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錄 第19節
書迷正在閱讀:神明游戲、退親后,她成了人人羨慕的四福晉、讀心術:世子我啊自薦到京城吃瓜、身為邪神如何拯救世界、平平無奇大魔王、桃花鴻運、萬人嫌覺醒后火葬全員/這萬人嫌我不當了、[綜英美] 當超英被偷家、[綜漫] 總悟警官柯學直播中、[咒回同人] 漫畫家靠創人在咒術世界橫行
第43章 風蓬孤根(七)領兵 紈紈因去年七夕受完顏寧之邀進宮,禮尚往來,今年便請完顏寧到府里來過節,到了七夕這日,親自去西華門外迎接,姊妹倆一同坐車前往濟國公府。途中經過豐樂樓,紈紈掀起車簾望了一眼,輕聲道:“寧jiejie,上次咱們路上遇到的那人,就是在這里救了我娘的,是么?”完顏寧點點頭:“不錯。我聽荊王說,姑父從前也常來這里?!奔w紈聽了,臉上露出神往之色,完顏寧微笑道:“你若想去,我陪你上去坐坐?!?/br> 流風叫停了車,先往豐樂樓察看客流,囑咐店家設置屏障,安排隨行侍衛與禁軍分守在大門口與樓梯口,然后才請完顏寧與紈紈下車登樓。姊妹倆剛坐下不久,堂倌送來新鮮果點飲子,流風出來接了,轉回屏內笑嘻嘻地低道:“長主猜我看見誰了?”完顏寧微微一笑:“既碰到了,你陪紈紈出去道個謝吧?!奔w紈奇道:“道謝?是上次那人么?”完顏寧淺笑頷首:“若換作其他親族戚里、文武官員,流風不會笑得這樣高興,更不會叫我猜?!绷黠L笑道:“長主次次都猜對,真不好玩?!闭f著便扶紈紈出去致謝。 回府后,紈紈摒退侍女,拉著完顏寧小聲道:“寧jiejie,剛才那人說是爹爹的好友,是騙人的么?”完顏寧道:“他為人行事確有一些像你父親,意氣相投也是情理之中。我方才那樣說,一來是酒樓之中人多耳雜,不便相告;二來也是多年未見,他又受過冤屈,不知心性有無更改,想再試他一試?!奔w紈微笑道:“jiejie真仔細,我瞧將軍像是動了怒?!蓖觐亴廃c頭笑道:“是,這人一點都沒變,吃了這么大的虧,還是一副剛直性子,十幾年沒個長進?!奔w紈感激他救過生母,自不會加一言不遜,只笑了笑,若有所思;完顏寧心中卻一直盤旋著他最后那番話,想到蒙古滅西夏時的摧枯拉朽之勢,便覺前轍逼近,山雨欲來。 - 完顏彝撂下諫言即告辭而去,想到惡戰不遠,從此練兵更加嚴格,一時也顧不得去找承麟問書籍主人,過了幾日,皇帝忽然詔他進宮。 “早聞你治軍有方,如今紫微軍面貌一新,甚是可喜?!被实坌廊坏?,“朕居東宮時,曾自建一軍,先帝欽賜‘忠孝’之名,現下是樞密使兼管著,朕打算調你去做提控?!?/br> 完顏彝拱手謝恩,只聽皇帝又笑道:“你本是忠臣孝子,正與此名相合,不過,這忠孝軍士卒皆是歸正人……你要多費些心思?!蓖觐佉统练€地道:“是?!被实坌Φ溃骸罢f起來,你也是歸正人,確實是再適合不過了,幸虧長公主提醒了朕?!?/br> 完顏彝一怔:“長公主?”皇帝點頭笑道:“是啊,她說你公正端方、愛兵如子,是個難得的將帥之才,又極有遠識,忠孝軍若得你為將,定能脫胎換骨?!蓖觐佉痛蟾幸馔?,想起她在豐樂樓中那幾句自以為是的勸告,分明是個自私冷酷、利欲熏心之人;自己臨走前肅然進諫,她也淡淡不以為意,全無一點憂國之情。這樣品德低劣之輩竟會向在皇帝面前極力夸獎舉薦自己,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可天子至尊,又何必在這樣無謂的細枝末節上欺騙自己? 