切切,似一對情意綿綿的愛侶呢噥不休。完顏彝怔怔發了一會呆,直到雙眼漸漸發酸,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心中默默祝禱:“東君有靈,周娘子深閨弱質、命運坎坷,愿上蒼垂憐,教她與丁縣令也如這雙燕子,恩深百年,期約白首,千萬莫要再受苦楚了?!逼碓讣犬?,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吁出來,心道:“周娘子羅敷有夫,我為她祝禱只能算作朋友之誼,‘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戒矣慎矣!” 念及此,他又振作精神,站起來活動筋骨,只是鐐銬在身,無法舒展拳腳,只能小幅度地轉動關節,過了片刻,忽聽甬道盡頭處獄門開啟,隨著獄卒一聲“進去吧”,有急促的腳步聲徑直向自己奔來,頃刻間來者已合身撲在囚門上,顫聲喚:“陳和尚!” 完顏彝吃了一驚,緊緊握住那人的雙手,低呼道:“大哥!你怎么來了?!”他見兄長面容枯槁,整個人瘦脫了形,心中好不焦急,關切地問:“大哥,你的病怎樣了?夜里睡得好不好?此次進京官家有沒有責怪你?”完顏鼎心疼地回握住弟弟的手,待要說話,忽然一陣頭昏眼花,極力支撐著才沒有暈厥,喘息片刻方低道:“我不要緊,此次是官家詔我入京。前番仲澤回來說你一切都好,可我哪里放心得下,一閉上眼,就是那日你被大理寺押走的情景……”完顏彝越發歉疚,拉著兄長枯瘦的手臂說不出話來,只聽他歇了一歇,又欣然道:“陳和尚,官家已答應放你出去了!” 原來正大四年春,蒙古兵圍西夏都城,并分兵攻打金國臨洮府,完顏鼎奉命領兵西行,增補隴右關中防線。入朝覲見之時,皇帝驚見他骨瘦形銷,問道:“卿病瘦如此,是因方城獄未決之故耶?卿但行,朕今赦之矣?!闭f罷,便召承值學士草擬圣旨,又許他先往大理寺見弟郎。 完顏彝聽罷,并未有半分喜色,低頭道:“都怪我連累大哥……大哥,你如今病體未愈,怎好千里驅馳?”完顏鼎笑道:“不妨,圣旨很快就到了,你隨我一起去臨洮,咱們一起上陣殺敵、蕩寇鏖兵,那才痛快!”完顏彝頷首道:“‘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我若真能出去,縱然馬革裹尸也不枉此生了?!蓖觐伓β犓H有視死如歸之意,略怔了一怔,隨即了然地嘆道:“仲澤都告訴我了,你莫要灰心,其實她……”話未說完,完顏彝已搖了搖頭,抬手正色道:“大哥,我已想明白了,‘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我和她從來不是一路人。如今她得遇良人身有所靠,我也為她高興?!蓖觐伓β勓?,想起臨行前丁謹劭設宴款送,席間曾說起愛妾數次叮囑他為將軍上奏進言,心下一陣猶豫,忖道:“小弟好容易才撇下這段過往,若再聽聞她關懷自己,萬一引動舊情復熾,豈不平添煩惱?更何況那姑娘也是可憐人,能安生從良已是萬幸,切不可再節外生枝?!毕氲酱?,他便改口道:“這話說得很是,你出獄后也該修書一封,感謝丁縣令多次上書為你辯白?!?/br> 二人又敘談幾句,獄卒便進來催促,完顏鼎笑道:“郎君容我再等一刻,只待圣旨一到,我二人一同出去?!闭l知這一等直到暮色四合也未有釋免詔諭,他心知皇帝必有變故,正焦急之際,獄卒又進來催促道:“大將軍請先行吧,別為難咱們底下人了。兗國長公主來探監時留得久了,連寺正都挨了罵,何況咱們?!蓖觐伓ζ娴溃骸皟紘L公主也來探望我兄弟?”獄卒失笑道:“怎么可能呢,長主是幾年前奉大長公主之命來送仆散都尉的?!