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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錄 第17節

    霓旌引他進房,關上門泫然道:“就是上次葛宜翁的事。葛宜翁死了,他妻子鬧到縣衙,說將軍屈打士卒害死人命,丁縣令自然不理會她這等歪曲言語,可誰知道,這婦人竟跑去汴京鳴冤,大鬧登聞鼓院,在龍津橋上放火,連禁軍都奈何不得……后來,不知什么臺鑒得了令,派人到方城來捉他,披枷帶鎖地往京里去了,很是嚇人……”元好問略一忖,方明白她說的是臺諫,即御史臺與諫院,新君立志要做求賢若渴從諫如流的賢君,甫一登基便下旨刑部撤銷登聞檢院與登聞鼓院的防護裝置,任憑百姓申訴鳴冤,葛宜翁之妻正是鉆了這個空子,只是不知臺諫二府為何也會牽涉其中。

    霓旌見他皺眉不語,越發慌了神,顫聲道:“元相公,將軍會被冤殺么?”元好問心亂如麻,勉強安慰道:“不會的,天子圣明,不會枉殺無辜之人。對了,商帥呢?他有沒有跟著去汴京?”霓旌嘆道:“沒有,將官無旨不可入京,而且他又患了重病,連王相公也絆住了離開不得?!痹脝栐桨l心驚,不想自己在鎮平縣焦頭爛額的兩三月之間,昔日朋友竟遭逢如此巨變,想了想,又疑惑道:“這些事,你如何得知?是你mama說的嗎?”霓旌蹙眉擺首,嘆息道:“是jiejie說的。她現在日日應酬那些官兒,就為了打聽將軍的消息……”

    話音未落,門外響起云舟匆忙的聲音:“霓旌,我走啦……”元好問忙打開門走出去,只見廊上香風撲面,亭亭立著個盛妝麗人,金釵步搖、翠鈿明珰,紫錦斗篷帽檐上一圈白狐貍毛襯著一張粉光致致的芙蓉臉,當真人比花嬌。元好問一怔,那美人也是一怔,隨即曲膝恭敬地喚道:“元縣令?!痹脝栃闹邪l酸,忙道:“姑娘別這樣,咱們還和從前一樣?!痹浦勐勓?,紅了眼圈,很快克制住情緒,微笑道:“我要去丁縣令府上,先走一步了,你再同霓旌坐會兒說說話,她很思念你?!痹脝柍烈鞯溃骸拔彝阋黄鹑グ?,臨近新年拜訪同僚也是尋常事——良佐是我好友,斷沒有叫姑娘一個人奔波的道理?!痹浦勐犃?,眼中不由泛起淚光,啞聲道:“好?!?/br>
    二人來到丁宅,方城縣令丁謹劭聽聞新任的鎮平縣令也到了門口,自然無不歡迎,一并請入宴席。

    酒過三巡,席上眾人與元好問漸熟絡,也便不再拘束,丁謹劭摟著云舟調笑起來,云舟不敢反抗,低眉順眼地斟滿酒,喂到他嘴邊。元好問看得心酸,插科道:“丁兄,聽聞前些天禁軍到方城來拿人,可有此事?”丁謹劭聞言嘆了一聲,放開云舟,道:“早聽聞裕之兄是完顏將軍的好友,今日來此,就是為了打聽此事吧?”元好問懇切地道:“還望丁兄告知一二,免弟懸念?!倍≈斲坑谑潜銓⑹虑榻涍^一五一十地說了,與霓旌所言幾無二致,末了,又嘆道:“將軍自到方城,軍中再無一人滋擾百姓,他也從未到衙齋打秋風,不想這樣的忠良之臣竟會遭此橫禍……唉,都怪我未曾派人看管葛宜翁的婆娘,竟讓她跑到汴京去了……”

    元好問沉吟道:“丁兄,當日良佐是受邀來援,打罰葛宜翁也是在方城街衢之上,丁兄何不將前因后果寫成劄子奏報圣君?”丁謹劭道:“裕之兄放心,丁某早已奏呈天子了。只是,近日又出了一樁怪事……”云舟關心情切,忍不住問:“什么?”丁謹劭笑著在她粉臉上摸了一把:“美人兒別怕,與你不相干的?!鞭D頭對元好問:“裕之兄可還記得李太和?就是與葛宜翁毆訟的事主,他不見了!”元好問大驚:“為什么?”縣尉孫學禮解釋道:“葛宜翁之妻來縣衙鬧事時,下官便派人去軍營告知王經歷,李太和是此事的人證,必要時可以與葛宜翁婆娘對質。誰知今日軍中消息傳來,李太和趁大將軍病重,竟偷偷跑了,王經歷命人四處追趕也不曾追回?!痹脝柊偎疾坏闷浣猓骸八亲C人,又不是罪人,為何要逃跑?”縣丞汪華捻著兩撇胡須,沉吟道:“依下官之見,李太和此人定有蹊蹺,當日毆訟,只怕也是故意為之?!痹浦墼兕櫜坏醚陲?,顫聲道:“汪縣丞何出此言?”汪華道:“姑娘想想,鎮防軍與屯駐軍本非一體,他為何要幫葛宜翁干活?既受了騙,補做活都來不及,為何又要跟蹤他?看到他進了青樓,何不當場發作,偏要等日暮黃昏,將軍來巡查的時候再發難?此事想來,并不簡單吶?!痹浦勐犃T,面色已變作慘白,元好問亦心驚道:“此人究竟是誰?為何要設計害良佐?!”

    丁謹劭見席上氣氛凝重,舉杯勸道:“裕之兄莫擔心,此事既已鬧到御前,將軍反而不會有殺身之禍——將軍是先帝金口玉言表彰的忠臣孝子,陛下豈會輕易處死他?”元好問本不以為然,可見云舟神色凄惶,終是違心地道:“丁兄言之有理?!?/br>
    丁謹劭忍了半日,好容易說完這樁公案,又心猿意馬地摟住了云舟,一手拿起酒盞欲灌她飲下。元好問靈機一動,笑道:“舉酒欲飲無管弦,未免大煞風景?!倍≈斲啃Φ溃骸懊廊嗽趹?,還要什么管弦!”元好問笑道:“丁兄可知道,你懷中的美人正是個中翹楚,一手箜篌絕技,連王經歷都五體投地?!倍≈斲啃Φ溃骸岸∧巢欢袈?,裕之兄既喜愛,就讓她彈來?!闭f罷,松開手臂放出了云舟,順手拔下她鬟上金釵,敲在酒盞上擊拍。

    云舟忍淚抱起箜篌,望著元好問輕聲道:“元縣令想聽什么曲子?”元好問與她四目一對,心中感慨萬千,片刻,才強笑道:“元某拙作雁丘詞,不知姑娘可曾聽說過?”