皇帝見他低頭不語,又有上次覲見時且泣且拜不發一言之事在前,以為他不擅辭令不能作答,便笑著命內侍送他出去。 完顏彝退到殿外,心中仍是納悶,抬眼見宋珪立在一旁,忙道:“怎敢勞殿頭相送,殿頭快請回吧?!彼潍曃⑿Φ溃骸安环潦?。我也許久不見將軍了,當年與將軍同在隆德殿侍奉先帝,就好像是昨天的事?!蓖觐佉拖肫鹕洗握撬ゴ罄硭戮瘸鲎约?,心中更添感激,向他低聲道謝。宋珪擺手道:“慚愧,將軍蒙難之時,我一點力也使不上,白在御前呆了這些年,到底還是長主聰慧,將軍要謝該去謝她才是?!蓖觐佉陀犎唬骸伴L主?兗國長公主?”宋珪點頭稱是。完顏彝越發驚詫:“陛下因家兄離世而赦免我,又與長主有何相關?”宋珪失笑道:“廣平郡王沒有告訴將軍么?”他引完顏彝向承天門方向而行,邊走邊低聲道:“將軍入獄后,長主多次進諫,四方奔走,拖住大理寺暫緩用刑,后來聽聞大將軍仙故,又不惜犯顏直諫,還想出了快馬馳赦的好辦法,這才救出了將軍?!闭f話間,二人已到角門外,宋珪笑道:“恕我不能遠送了,將軍請吧?!蓖觐佉椭s回御前伺候,雖有滿腹疑惑要問,也只得暫且按下,拱手道別。 待回到紫微軍營房之中,圣旨也已到達,完顏彝忙著交割軍務,收拾行裝,然后馬不停蹄地趕赴北郊忠孝軍營地。 忠孝軍自興定五年初置后,經宣宗首肯,時任太子的守緒不斷募集由蒙古逃回中原的契丹、回紇、黨項、鮮卑、羌、羯、渾等各族青壯男子,漸漸擴充至數千人。這些人受蒙軍俘虜奴役,每提及蒙古莫不切齒痛恨,本該是一支士氣高昂的勁旅,怎奈族類各異、沖突不斷,且歸正人懷仇似火,桀驁狠厲,皇帝登基后,換了幾任將領都無法壓制,只得暫時交由樞密院直轄,移剌蒲阿位高權重,也無意分神管理,任由數千壯丁平白領著三倍軍餉,既不cao練也不出師。 完顏彝攜圣旨單人匹馬來到轅門外,轉顧四周,一座軍營憊懶邋遢,守門士卒不見蹤影,馬槊長/槍東倒西歪地架在蕃籬上,幾個士兵敞著衣襟一步三搖地迎面走來,莫說行禮迎接,竟連招呼都不打,明目張膽地躺倒在草堆上打盹。 完顏彝雖知深知金軍軍紀渙散,但似這等目無長官之輩卻是生平僅見,他不動聲色,自下馬系好韁繩,徑直往營中走去,一處一處一間一間地挨個巡勘,所見士卒不是發呆睡覺便是喝酒賭錢,見了他也只冷冷一瞥,毫無忌憚,臉上則大都帶著形狀各異的烙痕,看去甚是猙獰。 他一圈巡完,營中各處位置已了然于胸,尋了一間空營房,自己打水灑掃干凈了,再仔細抹了一遍,才將行李提了進去。 此時已近酉初,他忙碌一日,早覺饑腸轆轆,心知不會有人來送飯,便自己尋伙房找吃食。他在昏暗的暮色中摸到伙房門口,幾乎與從里面沖出的人撞了個滿懷,那人破口大罵,說的也不知是何族語言,嘲哳難辨;再越過那人肩膀向內一看,只見灶臺上盡是些殘羹冷飯狼藉一片,不想這忠孝軍中連伙頭兵也無法無天,渾不知軍紀二字為何物。 完顏彝不理會那跳腳大罵的士卒,晃燃火折點著了柴薪,從地上糧袋里取了粟麥放入甑中,再往鬲中注了些水,然后負手從容立在一旁。那士卒不料他竟熟門熟路地做起飯來,不由駐足轉身,借著灶中火光,不住地向他打量。 過了一會兒,又陸續有數十名士卒聞香而來,圍在伙房門口//交頭接耳。完顏彝只作不知,待飯熟之后,自盛了一碗,淡淡對眾人道:“各位請自便?!闭f罷便自顧自吃起來。 