蓖觐佉托闹幸煌?,瞬時想起元好問也說過兗國長公主曾為戴氏遺孤求情,二事相疊,足見她與濟國公府淵源甚厚,于是忙向獄卒打聽當日詳情,那獄卒卻不肯再多言,只連聲催趕著完顏鼎離開,兄弟二人只得忍痛話別。 - “西邊的急報,大將軍病重不治,陛下看了奏報就沒再說過話?!迸耸睾闶萌ヮ~上汗滴,眉頭微皺,“近來天熱,陛下本就有些煩躁,長主這時候去進諫,萬一觸怒龍顏……” “無妨?!蓖觐亴幾叩綂y鏡前,從奩盒里取出一枝珠釵插在髻上,那釵頭明珠輝光浮動,足有龍眼大小,一望可知是難得的奇珍異寶。她向來裝扮簡素,閑居時極少簪戴首飾,此時滿頭烏發之上只有珠釵一點瑩白,更顯得那明珠寶光無瑕:“此刻正是獻策的時機?!?/br> 純和殿中,皇帝默默獨坐,心下一片煩郁,勉強對完顏寧笑道:“meimei不必多禮?!焙鋈黄骋娝^上珠釵似曾相識,神思搖晃,遲疑道:“這釵……”完顏寧頷首道:“正是御賜之物。故人遠去三載,今日又逢盛暑贈釵之時?!被实凵裆?,沉默片刻,方淡淡道:“你來見朕所為何事?”完顏寧坦然迎向他戒備的目光,清晰地道:“聽聞國朝將星隕落,臣特來勸慰陛下節哀,自古名將如美人,得之何幸也?!被实劭嘈Φ溃骸澳愕故歉纱?,那你說說看,失之則如何?”完顏寧朗聲道:“失美人,遺珠之憾恨百年;失良將,家邦之危累萬世。如今美人已去,名將已殞,往者不諫,來者可追,陛下何不收之桑榆?”說罷,以手加額,深深拜伏于地。 皇帝一聲嘆息,叫她起身,又嗟道:“朕親口答應過斜烈,會放他弟弟一同去隴西,沒想到臺諫二府抵死不肯,竟教朕失信于臣下?!蓖觐亴幋鼓康溃骸氨菹绿搼鸭{諫,臺諫舍身進言,皆為圣君賢臣之道。只是如今完顏將軍英年早逝,他家弟郎正是代兄報國之時,陛下又何必再多顧慮?此番乾綱獨斷,既非耽于聲色,也非曲法偏私,若臺諫不肯變通從權,臣倒有個法子,也不損傷陛下圣譽?!?/br> 皇帝將信將疑,探詢地看向她清澈的雙目,只聽她靜靜地道:“只需一名得力心腹,兩匹快馬?!?/br> - 宋珪領著完顏彝從大理寺囚所一路疾行至仁安殿,入內稟報后出來低聲道:“請隨我來?!弊叩介T邊,忽然又回過頭,溫言道:“郎君,人間常有風波惡,無論你等下聽到什么,都要看開些?!蓖觐佉筒恢珠L兇訊,以為自己死罪落定,一怔之后向宋珪深深一揖:“多謝殿頭?!?/br> 覲見參拜之后,皇帝的態度倒很是溫和,只是神態間隱有悲色,強笑道:“聽說你在獄中聚書而讀,苦學不輟,朕心甚慰?!奈渲?,皆吾家事’,你能兼修并重,他日必有大成?!蓖觐佉吐犨@話竟是赦免之意,與宋珪所言相左,心中正詫異,只見皇帝又嘆了一聲,取出一封奏劄,示意宋珪交與自己。 完顏彝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展開看了兩行,登時如晴天霹靂一般,僵立在丹墀之下,淚水止不住地涌上眼眶,令視線一片模糊,他下意識地睜大眼睛,竭力辨認奏章上冰冷的字樣,恍惚間聽到皇帝關切地喚:“陳和尚……” “臣在?!蓖觐佉托耐慈缃g,從兒時至今與兄長種種親厚友愛的情景在腦海中晃動,眼前一陣陣發黑,“臣的兄長……” 皇帝唏噓著走下御座,扶起他懇切地道:“臺諫奏你以私忿殺人。斜烈病逝,朕失一名將,今以你兄長之故赦免你,天下人必議論我徇私枉法。從今后,你要奮發努力建功立業,國家得你守護之力,天下才知道我沒有妄赦你?!?/br> 完顏彝氣堵咽喉,一時間悲痛、愧疚、感激、憤慨齊齊涌上胸臆。自父親戰死后,兄長亦兄亦父,教導他武藝騎射;他被蒙軍俘走年余,又是兄長侍奉母親如同親生;母親故世后,兄長為他請名師、授軍務、籌仕進、謀婚娶,日日cao心不絕;他無辜入獄,兄長憂思成病,竟至盛年早亡……想起這些年兄弟間情深義重相依為命的情景,他腦門發脹,全身顫抖,目中熱淚滾滾而下,大口喘息著說不出話來。