    云舟一顫,立刻想起七夕那日他也點了此曲,讓自己在完顏彝面前彈唱,此時此地回想當日情景,越發心如刀割,垂頭勉強忍住眼淚,低道:“奴會的?!闭f罷,素手交拂,冰弦響動,前奏一過,輕啟檀口唱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她每唱一字,皆如刀剜心一般疼痛,元好問亦聽得肝腸寸斷,待她唱完,連眼圈都泛了紅,勉強笑道:“當真是‘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br>
    丁謹劭老于世故,早看出元好問對云舟十分上心,自忖與元好問雖平級,但他是新置縣城首任縣令,必是皇帝青睞之人,自己不如暫退一步,于是便笑道:“裕之兄既這樣喜愛,丁某就盡盡地主之誼——云舟,你今晚代本縣好好招待元縣令,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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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好問陪云舟回到桃源里,霓旌早已迎上來,一手挽住一個走到房中,喜不自勝地道:“jiejie今日回來得早!”元好問苦笑道:“你jiejie累了,扶她去休息吧?!痹浦鄄徽Z,只坐到妝臺前,將簪環釵鈿一件件取下來扔到角落里,又叫小鬟打來熱水,直到洗出光髻素臉,她才抬起頭,無力地笑道:“今日叫元相公見笑了?!痹脝栃闹须y過,嘆道:“姑娘,打聽消息這樣的事,以后元某來做吧?!痹浦酆瑴I道:“都怪我……我不該不聽mama的話,強出頭去指認葛宜翁,到頭來卻害了他……”元好問見她對完顏彝癡心一片,有些奇怪地道:“你不恨他?”云舟緩緩道:“我是痛恨金軍,但從未恨過他,他和那些人不一樣?!痹脝柨嘈Φ溃骸拔艺媸遣幻靼啄銈儭慵却@樣情重,又為何要拒絕他?他既為人這樣端正,又為何要強逼你?”云舟愕然:“他何時強逼過我?他與我相識至今,手指頭都不曾沾到我半片衣角,強逼二字,從何談起?”元好問大驚失色:“什么?!可是……這是他自己說的……”說罷便將當日對話說了出來。云舟聽罷,凄然微笑道:“元相公,你誤會了。那呆子……根本不知你在說什么,你也不知他在說什么。他的意思是說,不該勉強我述說身世,而我也是因為回想往事哭腫了眼睛,他叫人打了熱水給我洗臉,就如同今日一樣?!?/br>
    元好問順著她的話看向水盆,只見那熱水中還浮著她方才洗下的靨花脂粉,不由得恍然大悟,隨即愧疚得無以復加,掩面道:“蒼天!良佐待我一片赤誠,我竟小人之心,誤會他至此!”霓旌蹙眉道:“jiejie,既這樣,將軍為何從此再也不來了?”云舟嘆道:“我也不知,許是……許是他得知了我的身世,又沒想到幫我的法子……”說罷,便將往事三言兩語簡單地告訴了元好問與霓旌,霓旌聽了,心疼地抱住云舟,姊妹二人哭作一團。

    元好問更是扼腕大嘆,心潮奔涌,只覺胸臆間一腔悲郁沖上腦門,化作才思縱橫,提筆在花箋上龍蛇飛舞,毫端如刀戟,將無盡悲辛血淚刻成一闕:

    赴節金釵促。愛弦間、冷冷細語,非琴非筑。別鶴離鶯云千里,風雨孤猿夜哭。只雌蝶、雄蜂同宿。汀樹詩成歸舟遠,認宮眉、隱隱春山綠。歌宛轉,淚盈掬。

    吳兒越女皆冰玉。恨不及、徘徊星漢,流光相屬。破鏡何年清輝滿,寂寞佳人空谷。人世事、尋常翻覆。入塞新聲愁未了,更傷心、聽得開元曲。呼羯鼓,醉紅燭。

    ——《賀新郎箜篌曲為良佐所親賦》

    [1]注:元好問《遺山集》中《俳體雪香亭雜詠十五首》其六:“詩仙詩鬼不謾欺,時事先教夢里知。禁苑又經人物散,荒涼臺榭水流遲?!痹姾笞⑨尅笆昵?,商帥國器方城,夢中得后二句,為言如此?!北驹娗皟删錇橥觐伓糁兴?,本文還原了這一情節。

    第37章 風蓬孤根(一)秘盒

    【七】風蓬孤根

    從昔南山歌短褐,何時北闕請長纓。

    ——元好問《鈞州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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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秘盒

    回雪聽得滿懷凄楚,淚漣漣地問:“元翁翁,周姑娘怎的這樣可憐,她后來怎樣了?與將軍終成眷屬了么?”元好問長嘆道:“良佐在獄中時,丁縣令起意要納她為妾,她為了打探良佐的消息,也為慫恿丁謹劭再度上奏進言,不得已屈從了?!被匮┍牬笱劬Α鞍 绷艘宦?,撲在九娘懷中唏噓不已,驛丞勸她道:“莫哭了,她能脫身風塵,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你小孩子家不知道,戰亂之中有多少尸骨如山、多少血流成河,我與你娘都是這樣經過來的?!被匮┦脺I道:“那將軍出獄后,可曾去尋她?”元好問搖頭嘆息道:“我也不知道。南陽一別,我便再未見過良佐,如今陰陽相隔,真個是‘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說到此,他辛酸難忍,兩行熱淚潸潸而下。

    九娘沉默片刻,嘆道:“原來周姑娘身世這樣坎坷,可惜將軍并不知道她委身丁縣令的苦衷,唉,以她的性子,必定不愿藉此乞憐……不過,她后來也回到家鄉了,想來應在杭州平安終老?!痹脝栿@詫地道:“什么?夫人也認識她?!”回雪更是連聲追問。九娘緩緩道:“正大六年,周姑娘來到汴京,一直住在廣平郡王府上,王妃待她很好,后來還與她一同回到臨安?!痹脝栍犎坏溃骸熬褂羞@樣的事?!廣平王妃……便是先前那位杜娘子么?”九娘點頭道:“是,就是這位杜王妃?!?/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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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顏寧初見杜蓁,是在正大二年的初夏,花盡荼蘼,綠葉成蔭,一年芳時已去,那光艷美貌的少婦從畫堂深處快步走來,臉上帶著靦腆的微笑,別有一種敦厚之感。

    “嫂嫂安好?!蓖觐亴帨\笑著福了一福,“早該來拜望的,嫂嫂出了月,身上可大安了?”杜蓁早已聽承麟說過她的身世,待這個“不幸流落金國宮廷的大宋同胞”很是友善,一把扶起她笑道:“長公主太客氣了。我現下都已好了?!币贿呎f,一邊細細向她打量。

    在她有限的想象里,完顏寧這樣宋金兩國皇族之后,該是珠圍翠繞、前呼后擁的金枝玉葉,因此,當她看到眼前這個素衣簡飾、獨立堂前、清麗如花樹堆雪般的少女時,心中十分訝異。