士卒們面面相覷,都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往日數任將官初到任時都要頤指氣使訓誡一番,食宿之際不是嫌伙食粗淡便是厭營房簡陋,餐餐要士卒野獵補充,夜夜要回城內府邸下榻,更絕無自己動手打掃做飯之理。這位新長官未到任之時,軍中人從他姓氏中已推知他是宗室子弟,想來比起前人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故而生出忿忿同愾之心來,決意要給他一個下馬威。誰知這新將官行事大異往常,反倒令眾人摸不著頭腦。 方才罵人的士卒猶豫片刻,向眾人比了個手勢,士卒們互相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一齊入內盛飯,邊盛邊以余光打量他的反應。 完顏彝待甑中粒盡,放下碗對眾人道:“各位今晚早些休息,明日卯時,所有人等在演武臺下集合。我今日初到,不知誰是傳令兵,勞各位為其他同袍帶個口信?!北娙艘宦?,心想這人故弄玄虛,仍是要居高臨下地訓誡士卒,登時變了臉色,不料卻聽他又繼續道:“人數到齊之后,咱們先出營,由西轉南再往東繞汴梁外城跑一圈,回來之后仍是在演武場集合,咱們再來切磋其他技藝?!比巳褐幸宦暲湫Γ骸皩④娭恢纼瘸抢锏幕ɑㄊ澜?,可知這外城一圈有多長?”完顏彝泰然道:“東西十三里,南北十二里,周五十里,正合你我試試腳力?!绷硪幻孔溧托Φ溃骸鞍??將軍也要跑么?只怕你回來進不得門墻,抱不動嬌娘?!痹捯粑绰?,眾人皆大笑起來。 完顏彝面不改色,待笑聲漸低,方淡道:“我也是忠孝軍中人,豈有不參與cao練之理?聽聞各位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漢,明日回營之后,我自當向各位討教,若有能勝者,我另有獎賞?!北娙艘娝绱送写?,顯是未把旁人放在眼里,冷笑道:“不知將軍要比試什么?”完顏彝淡淡道:“騎射角抵、刀槍兵刃,悉聽尊便?!北娙瞬环匏绱税谅载?,皆暗暗咬牙,也不必他叮囑,各自奔走相告同袍,約好了明日一早在演武臺下集合,誓要狠狠挫他銳氣。 翌日寅時三刻,完顏彝便已長身端立在高臺上等候,不多時見眾人陸續而至,和言笑道:“大家兩人一排,前后跟緊,卯時一到咱們就出發,不能跑的留在這里,認輸便是了?!痹挳?,眾人臉上神色變了變,幾名士卒青著臉匆忙跑去叫營房里的同袍。完顏彝看在眼里只作不見,時交卯初便領頭跑了出去,眾士卒不甘示弱,爭先恐后地跟上不提。 未足半程,隊伍前部士卒便覺不妙,這位新長官步伐穩健,呼吸勻長,偶爾回頭轉視僚屬,神色甚是輕松,且不論弓馬技藝,只這膂力體能一項,便可知絕非酒囊飯袋之輩。他們哪里曉得完顏彝多年來每日帶著士兵在山嶺上訓練腳力,獄中雖耽擱多日,但他甫一脫身便加緊練習,如今早已恢復如初,且汴梁地勢開闊一馬平川,比起商州、方城的山地自然容易得多了。 約莫一個時辰之后,眾人漸漸跑回營中,完顏彝點頭笑道:“忠孝軍果然名不虛傳,我隨兄輾轉多地,首次cao練就能全部跟上的,今日是頭一遭?!北娙艘娝勑ψ匀?,再不敢等閑輕視,低聲商量了一陣,一名左頰帶馬蹄形烙痕的的虬髯大漢站了出來,甕聲道:“我來與你比箭?!闭f罷,士卒們已取過弓箭,交到二人手中。 完顏彝引弦拉滿,向空中虛比了比,微笑道:“太輕,換六石的來?!彬镑总娛柯勓陨?,士卒們愈發不敢怠慢,依言換了硬弓來。