宋珪見狀不忍,輕聲勸道:“將軍節哀……”完顏彝回過神,直挺挺地跪下向皇帝拜謝,熱淚與額頭一起砸在青石地上,心中萬千感慨,卻氣堵聲噎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左右內侍宮人亦被他情態所感,俱皆動容。 皇帝恐臺諫聞訊阻攔,命宋珪扶起完顏彝去偏殿更換囚衣,隨后即刻攜帶詔書以新任紫微軍都統身份前往營中赴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12-16 10:32:18~2021-12-16 12:58: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y 7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42章 風蓬孤根(六)重逢 汴京東郊紫微軍營地數里之外,完顏彝緊握著王渥手臂,喉頭哽咽,語不成聲。 王渥自隴西遠道回京,身上長袍已沾滿風塵,目中亦有淚光:“這箱是你的衣衫書籍、積蓄銀兩,商帥離開方城時,親自為你收拾的?!庇秩∵^一個包袱:“這一包是商帥的遺物,他臨終前,叮囑我務必交到你手上?!彼牧伺耐觐佉偷募绨?,忍悲道:“良佐,你能平安脫險,商帥也可以安息了?!?/br> 完顏彝接過包袱緊緊抱在胸口,只是說不出話來,良久,王渥嘆了一聲,低道:“我受移剌廷玉將軍所請,要往鄧州赴任,今后不能再陪伴你了。良佐,你千萬要多保重,‘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曾益其所不能’,官家對你寄望甚深,且向前看,你若奮發有為,商帥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欣慰?!?/br> 完顏彝忍淚點頭,王渥想到他滿懷創痛孑然一身,實在放心不下,問道:“良佐,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完顏彝道:“我已無牽無掛,從此盡心用命報效國家,再無他慮?!蓖蹁子杂种?,想了一想,問:“你還回方城么?”完顏彝知他所指,正色道:“若天子調我駐軍方城,我自去赴任?!毖韵轮馐侨魺o君命就不再回還。王渥聞言心下稍安,轉念又覺不忍,勸慰道:“良佐,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之大,你將來總會遇到命定之人?!?/br> 完顏彝極目天邊,盛夏陽光照在官道邊一棵枯樹光禿禿的枝條上,這似曾相識的一幕映入眼簾,襯得年余光景恍如一夢,他正待答話,忽見遠處一輛馬車不疾不徐地駛來,觀其形制乃宮中車輦,只是帷蓋俱作深青色,馬車前后各有素色鹵簿儀仗,隨行禁軍亦披素甲,神色肅穆。 他心念一動,側首道:“先生,此地地近夷山,車中之人定是兗國長公主?!蓖蹁捉舆^他手中的包袱,訝然道:“那又怎樣?” 說話間,為首的禁軍士卒已行至近前,命他們后退避讓,完顏彝退后兩步向宮車躬身施禮,郎聲道:“長主萬福安康!末將紫微軍都統完顏陳和尚,特來求教長主?!?/br> 王渥微微一驚,見禁軍士卒神色戒備,便欲上前幫腔,卻聽車內一聲清脆的“停車”,旋即車門半啟,一個桃李年華的美貌宮人伶伶俐俐地點足下地,迤迤然走到完顏彝近前,叉手行了一禮,微笑道:“將軍何事見問?” 完顏彝本欲問探監情形,怎奈此刻眾目睽睽,公主又不現身,縱便他開口相詢,料想這宮人也不敢泄露,不得不硬著頭皮道:“請問長主,此去是否為祭拜莊獻大長公主?”那宮人點點頭,落落大方地道:“正是。將軍如何得知?”完顏彝道:“末將記得仆散都尉被害時正值盛夏……”一語未畢,那宮人已搶道:“將軍聞一知十?!