    完顏寧又喚來凝光笑道:“這是我的侍女,十分仰慕嫂嫂,我今日特地帶她來拜見真神?!蹦庖惑@,慌忙紅著臉跪下道:“奴婢凝光,給廣平王妃請安?!倍泡杓辈缴锨胺銎鹚骸肮媚飫e多禮。我不是什么廣平王妃,只是暫住在這里?!蹦怏@愕抬頭,完顏寧忙示意她退下,又描補道:“嫂嫂是兄長的妻子,凝光心中又敬仰已久,所以才這樣稱呼?!倍泡璧刮瓷?,只赧然道:“長公主太客氣了,我是草木之人,沒什么值得敬仰的?!蓖觐亴幮Φ溃骸吧┥┻^謙了?!倍泡杪砸华q豫,蹙眉問:“公主,他……何時能夠回來?”完顏寧安慰道:“嫂嫂不要擔心,兄長自幼武藝超群,此番出征也并非惡戰,定能平安凱旋?!倍泡鑷@了一聲:“我倒情愿他和先祖一樣做個書生,將來回到江南,做個教書先生,雖清貧些卻能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蓖觐亴幤娴溃骸跋茸妗瓡??”杜蓁點頭道:“是啊,他祖上是文官,只知安撫黎民,從未打過仗?!?/br>
    須知承麟本是完顏宗弼后人,宗弼女真名兀術,正是靖康之后搜山檢海追趙構的金初名將,若非岳飛精忠報國,只怕南宋半壁江山也要喪于宗弼之手。如今承麟為哄杜蓁成親,竟將先祖說成不識弓馬的文弱書生,宗弼若泉下有知簡直要氣活過來。也虧得完顏寧從小練就了不露形色的本事,才勉強繃住了臉,心中大是搖頭:“男子太可怕,連這樣的彌天大謊也撒得出來!”再看向杜蓁時,不免有些愧疚:“她待我以誠,我卻幫著呼敦哥哥瞞騙她,真是罪過?!庇谑敲Τ堕_了話題問到小侄兒,杜蓁便叫侍女抱了來,雙手抱過紅綾襁褓湊近完顏寧,低下頭柔聲道:“徽兒乖,來見見你姑姑!”

    那是一個摩合羅般可愛的孩子,粉白柔嫩的小臉上有軒朗的眉宇和挺拔的鼻梁,與承麟幼時極為相似。完顏寧愛憐地道:“呀,這孩子生得這樣好!嫂嫂,他是單名徽字么?”杜蓁笑道:“是,你哥哥說什么五點六點,我也不大明白?!蓖觐亴幬⑿Φ溃骸啊骰瘴宓洹?,是《尚書》里的話。那他的表字是‘猷之’二字么?”杜蓁訝然:“是,公主怎么知道的?”完顏寧笑道:“‘君子有徽猷’,兄長幼時愛讀《角弓》,我猜他或許會取這句話來做徽兒的表字?!倍泡杪牪欢?,也不以為意,只一笑以應。

    不一會兒,完顏寧便起身告辭,杜蓁目送她翩然登車而去,心下默默感嘆道:“這公主知書達禮,又氣派又和善,到底是咱們大宋的女兒,渾不似金人野蠻,只可憐她自幼生長在虎狼之地,若將來也能跟我們一起回臨安那便好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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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完顏寧將凝光叫到車中一同坐下,一雙妙目清光湛湛,笑道:“今日親眼見了將來的主母,你以為如何?”凝光慌忙站起身,不防一頭撞在馬車頂上,又急忙弓下身,低頭道:“奴婢不敢!”完顏寧拉過她的手,將她按在座上,嘆道:“凝光,我私心里為你盤算許多年了,從前讓兄長為你改名,就是想幫你掙個側室的前程。只是如今——這位嫂嫂模樣雖溫和,卻是個極有剛骨的,將來磕絆起來,我看兄長也犟不過她——此事只怕不好辦了?!?/br>
    說話間,宮車已到濟國公府門外,完顏寧柔聲道:“你身子不適,且在車上歇一會兒,不必隨我去了?!蹦饣琶Σ寥パ壑袦I水,低道:“我沒事?!闭f著急忙站起攙扶完顏寧下車。

    這次紈紈得了訊,早一步迎到堂前,怯生生地喚了一聲jiejie,完顏寧挽著她走回小院,溫言道:“我合了些返魂香,想著姑父忌日將至,我又不便去郊外拜祭,就想托你代為致奠?!?/br>
    返魂香又名韓魏公濃梅香,相傳為北宋名相韓琦所創,徽宗崇寧二年,黃庭堅與詩僧惠洪同宿潭州碧湘門外,二人在舟中同賞墨梅圖時惠洪取一香焚之,其味高潔如梅花清芳,黃庭堅譽其如“嫩寒清曉,行孤山籬落間”并追問香名,方知是由韓琦傳與蘇軾的梅花香方,因韓琦封魏國公,故有此名。而后黃庭堅以濃梅香之名未能彰顯梅香幽清,便取蘇軾“返魂香入嶺頭梅”之詩意,將其更名為返魂香。