完顏彝扣弦一試,頓知這弓重達九石,想是這些人故意為之,他若使不開自然出丑,若質疑石數,氣勢上也落了下風,唯一的出路便是用這把硬弓贏過對方。 他不動聲色,挽弦搭箭,緩緩拉滿,眾人皆屏息凝神,注目而視,只聽“嗖”地一聲急響,長箭如流星般電掣而去,極速刺穿靶心,落在草靶之后。陽光之下,鵠心正中一個圓孔明明白白地透著光,士卒們低聲驚呼起來,再看向完顏彝的眼神中便多了幾分敬佩之色。 虬髯軍士見狀,倒吸了一口氣,自知臂力遠不能及,想了一想,緩緩走到完顏彝身側,沉肩開胯、彎弓扣弦,一支羽箭去若疾風,正射在那小小圓孔之中,眾人一齊叫好,完顏彝大喜道:“好箭法!好兒郎!今日是我輸了?!眰仁仔廊坏溃骸案覇枆咽啃彰??”虬髯軍士不料他竟這般公正坦蕩,心中頓時起敬,放下弓拱手道:“屬下達及保,拜見將軍?!?/br> 話音甫落,他身后一眾士卒皆肅然拱手,近千人齊聲高道:“屬下拜見將軍!”其聲響若雷霆,震徹云霄。 第44章 風蓬孤根(八)孤光 其后一連多日,完顏彝天天領著士卒們訓練體力與騎射,與從前歷任長官迥然不同的是,所有cao練他都親身下場從無缺席,跑步時次次領頭在前,練習槍槊時為敗者一一拆解招式,處處示范,件件躬親。他也從不挑剔食宿,日日布衣粗服與士卒們同吃同住,伙房送來山雞野兔便與將士們分食,朝廷發放糧餉則一文不差地分發到士卒手中,處理吵罵斗毆之事時從不理會種族大小職位高低,只憑一個“理”字秉公裁斷,眾人皆深以為異,于是個個歸心,日益敬服。 此后,完顏彝又排編布隊,宣示軍規,除了常見的獎懲條款之外,另明令“犯婦女者死無赦,取百姓財物者杖八十”,其時金國“官軍討賦,不分善惡,一概誅夷,劫其資產,掠其婦女,重使居民疑畏,逃聚山林”,故此令一出,士卒納罕,或有問者,完顏彝正色道:“忠孝軍享三倍俸祿,皆由百姓煎皮拆骨以血rou供養,還有何不足?若家中急需用錢,我倒還有千百兩私蓄,你們只來找我,不可動百姓分文。至于婦女——”他面色愈沉,神情端肅,決然道:“玷人清白便是毀人一生,與殺之又有何異?你們要娶親,就依規矩辦;要上青樓,帶著銀子和和氣氣地去也無妨;但若有膽敢強兇霸道逼凌婦女者,無論良娼囚俘,我必治其死罪,絕不放過!”眾人聽說過他在方城執法如山以致幾近被殺,皆暗暗咋舌,亦敬他立身端正,從此風紀清明,再無劫掠民家之事。 眼看中秋已過,重陽將至,完顏彝想到蒙古隨時可能興兵,每日cao演陣法,勤練不怠,不到十余日,士卒起作進退皆合程式,彼此援應亦熟稔默契,軍心愈發振奮。 到了重陽那日,完顏彝又令全軍休整。忠孝軍士卒皆是南逃異族,在京中本無親眷可以探望,一些人入城游玩散心,另一些則留在營中休息。 完顏彝仍是起了個大早,在營中信步而行,四處巡看,遇著士卒便停下來閑談幾句,一圈逛完,日頭已高高升起,他極目望去,腦海中忽然閃過兩句詩: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于是默然垂首,心下嘆息,此后年年有重陽,但情深義重的兄長卻再不得見了,自己似風蓬無根,飄如陌上塵。 “將軍!”完顏彝聞聲抬頭,卻是達及保等幾名士卒,皆換了常服,走到他身前抱拳施了一禮。完顏彝笑道:“你們要往城里去?”幾人興致勃勃地道:“去吃頓好的!”完顏彝含笑點頭,達及保見他仍穿著軍服,問道:“今日重陽,將軍也不回家么?”