泵技馕Ⅴ?,目含警示,幾不可辨地輕搖了一下頭。完顏彝頓時明白,輕咳了一聲,忽聽車中一個清和的聲音如風動寒冰、水擊碎玉一般泠泠作響:“將軍見諒,今日為姑母祭辰,我實在不便久停,他日若有機緣,再來恭聆垂問?!?/br> 完顏彝忙拱手道:“不敢。是末將唐突,耽誤了長主的路程,還望長主恕罪?!蹦擒囍腥算鋈坏溃骸盁o妨。容我先告辭了,將軍請便?!贝f罷,那宮人輕巧地福了一福,又伶伶俐俐地轉身回到車中。 完顏彝與王渥目送隊伍繼續前行,待宮車將要行至身前時,忽然側簾掀起一角,露出小半張面孔,完顏彝未及思索,本能地低頭垂眼,不去直視車中人面容,直至車輦駛過面前方抬起頭來。 送別王渥后,完顏彝回到紫微軍營房之中,先打開自己的箱籠,只見四季衣衫折得整整齊齊,按厚薄依次上下疊放;衣物之下是筆硯書本,一樣理得清清爽爽;箱底壓著十一個五十兩的銀鋌,明晃晃地甚是刺眼。 他出了一會神,取出幾卷書,與獄中獲贈之冊一齊擱在案頭,將其余書籍和衣物照原樣放回去,蓋在冰冷的銀鋌之上,然后又打開包袱,看見里面的物什,心中一熱,轉而又是一痛。 那里頭包著一沓銀票,是兄長畢生積蓄;旁邊一包是條形硬物,拆開一層又是一層,包裹得極是細致,拆到最后一層馬革時,他已然知道是何物。 “哥哥,給我看看!”他下巴才過桌面,踮起腳去抓兄長手中的新奇寶貝,兄長愛憐地把著他的手:“小心些,別割了手指頭?!?/br> “大哥,再借我耍一會,好不好?”兄長含笑點頭,父親走過來,輕輕拍一拍他的腦袋:“男兒要自強,你發狠練武,將來也去掙一件趁手的兵器來!” 母親又氣又愁地看著他倆,兄長拉他笑道:“陳和尚,你若娶親,我把公爺贈我的匕首給你當賀禮,如何?” 酒足筵散,旁人皆盡興而歸,兄長心事重重地來到他營帳中:“今日妖異,你要多加小心,這匕首你帶在身上,以防不測?!?/br> 往事歷歷涌上心頭,他捧著寒光閃閃的匕首,眼前一片模糊。 - 過了十一日又到七夕,恰逢紫微軍休整日,完顏彝想起去年此時長兄恩師摯友皆在身側,四人融融泄泄,好不快活,心下不免悵然,信步走到演武場上練了幾十箭,箭箭無虛發,才感覺略松快了些,心想:“親朋離散原是無可奈何之事,總算這身功夫沒有在牢里荒廢了?!庇痔崞痖L/槍耍了個把時辰,練得汗如雨下,回房中沐浴更衣后,散著頭發隨手拿起一卷《五代史記》來翻看。 《五代史記》為北宋歐陽修所作,用筆精煉簡潔,頗有春秋風范。完顏彝隨兄長在商州時曾與歐陽氏后人一同整理文忠遺稿,遇著疑難之時又有王渥教授解答,讀得甚是明透。待翻過一頁,忽見“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句上有一處污斑,再仔細一看,卻是塊蠟油痕,想是書籍主人秉燭夜讀之時不慎為之。他獲贈書卷雖非新梓,卻皆整潔如新,連邊角都無一點翻卷破損,可見原主定是十分愛惜書本之人,他因此之故,對贈書之人尤為感激敬佩,此時見書上蠟痕,心想:“這位朋友定是極喜愛這篇序文,心馳神往,沒提防蠟燭都燃盡了。若他此刻也在這里,與我說古論今、抵足夜談,那該有多好!”他想起從前與王渥、元好問把酒暢談的情景,心中更是向往,忽然又想:“這位高朋贈我的都是史書,我不若去問問廣平郡王,宗室戚里子弟中哪一個酷愛治史,說不定能尋到他?!?/br> 待策馬入了城,見街道兩邊都在叫賣菱角、石榴、香梨等時令水果,又有小販走街串巷地兜售細針彩線,忽然想到:“聽聞廣平郡王夫婦恩愛甚篤,今日七夕,他定要陪王妃過女兒節,我此刻前去倒添他不便了,還是改日再問吧?!鞭D而見不遠處一座酒樓重檐飛角,十分氣派,正是修繕一新的豐樂樓,想起十三年前與元好問、仆散安貞在樓中傾蓋如故的往事,不由百感交集,牽著馬緩緩走了過去。 