    紈紈神色猶豫地接過香盒,欲言又止,完顏寧詢問再三,她才怯怯地問:“寧jiejie,我爹生前喜歡梅花么?”完顏寧頷首道:“是。姑父姑母都喜愛梅香幽遠?!奔w紈低下頭,片刻后方輕聲道:“從前爹爹冬日在家時,花房只送水仙山茶作清供,從不送梅花來,我一直以為他不喜歡梅花……”完顏寧嘆息不語,只聽她又低聲道:“現在我明白了,他與母親之間有許事是旁人不知道的,我……我當日……”她語聲漸帶嗚咽,強忍著哭腔道:“寧jiejie,我不該那樣說母親,她本已傷心極了,我還當眾給她難堪……這幾年我一直懊悔,若非我罵她害死爹爹,她就不會……”完顏寧摟著她柔聲勸道:“你別這樣想,姑母從沒怪過你,她臨去前還叮囑我多照拂你。至于她和姑父之間,確有許多隱曲,等你大一些我再慢慢告訴你,好不好?”紈紈抽泣著點點頭,又小心地試探道:“寧jiejie,你也不信我爹有謀反之意,對么?”完顏寧點頭稱是,握著紈紈一只小手,沉靜地道:“岳武穆死后二十一年才獲平反,咱們就一起等,等你父親沉冤得雪的那一天?!?/br>
    紈紈聽罷,忽然站起來拉她走到內室,關上房門,緊緊攥住完顏寧的手,顫聲道:“寧jiejie,我有件東西,藏了四年了,想請你幫我看看?!蓖觐亴庢偠ǖ攸c了點頭,又打開窗戶向四周望了望,確認四下無人,方關上窗回身低道:“拿出來吧?!奔w紈從妝臺下取出一個上鎖的木盒,惴惴不安地道:“就是這個。四年前禁軍來府里抄撿,我偷跑到爹爹書房里拿了這盒子,藏到小木馬下面,萬幸沒有被禁軍發現?!蓖觐亴幮闹幸煌?,問:“這里頭是什么?”紈紈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盒子上了鎖,我沒有鑰匙,后來禁軍撤去了,我也去書房找過,卻沒有找到鑰匙?!蓖觐亴幰傻溃骸澳悄銥楹尾厮??是姑父對戴娘子說起過么?”紈紈抓著完顏寧一條手臂,害怕地道:“沒有。但我猜這里面有要緊物什,或許與爹爹被殺一事有關?!?/br>
    完顏寧越聽越心驚,一手輕撫著紈紈嬌小的背脊,柔聲道:“紈紈別怕,慢慢說?!奔w紈緊緊偎著她,定了定神,顫聲道:“我記得有一年,爹爹南征歸來,娘歡歡喜喜地抱著我去迎他,可他臉色很難看,見了我們只勉強笑了一笑就往內院里去了。我娘怕他與母親起爭執,又不敢跟著去,就抱著我在院門外候著,過了好久都沒聽見聲響,也沒見他出來。后來天漸漸暗了,我等得不耐煩,娘卻很高興,說:‘咱們回去吧,將軍與長主定是和好了!’話還沒說完,就看到爹爹面色鐵青地走出來,我從沒見過他氣成這個樣子,嚇得不敢出聲,我娘也怕極了,又不敢問他,也不敢去問母親?!蓖觐亴幝牭酱?,頓時明白過來,低聲道:“我聽姑母說過此事,那時……慧淑大長公主薨了,姑父為此很是傷心?!奔w紈點頭道:“是,后來爹爹也這樣說?!?/br>
    她頓了一頓,又道:“我很擔心爹爹,掙開了娘的手去追他,許是我那時候身量太小,他竟沒察覺,我就這樣一路跟著他跑到書房,看到他把這個盒子狠狠摜到桌案上,哐當一聲把我嚇得大哭。他聽到哭聲才緩過氣,走到門外把我輕輕抱了起來,拍著搖著哄了我好一會兒?!蓖觐亴幇碘獾溃骸耙谈笧槲夷赣H傷心,也為姨母趕他而生氣,可他為什么要摔這盒子?莫非里面的東西與我母親有關?”卻聽紈紈又道:“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以為這盒子惹怒爹爹,于是過了幾天,偷偷溜到他書房里,翻了好半天才找出這盒子,一心想要砸碎了給他出氣。我用花盆里的石頭砸了幾下,又舉高了往地上摔,可這盒子甚是堅固,怎么也摔不破,這時候爹爹來了……”她憶及往事,不自覺地蹙起眉,神色甚是委屈害怕:“爹爹向來最疼愛我,重話都舍不得說我一句,可那天他發了好大的火,一把搶過盒子,取了鑰匙打開來看,大約是里面的東西沒有損壞,他才平靜了些,板著臉問我為何要砸這盒子。我抽抽搭搭地解釋了半天,他聽了也不說話,依舊沉著臉,過了好久才嘆了一口氣,說:‘紈紈乖,不要怕,剛才是爹爹錯怪你了……只是,你以后不要再碰這盒子了,好么?爹爹前幾天傷心,是因為你母親的小meimei去世了——那也是我的meimei,與這盒子不相干的?!乙娝辉賰戳?,就膽大起來,追問他這盒子里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寶貝,他又嘆了一聲,臉上神色很古怪,過了許久才說:‘我一生的禍福,都在這里了?!易匀宦牪幻靼走@話,爹爹卻不再多說,只叫我不可告訴旁人,連娘和母親也不行?!?/br>
    完顏寧頷首道:“你聽了這話,自然認為里面有性命攸關的物件,所以后來姑父下獄、禁軍來抄撿證物時,你怕這東西對姑父不利,就把它藏了起來,對么?”紈紈輕輕點了點頭,稚嫩的小臉上露出與年齡不符的堅定之色,低聲道:“我從小敬愛爹爹如同天神一般,他要我保守秘密,我便不會對任何人說起,這些年嬸母和福姑姑問起這盒子,我只說是我娘的針線,我不忍再見,所以鎖了起來放在妝臺下?!蓖觐亴幦崧暤溃骸澳愀嬖V我,是想要我幫姑父洗雪冤屈,是么?”紈紈眼中淚光涌動,點頭道:“是。寧jiejie,我沒有鑰匙,也不敢貿然叫人去找開鎖匠?!蓖觐亴幊烈鞯溃骸澳阏f得很是,咱們不知里面是什么,不宜驚動旁人。你且把東西收起來,待我回去好好想一想,總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打開了才好?!?/br>
    第38章 風蓬孤根(二)乞巧

    完顏寧一路盤算,思及從前看過的話本故事中,曾有人用銅絲鐵線撬開密鎖,轉念一想又覺荒謬,自己長居禁宮,紈紈亦生在高門深院,如何能找到這樣的奇人異士,縱使得承麟相助也是希望渺茫。于是回宮后,完顏寧尋機問宋珪,內庫中可有削金斷玉的輕便兵器,意在借此割斷鎖扣。

    宋珪愣了愣,慈愛地笑道:“長主越發進益了,這是要習武了?”完顏寧笑道:“我只想借來一用,用完了仍舊還回去的,勞殿頭幫我想想?!彼潍曀妓髌?,沉吟道:“內庫里并沒有這樣的神兵利器,不過臣從前聽人說起過,好像誰家中有一把匕首,號稱削鐵如泥,只是年月實在太久,臣記不清了?!蓖觐亴幮南?,即便知道誰家有,除非至親至交,其他人也不好貿然開口相借,此事還得另想辦法,于是淺笑道:“不妨事,那便罷了,殿頭莫叫旁人知道?!彼潍曃⑿c頭,又建議道:“要不臣去問問守恒?他現在常在御前,或許可以幫公主借到寶刀寶劍?!蓖觐亴幯鄄€微微一動,沉吟道:“我瞧著潘先生好像有心事,我問過他也不說,不知是遇到了什么疑難,還是別麻煩他了?!彼潍曈犎坏溃骸坝羞@等事?近來朝中還有喜事,從前降了蒙古的武仙殺了蒙軍河北西路都元帥史天倪,又從真定府歸逃到了汴京,陛下很是高興呢?!蓖觐亴帨\笑道:“是,我也聽說了?;蛟S潘先生不是為了差使憂心?!彼潍朁c頭道:“守恒這孩子是極有主意的,人又聰明,縱便有什么難事,他若不說,想必是自己能安排?!?/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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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九月朝中又有喜訊,西夏奉國書稱弟,以兄事金,十月,皇帝將合議之事詔告天下,并面諭臺諫:“宋人輕犯邊界,我以輕騎襲之,冀其懲創通好,以息吾民耳。夏人從來臣屬我朝,今稱弟以和,我尚不以為辱。果得和好,以安吾民,尚欲用兵乎。卿等宜悉朕意?!辈⒔顾谓疬吔缟系乃拗葶糁菅策吂俦脷⑼刀苫春拥募t襖軍。然而宋人并不愿善罷甘休,靖康之恥距今不足百年,正隆、泰和、興定數度南征更令南宋恨入骨髓,即便朝中再無岳飛辛棄疾那樣的雄杰,亦有主戰派時時不忘北伐金國。

    正大三年五月,宋軍突然偷襲壽州,出師告捷后又繼續攻打永州,皇帝仍堅持議和,不與宋人交惡。六月,多地暴雨冰雹砸毀城墻房屋,淹損田室,受災百姓達數萬人,皇帝以天象責己,避正殿,減常膳,祈求蒼天勿降罪于百姓?;屎笸絾问狭⒖虒⒅袑m分例減半,其余各閣妃嬪唯恐落后,亦紛紛表態裁減月例,折合成銀錢一并交于徒單氏,用于各處賑災?;实劭谥I嘉獎后宮,并以兩位太后位尊年邁、兗國長公主功在社稷為由,三處分例不減,而兩宮太后與完顏寧早已將積蓄送至戶部,意在與天子同禍福共進退。

    翠微閣蕓窗下,完顏寧默默將香具收了起來,并把從前合制的宣和御制香悉數封存好,交給潘守恒拿去宮外變賣。潘守恒鄭重地道:“哪里就到這地步了,長主快收回去,若是賑災銀錢不夠,臣也還有些私蓄?!蓖觐亴帨\笑道:“倒不全是為這個。我合這香也不用,白放著浪費了,還不如拿出去換銀子?!迸耸睾銏猿植豢?,完顏寧看了他一眼,忽然輕聲道:“其實這香是為我父親合的,他是宣和皇帝之孫?!迸耸睾阋活?,怔怔地望著完顏寧,眼中似驚似悲、如怨如慕,轉瞬又盡數壓了下去,垂頭恭敬地道:“原來是這樣。既如此,長主更要好好留存,已寄哀思?!蓖觐亴巼@道:“先生有所不知,宣和御制香所需沉檀麝三味香料價值昂貴,我從前不懂事,常向尚服局索要,其實孝心哀思自在心中,并不需這樣糜費庫銀,我母親素有仁心,她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如此?!迸耸睾懵勓?,沉默片刻,雙手微顫著接過香盒,低道:“是,臣這就命人帶出去?!倍笥质┝舜蠖Y,極為恭敬地道:“臣告退?!?/br>
    完顏寧沉默地目送他躬身后退,心中模糊的猜測逐漸清晰起來。

    -

    時逢七夕,完顏寧遣流風去濟國公府接紈紈入宮,過了一刻,忽聞宮人報皇后至,忙出來迎候鳳駕。徒單氏依舊是從前溫婉純賢的模樣,挽著完顏寧柔聲道:“meimei怎么把香料都還回去了,陛下說了,用度再緊也不差這幾個錢,他怕尚服局再送來你不肯收,所以我自己給你拿來?!蓖觐亴幊领o道:“陛下仁愛,臣感銘五內,只是臣近來頗好書翰,倒不似從前那樣愛香,所以才還了回去?!蓖絾问纤剖窃缌系剿龝@樣說,微笑道:“那就擱著吧,等哪天喜歡了再拿出來?!蓖觐亴帨\笑道:“臣想著,沉麝皆可入藥,若交給內廷使用,或許可以濟世救人,如此也算是臣積下的功德?!蓖絾问险Z塞,只得答應了,又微笑道:“我去告訴官家,meimei喜歡翰墨,再送些碑帖來?!蓖觐亴幟Φ乐x推辭。

    這時流風已引了紈紈到翠微閣,見到皇后鸞駕,便止步等候在院門外,不多時,果見完顏寧送皇后出來,便一同曲膝施禮。徒單氏瞥見躲在流風身后的紈紈,笑道:“這是誰家姑娘?”紈紈只得前行兩步,跪下叩首道:“臣女仆散宜嘉拜見皇后娘娘?!蓖絾问闲Φ溃骸霸瓉硎菨鷩呐?。你小時候曾隨大長公主來過宮里,可還記得么?”紈紈低頭道:“母親慈愛,臣女不敢忘懷?!蓖絾问宵c頭笑道:“是個懂事的孩子,姑母沒有白疼你?!闭f罷又叫紈紈平身,向完顏寧笑道:“meimei不必送了,你們姊妹倆一同過節吧?!?/br>
    完顏寧送罷皇后,挽著紈紈進屋淺笑道:“原來你還另外有個名字,我竟不曾聽說過,是哪兩個字?”紈紈在手心里畫了二字,完顏寧點頭嘆道:“‘柔嘉維則’‘宜其室家’,可憐姑父一片慈父心腸,全在你這名字里了?!奔w紈笑道:“家里人都只叫我的乳名,這個正經名字用得極少?!蓖觐亴幮Φ溃骸皬那澳隳暧?,現在一年大似一年,自有這名字的用處?!?/br>
    說話間,二人已走到內室,紈紈見四下無人,悄聲道:“寧jiejie,我問過叔父了,他說我祖父從前有一把極好的匕首,后來就不見了,他以為翁翁給了我爹,可我到爹爹書房和母親房里找過,并沒有找到,?;酃霉靡舱f不曾見過?!蓖觐亴幊烈鞯溃骸霸S是禁軍抄撿時,順手牽羊了。也罷,咱們再找找其他門路?!奔w紈點點頭,感激地道:“寧jiejie,多謝你這樣費心?!蓖觐亴幍蛧@道:“不必謝,你父母待我的恩情,又豈是我能夠報答的?!奔w紈心中好奇,卻也不敢細問,怯生生地應了一聲。

    二人又切切私語一陣,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疏星淡月,清風頻徐,一道銀河光華璀璨,兩邊牽??椗菫鳛鏖W爍。宮人們早在院中設香案、置瓜果,又備下了細針彩線、銀盆清水,完顏寧攜紈紈到院中,笑道:“‘絡角星河菡萏天,一家歡笑設紅筵’,咱們都沒有家了,自己歡笑設紅筵吧?!睂μ彀萘藥装?,默默祝禱紈紈一生順遂、早遇良人,轉念想到自己,除了祈求國泰民安、早日昭雪冤枉之外,竟不知可以為自己求些什么,心下頗覺無趣,拈起兩枚銀針,一枚遞給紈紈,又叫流風凝光等一同穿針乞巧。宮人們笑著捻了彩線去穿針孔,紈紈卻小心地以余光瞥見完顏寧得了巧之后才穿過去。流風笑道:“長主和大姑娘都乞到巧啦?!蓖觐亴帨\笑道:“下一個就不成了?!闭f罷,又拈起一枚銀針輕輕投入水里,果然沉了下去,宮人們皆笑了起來。世間女子七夕乞巧,皆求女紅針黹技藝出眾,紈紈忖度此景,拈起銀針隨手丟進盆里,不想那針卻穩穩當當地浮在水上,月光燭火兩相映照,使得針影重疊,竟似花朵形狀,流風拍手笑道:“大姑娘真巧!”紈紈有些尷尬,嬌怯怯地轉顧完顏寧。完顏寧卻不甚在意,笑道:“天孫娘娘明察秋毫,姑母從前教我針線,我卻沒好好學,再騙不過神明的?!闭f得一眾宮人皆笑了起來。