他進到店中,發覺廳堂格局倒未大改,樓梯口的一桌團坐著四個身著常服的年輕男子,肩平背直,神色警惕,似是訓練有素的侍衛;再上二樓一看,卻見昔年所坐的臨窗一桌被三幅細紗屏風圍了起來,屏風后影影綽綽地有數名女子身影,或站或坐,時有輕細的語聲傳出。完顏彝另覓了較遠處的一桌坐下,叫了角眉壽酒,聽到旁邊桌上客人低聲談論上個月西夏被蒙古所滅之事,心中更添憂慮,想道:“這幾年蒙古未大舉進攻,多是西夏牽制之故,而今唇亡齒寒,蒙軍下一步鋒鏑所向,便是我大金。蒙古尤擅寒時用兵,只怕今年秋冬之際便有一場大戰,可兵部和樞密院卻渾然不覺,沒有半點準備,這可怎生是好?!” 他滿腹憂思,未留意屏風后走出一個女子,那女子從堂倌手中接過托盤,轉身時無意間向他瞥了一眼,輕輕“咦”了一聲。完顏彝抬眼看去,正是上次官道上那名宮人,心中也微微一驚,忖道:“她怎么到這里來了?莫非兗國長公主也在此?”那宮人見完顏彝認出自己,沖他莞爾一笑,輕巧地旋回屏風里。 其時日已過午,陽光從窗中透進,將桌邊人影朦朧映在屏紗之上,完顏彝依稀瞧見那宮人躬身在一名坐著的女子耳邊低語幾句,心下愈發確定,站起身來欲向公主行禮。 他還未走兩步,就見屏后娉娉婷婷轉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花明雪艷、遍身綾羅,身邊還跟著方才那宮人,自是長公主無疑,此時旁桌尚有客人,不便點明公主身份,便拱手一揖到底,心里卻納悶:“長公主怎這般年幼?” 那宮人“嗤”一聲輕笑,低聲道:“將軍,這是濟國公府的大姑娘?!蓖觐佉统粤艘惑@:“是……戴姑娘的女兒?!”再看那少女,眉目間果然甚是柔怯,不似當日宮車中的聲音淡穩。那少女上前一步,盈盈深施一禮,柔聲道:“多謝將軍救我生母,請再受我一拜?!蓖觐佉兔Φ啦槐?,又請那宮人扶她起來。那少女看了他一眼,低聲道:“將軍上次說有事要問我jiejie,請隨我來?!闭f著便引完顏彝走到屏前,屏后早有宮人將他面前的一幅屏風移開一角,請他入內。 完顏彝低頭道:“不敢,末將就在這里問吧?!惫宦牭缴洗文莻€清泠動聽的聲音道:“將軍請講?!蓖觐佉痛寡劭吹揭唤潜嫲愕娜柜?,忙側開了視線,恭敬地道:“請問……貴人,方才那位姑娘的父親臨終之時,可曾留下遺言?當日情形如何,還望貴人不吝相告?!逼梁笕瞬淮鸱磫柕溃骸笆逻^多年,將軍問來做甚?”完顏彝道:“實不相瞞,末將與他原是一見如故的知己好友,若不能為他……末將實難心安?!逼梁笕说溃骸霸瓉砣绱?。其實也沒有什么,那時我還小,又過去這么多年,早已記不得了?!蓖觐佉图钡溃骸伴L……煩請貴人再想一想?!逼梁笕藚s笑道:“大逆之人,大逆之言,有什么可想的?我倒另有幾句忠告,不知將軍可肯垂聽?”完顏彝不料她竟如此冷酷,心中大感失望,勉強道:“請賜教?!逼梁笕硕似鸩璞K悠然抿了一口,閑淡地道:“將軍遭遇飛來橫禍,好容易才轉危為安,如今正該是表露忠心、奮發仕進的時候,切不可再與罪臣攀扯交情。幸虧遇著的是我,若換作別有用心之人,你性命尚且難保,遑論功名?” 完顏彝聽了她一番高論,心中極是鄙夷,忖道:“我還以為她與大長公主一般仁厚,誰知這姑侄二人的品性竟判若云泥?!蹦罴按?,頓覺話不投機半句多,潦草一揖,敷衍著說句多謝,抬腳便要走。 那宮人卻叫住他笑道:“將軍這就走了?”完顏彝面無表情:“不然呢?”宮人低聲笑道:“我家姑娘從來不理外人是非的,今日既好言相勸,足見誠懇,將軍若有它事倒還可求一求她?!蓖觐佉吐牭没鹌?,只是訥于言辭,不知如何回懟,含怒側首時瞟見旁桌,忽然想起方才之事,壓著鄙薄之心走回屏前,正色道:“末將還有一言,勞貴人轉呈天聽——今西夏已亡,數月之后,蒙古必將南侵,望陛下早作準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