    紈紈想起嫡母,神色微黯,輕聲道:“我聽福姑姑說,母親極擅針飪,爹爹年輕時的貼身衣物,都是母親親手做的?!蓖觐亴廃c點頭,想到自己的將來,心里愈發無趣,淺笑道:“那你可要多乞些巧,將來給我的妹夫也裁幾件?!奔w紈才十一歲,哪禁得這一句,登時小臉通紅,嬌嗔道:“寧jiejie……”仰頭望向天邊牛女雙星,低笑道:“我將來的寧姐夫也像……”牽牛星三字剛到嘴邊,突然想到牛郎織女雖情深愛篤,卻隔著銀漢迢迢萬古相望不相親,寓意甚是不祥,忙截住了話頭,低頭不語。完顏寧也不以為意,挽著她去看宮人們乞巧不提。

    -

    清平的日子并不長久,冬十月,西路傳來噩耗,蒙古軍攻破西夏重鎮靈州,剿殺西夏精銳二十萬,兵圍都城中興府?;实圩愿写酵鳊X寒,憂心不已,在內廷新設益政院,與楊云翼等終日論求良策,然而每嘗議到最后,君臣皆感積弊已深:軍隊紀律渙散士氣低落,國庫空虛財政蹇蹙,百姓貧苦艱難無以為生,南臨世仇北接強敵,好不容易重新修好的西夏卻覆滅在即。國破思良將,皇帝追念開國時如云將星,苦求不得,長自喟嘆,益政院諫議裁撤冗官冗將,節省宗室戚里用度,然而皇帝擔心朝堂會因此動蕩生變,危及社稷,只得緩緩圖之。

    完顏寧聽聞后,心知宣宗任用吏員監視百官已久,朝臣尸位素餐,唯知表演忠誠,蒙軍一來則呼天搶地揮淚如雨,蒙軍一去則彈冠相慶爭奏祥瑞,全無一點務實舉措;而新君雖有救亡圖存之心,卻無臥薪嘗膽、除弊革新之志,這十年茍安河南地,全仗西夏牽制,如今西夏滅亡在即,金國也來日不遠了。她想到此,心中更覺冰涼,自忖一生所愿無非盡心竭力報效國家,一旦國家不存,自己又何以焉附?

    轉念一想,又想到紈紈,心道:“朝政之事我無法做主,紈妹那里可不容有失?!庇谑敲鼘m人備車往濟國公府。

    車輦出了南門,便往龍津橋方向行來。流風忽聞不遠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叫罵聲,隨后宮車急停,周圍驚呼之聲四起,夾雜著奔跑的腳步聲、驚慌的哭泣聲和各種物品撞擊墜地之聲,十分混亂。流風急忙搴簾而探,卻見前方龍津橋上有一中年婦人在火堆旁捶胸頓足哭喊叫罵,更發瘋似的意欲掙開兩側甲士,一個勁地往火堆里沖,周圍百姓或駐足觀看,或奔走呼叫,鬧得這一帶人仰馬翻,場面極為不堪。隨行的殿前軍見狀,恐長公主受到沖撞驚嚇,早已各持兵刃將輅車團團圍住。

    完顏寧纖眉一蹙,沉靜地道:“把車停到路邊去,這樣居中擋道,百姓們不便逃散?!睂m車移到路邊之后,她又面不改色地搴簾而望,對侍衛道:“速去告知開封府,理一理她有什么冤情?!闭f罷,忽見一騎向自己馳來,馬上之人緩帶輕裘、風神迢遞,正是承麟。

    承麟在宮車旁勒住馬,皺眉微責道:“你膽子也忒大了,這種熱鬧有什么好看?!”完顏寧淺笑道:“兄長怎么也在這里?”承麟白了她一眼:“我來做正事,才不像你?!闭f罷,回頭向侍從道:“帶回去!”完顏寧定睛一看,才見馬后幾個侍衛裝扮的人正綁著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那少年膚色微黑,一雙眼睛精光流動,明亮至極,此刻見了完顏寧,忽然哀聲道:“神仙jiejie救救我,小人原是路過,多看了幾眼龍津橋上的熱鬧,得罪了這位貴人。姑娘神仙一樣的品格,必也是菩薩般的心腸,求姑娘救我……”完顏寧轉顧承麟,后者笑罵道:“賊小子,你看錯人了,她可不好騙!”少年并不理會,只是哀求完顏寧相救,完顏寧環顧四周,怕他也同那婦人一般鬧將起來,便和言道:“莫怕,我與你同去,待問明了事由,你若無辜我自送你出來?!蹦巧倌曷勓?,面色一沉,隨即低頭不語,似在苦思脫身之計。承麟見狀,怕他節外生枝,忙撥轉馬頭帶他回去。

    到府中后,杜蓁迎了出來,那少年又故技重施,向“好心的夫人”哀哀求告,杜蓁心善,便要開口求情,完顏寧輕輕拉她手臂,低聲道:“嫂嫂別急,且聽兄長問他,問明白了再放不遲?!背绪氡静辉付泡鑵⑴c此事,此刻也只得由她,于是便領了妻妹同去堂上,設座于帷屏之后,自己則訊問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誰,家鄉何處?”那少年鎮定地道:“小人姓李名沖,青州人氏?!背绪腩h首:“你因何來到汴京,父母何在?以何為生?”少年淡淡道:“我家被朝廷括田括地,父母都死了,我活不下去,便到京城里來尋個生路?!背绪胗謫枺骸澳闩c葛宜翁之妻如何相識?”少年訝然道:“葛宜翁是誰?我不認識,也不認得他婆娘?!背绪胄Φ溃骸澳悴徽J得?那你為何要幫她?”少年直喊冤,承麟面色遽然一變,本來玉樹琳瑯的一張笑臉,頓時寒氣逼人,森然道:“你以為我今日才看到你?那婆娘去敲登聞鼓時,我已見過你,今日她在龍津橋積薪縱火,你又在暗中察看,還說不認得她?”少年面不改色,依舊鎮定地道:“貴人真的冤枉我了,登聞鼓和龍津橋兩處都是鬧市,我常在此地找營生,碰到熱鬧停下來看一看,也是人之常情,怎說我認得她?”承麟笑道:“如此說來,我不曾看錯,她敲登聞鼓時你也在旁邊看熱鬧?”少年點頭稱是,承麟冷笑道:“既如此,你剛才怎說不知道葛宜翁是誰?那婦人敲登聞鼓之時呼天搶地,反復陳說丈夫冤情,你豈有聽不見的?分明是存心欺騙,露出破綻來了?!蹦巧倌暾Z噎,眼珠一轉,又哀求道:“我方才怕貴人追究,才一律撇得干凈,我是聽過她喊冤,不止是我,許多圍觀百姓都聽到了的,貴人要把他們都抓來滅口不成?”

    第39章 風蓬孤根(三)贈書

    承麟聞言冷笑:“說得好!我本沒想好怎么處置你,你倒提醒我了?!闭f罷,便叫來家仆要用鐵骨朵將他擊斃。杜蓁驚怒而起,急道:“住手!你……”完顏寧料定承麟不會枉殺無辜,忙按住杜蓁一臂,示意她稍安勿躁,果然聽李沖厲聲罵道:“賊子,你這般虐殺百姓,必遭天譴!”承麟笑道:“你串通刁婦,滋事縱火,擾亂京都,也算無辜百姓?有什么遺言,趁早說了吧?!崩顩_冷笑道:“滋事縱火的又不是我,你說我是那婆娘同謀,可有證據?”承麟點點頭:“這話不錯,我去綁了她來,與你當面對質?!崩顩_縱聲大笑:“只怕你沒有這個本事?!背绪氚菏渍酒鹕?,背過雙手,意態極是驕橫:“哼,我既能綁了你,如何不能綁她?”李沖愈發不屑,斜視著他道:“她自有……”話到嘴邊,忽然意識到對方在裝腔作勢套自己的話,忙改口道:“她上有圣明天子庇護,下有亡夫魂魄保佑,你能奈何?”

    完顏寧已聽得明白,想來是葛宜翁之妻所訴冤情不實,而承麟在查訪中發現了這個暗中相助的少年。她在屏后聽到李沖機敏善辯,口齒上竟絲毫不輸陣仗,便和言道:“李相公說得極是,縱火擾民,罪不在你,你只是路見不平,襄助苦主申冤,也沒什么錯處?!崩顩_聞言笑道:“多謝神仙jiejie。不過我沒有路見不平,更沒幫她申冤,姑娘高看我了?!蓖觐亴幰娝望}不進,實難對付,向承麟淺笑道:“王爺,無憑無據,怎好定人的罪;便是果真有罪,也該交給開封府處置,斷沒有關在家里的,還是放了他吧?!倍泡枰喔胶筒灰?。承麟側首,見完顏寧在帷屏之后向自己使眼色,知她已有計議,便含笑應允了。李沖謝過承麟,又對帷屏內的完顏寧道:“今日多謝姑娘,不知姑娘仙府何方?他日若有機緣,自當報答?!蓖觐亴幉涣纤€要反過來探自己,微微一哂道:“李相公不必客氣。家父荊王,向來愛護百姓?!?/br>
    她原是信口開河,誰知李沖聽到荊王二字,眼中神色變了幾變,笑道:“原來是荊王府的郡主……多謝郡主?!闭f罷,快速地拱手而去。

    承麟命人暗中跟隨李沖,又撤去帷屏,軟磨硬泡哄了杜蓁回房照料徽兒,然后皺眉道:“meimei,你方才不曾看見,他聽到你是荊王之女,臉上神色可古怪得很?!蓖觐亴幤娴溃骸芭??莫非此事是荊王主使?”承麟沉吟道:“這就更奇怪了,一個尋常將領,荊王為何要置他于死地?”完顏寧愈發不解,淺笑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越聽越糊涂了?!?/br>
    承麟笑道:“原來你不知道?我方才見你哄他,又提到荊王,還以為你早有籌謀?!彼D了一頓,解釋道:“此事說來也簡單,月前有婦人敲登聞鼓鳴冤,說她夫君葛宜翁是方城鎮防軍中人,被方城軍總領之弟屈打身亡。開封府接了她的訴狀,派人去方城查問,軍中之人皆道葛宜翁推諉差使滋擾婦女在先,因總領病重,他弟弟才代為理事執罰,依例打了葛宜翁四十棍,并非重刑,斷無性命之虞。府尹這般回復那婦人,誰知她過了幾日,竟抱了柴薪去龍津橋上放火自焚,武衛軍都制不住她,官家也聽說了此事,又讓開封府再去徹查,定要還她一個公道。開封府衙吏去了方城縣衙,那縣令也是這般回答,還說當日審理行刑皆在縣城街衢之上,百姓們親眼目睹,遍地都是人證。那衙差又去詢問當地百姓,人人皆道將軍并無過犯,便如此回京復命。也不知為何,過了幾日,大理寺忽然派人去方城把人押了回來,披枷帶鎖地倒像是犯了重罪,這時御史臺也發了瘋似地進諫,說要殺之以安民心,大理寺得了這一句,不由分說便把人關進了死牢?!蓖觐亴幝牭剿览味?,心中一沉,蹙眉道:“既如此,那婦人為何今日還要縱火?”承麟嘆道:“你不曉得,那人勇冠三軍,又甚得軍心民心,官家舍不得殺他,一直拖著不肯批朱,那婦人一心要置他于死地,所以又故技重施,想逼迫官家盡快下旨?!蓖觐亴幊烈鞯溃骸按耸轮慌聸]那么簡單。敲登聞鼓也罷了,龍津橋位近禁宮,在此地積薪縱火之事絕非一個初來乍到的婦人可以籌謀;武衛軍又怎會制不住一個婦人,由得她兩次放火?”承麟頷首道:“meimei說得極是,而且臺諫二府日日上奏進諫,絕非常態,必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br>
    完顏寧想了一想,又問承麟如何發現李沖,承麟笑道:“我今日原想進宮去找你商量此事的,到了龍津橋邊,看見那婦人又在放火,旁邊百姓有看熱鬧的,有驚慌失措的,只有他到處攛掇百姓去瞧,唯恐天下不亂,我便猜測他是同謀,想帶回來細細審問,誰知他竟這樣狡猾?!蓖觐亴庮D時明白,他為何這般虛虛實實地探真相,又為何派人尾隨,只見承麟收起玩笑不羈之態,面色凝重地道:“如今朝中正缺良將,咱們身為宗室,絕不能坐視朝廷再錯殺忠良?!蓖觐亴幘従忺c頭:“兄長莫急,我先去探探陛下的圣意?!?/br>
    回宮后,完顏寧徑直往仁安殿,向皇帝面稟龍津橋上所見之事,末了,又恭敬地道:“陛下恕罪,此事滋擾百姓、有礙圣德,臣不敢不據實稟報?!被实蹟[擺手,溫和地道:“meimei不必這樣拘禮。這事也不是什么軍政要事,無非是一場糾紛,事主都已下了死牢,那苦主竟還鬧成這樣,實在不成體統!”說罷,又皺眉道:“論理,陳和尚并未做錯什么,只是代兄行權,名不正而言不順,被人抓住了大做文章?!?/br>
    完顏寧一怔,微微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是他?!”皇帝看了她一眼,訝然道:“你認得他?”完顏寧回過神,避實就虛地道:“臣幼時曾聽先帝說過此人忠孝智勇兼而有之,所以記得?!被实垲h首道:“不錯,先帝很是喜愛他,放在身邊做奉御郎,現下尚書省正是抓住了這一點,說他狃于宮禁,所以擁兵自重、擅權恣肆,要將他典以極刑?!蓖觐亴幮哪铍娹D,尚書省、荊王、奉御郎,種種要素連成一線,頃刻間已將前因后果想了個明白,知道解開此局的關鍵不在皇帝,便虛應故事地諫上兩句,很快告退出去尋荊王。

    -

    王渥大步穿行在大理寺死牢的甬道上,兩側石壁森然寒氣逼人,使他不得不緊了緊身上棉袍,搓了搓手。

    十日前,他見商帥重病已有起色,便安排好軍中事務,心急火燎地趕往汴京,誰知到開封后,不但見不到深宮禁苑中的皇帝,連大理寺監牢中的良佐也探視不到,他找獄監求請通融,卻連送出去的銀子都被退了回來,他又尋思去找寺正,卻被告知寺正已將他賄賂獄監之事寫成劄子上呈天子。王渥又驚又懼,瞬時明白良佐此案已涉朝堂爭斗,心下一片冰涼。

    一籌莫展之時,忽有人來請,那人面相精干,自稱廣平郡王侍從,家中主人聽聞大理寺彈劾行賄,得知王經歷已到汴京,故已奏請天子,允準他入獄探視。王渥驚疑不定,卻又苦無良策,左右權衡之下,只得隨他去大理寺囚所,誰知這次獄監并未再阻攔,面無表情地帶他到死牢門口,冷哼了一聲,示意他自己進去。

    “先生?!”盡頭處突然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木柵門后的男子放下手中卷冊站了起來,露出身上囚衣手上鐐銬,王渥借著高處鐵窗透進的些許光線定睛一看,立刻奔上前喚道:“良佐!是我!”一把握住他抓在木欄上的雙手,只覺他雙手冰涼皸裂,再仔細一打量,但見他消瘦了許多,下半張臉上胡須蓬亂,深灰色囚衣之下只有件夾衫,不由又痛又怒地道:“這樣冷的天,他們連棉衣都不給你么?!”一邊說一邊解下斗篷,從木欄間隙中塞進去給他披在肩上。

    完顏彝歉然道:“學生不肖,連累先生了……先生,我大哥現下怎樣?病可好些了么?”王渥不忍再添他憂思,佯作無事道:“商帥早已病愈了,只是將官無旨不得入京,所以才沒有來?!蓖觐佉洼p輕吁出一口氣,低聲道:“那便好?!蓖蹁茁牭秒y過,沉聲道:“良佐,你再忍耐些時日,廣平郡王說,他會盡力救你出來?!蓖觐佉蛥s十分平靜,和言道:“生死有命,先生不要著急,我在這里倒很清閑,整天都能讀書,也沒什么不好?!蓖蹁讎@道:“他們連件棉衣都不肯給,竟會給你供書?”完顏彝笑道:“前些天剛送進來的,差吏傳話說是故人所贈,我也不知是誰?!闭f著便拿了土炕上的物什湊近囚門,王渥接過一看,卻是一套《史記》,裝幀十分考究,隱隱冷香幽微,再取出一冊仔細一翻,訝然道:“咦,高麗紙?!”

    高麗紙乃渤海高麗國所產之紙,自晉代起便作為貢紙送往中原王朝,尤為文人墨客所愛,北宋《負暄野錄》記載,其“色白如綾,堅韌如帛,用以書寫,發墨可愛。此中國所無,亦奇品也?!蓖蹁拙?,自然熟識天下紙張,故而一眼認出,只是自金宣宗興定年間起,高麗國已不再進貢,故而國中剩余高麗紙極少,用于印書更是罕見之至。

    完顏彝聽他說罷,沉吟道:“故人……從前奉御班中的弟兄斷沒有這般雅興,廣平郡王當年還是個孩童,仆散將軍去世已久……我哪還有什么故人?”王渥拍拍他的手,鼓勵道:“無妨,既有這樣富貴之人自認是你故交,說明你脫險有望了!”說著又取出一包銀子遞到他手中,道:“良佐,你且藏著,跟獄吏換些衣食,大理寺要殺你,底下這些差吏卻只認錢,不打緊的?!蓖觐佉驼艘徽?,低頭道:“不必了……”王渥急道:“你讀書讀傻了?!從前還知道跟蒙古人虛與委蛇,現在倒要做宋襄公了?!”完顏彝看了他一眼,輕聲道:“先生,我有一事,想拜托你……我房中,床邊箱子里,有十一個五十兩的銀鋌,是我這些年攢下的薪俸,再加上這個……”他將那包銀子遞回王渥,面色微赧,卻鄭重其事地道:“勞煩先生,代我一并轉交給云舟姑娘?!?/br>
    王渥訝然道:“為何?”完顏彝低道:“如今我不在方城,先生為我到處奔走,大哥又時不時地生病,只怕軍中無人約制,又有人去欺侮她……你叫她用這錢給自己贖身,另尋個營生吧……”昏暗的死牢之中,王渥見他一雙眼睛透出柔和的光彩,似憐惜似期待,只得側過臉去掩飾地道:“好……只是這些銀子你留下,五百五十兩也足夠了?!蓖觐佉蛽u頭道:“她是花魁娘子,老鴇如何肯?”王渥含混地勸道:“我和商帥都有積蓄,再添補些就是了?!蓖觐佉兔Φ溃骸霸鹾米屜壬瀑M,更何況大哥也常請醫問藥,處處都要用錢?!蓖蹁子挚鄤窳藥拙?,見他堅持不收,忽然嘆了一聲,正色道:“良佐,我實話與你說了吧,她已經嫁人了?!蓖觐佉统粤艘惑@,隨即回過神笑道:“哦,那便算我隨的禮?!蓖蹁讎@道:“你以為我誆你么?我進京之前去找過丁縣令,聽到他宅中丫鬟議論,說青樓里的花魁進了門,害得老爺連客人都不見了……”完顏彝一顆心漸漸下沉,忽然想起一事,急忙道:“怎會呢,丁縣令早已娶妻生子,大哥初到方城時,帶咱們去拜訪過的?!蓖蹁子l嘆息:“丁謹劭怎肯以她為妻?自然是納作妾室了?!?/br>
    完顏彝頓時僵住,心頭發緊,喉嚨發干,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王渥不忍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溫言勸道:“良佐,你可還記得七夕那日她的話?其實那天商帥和我湊了一千兩,打算給她贖了身聘做弟婦的,誰知她竟無意于你,這才匆匆回去了。后來,商帥囑咐我多開解你,我見你后來再也不去找她,以為你已經放下了……”

    他娓娓地勸著,完顏彝卻心亂如麻,腦中嗡嗡直響,憶及七夕那日她伏案痛哭的情景,心中直發疼,恍惚間又忽然想起她那句含血帶淚的哭訴“是哪個又有什么區別,橫豎是你們金人”,心中如遭重擊,忖道:“對了,我是金軍,在她眼中便如同禽獸一般,哪里會有半分情意,是我死皮賴臉地糾纏她,又問身世又要給她贖身,其實她早已說得明白,與我非親非故,叫我不必費心,還催我早些回去……丁縣令是漢人,又是文官,她自然喜愛,就如同霓旌姑娘喜愛裕之一般……”

    王渥見他臉色越來越慘淡,擔憂地連喚數聲,完顏彝回過神,勉強壓下心中酸楚,澀然笑道:“這樣也好……丁縣令是方城父母官,從此,再沒人敢欺侮她了?!?/br>
    第40章 風蓬孤根(四)夢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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