完顏彝笑道:“我哪里還有家,這軍營就是我家?!笔孔鋫兘允且汇?,想到他的姓氏身份,頗覺不可思議,只聽他緩緩道:“我家原在豐州,不在南京(注:即開封),后來豐州淪陷,我也被蒙軍抓去,只是僥幸置在大帥帳下,才沒有烙面為奴?!彼Z氣十分平淡,然而士卒們都是過來人,盡知其中兇險悲辛,皆動容道:“原來將軍也是歸正人,那……您的家人呢?”完顏彝仍是十分平淡地道:“都不在了?!彼姴苛琶媛肚干?,微笑道:“不過,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們現在也是我的家人了?!笔孔鋫円嗍桥e目無親的孤零之人,聽了這話大起同病相憐之感,強拉他道:“既如此,將軍也進城去耍耍,咱們請您吃頓好的,就算是過節了!” 一行人入了汴州城,買了茱萸佩在襟前,牽著馬邊逛邊尋那最富盛名的酒樓食肆,忽有一騎從身后颯颯擦肩而過,跑出數丈,又勒轉馬頭,錦鞍上的年輕男子抱著個食盒,轉身笑道:“陳和尚,當真是你!”一邊說一邊提韁往前幾步,笑道:“你難得進城,去我府中坐坐可好?”完顏彝見是承麟,頓時想起詢問書籍主人之事,拱手笑道:“王爺盛情,恭敬不如從命?!闭f罷,向士卒們交待幾句,便策馬隨承麟而去。 兩人前后進了花廳,完顏彝抬了抬手,承麟按著他笑道:“你也忒多禮,上次謝了又謝謝個沒完,今日可說好了,不許再提謝字,提一次罰一壺,叫你今晚回去不得?!蓖觐佉托Φ溃骸巴鯛敻吡x相救,末將登門拜謝也是常情。不過今日倒是另有一事想求教王爺?!背绪雽⑹澈薪唤o婢女,轉頭笑道:“什么?”完顏彝沉吟道:“請問王爺,貴胄戚里之中,可有人極愛史書?”承麟歪著腦袋想了想,嘻嘻笑道:“沒有。宗親之中屬密國公最博學多才,但他喜愛詩詞書畫,并非經史。你問這個做什么?”完顏彝據實以告,承麟又想了想,搖頭笑道:“現在內制書也用不上高麗紙了,該是前朝的賜書,或者你下次帶了來,我看看有什么標記?!蓖觐佉忘c頭道好,待要再問兗國長公主之事,冷不防一個小小身影不知從何處驀地竄了出來,卻是個兩三歲的男童,穿一身紅底蜀錦衣衫,發束雙角,更襯得一張小臉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比畫上的善財童子還要可愛,那孩子抱住承麟的腿,軟軟地喚:“爹爹……”承麟滿眼愛憐,抱起他走到完顏彝身前,柔聲笑道:“徽兒,叫人呀?!毙』諆簱溟W著清澈的大眼睛,小腦袋歪向一邊打量著完顏彝,滴溜溜地道:“爹爹,這是舅舅、叔叔?還是姨父、姑丈、叔公、伯爺、堂兄……”廳上侍從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完顏彝忍俊不禁,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小公子太客氣了?!背绪肟扌Σ坏茫骸安辉S胡說,這是伯伯?!被諆荷曰顫?,見完顏彝十分溫和,便生親近之意,甜甜地道:“伯伯好!伯伯,哥哥來了嗎?”完顏彝不解:“哪個哥哥?”“就是伯伯的犬子呀!”徽兒睜大眼睛,笑容促狹,“叔叔比爹爹小,伯伯比爹爹大,所以伯伯的犬子也比我大,就是哥哥呀!”承麟又氣又笑,輕斥道:“越發胡說了,回去叫你娘好好教你?!蓖觐佉妥匀徊灰詾殁?,和言笑道:“公子年幼,哪里曉得這許多稱呼,王爺不必在意?!鳖D了一頓,又拱手道:“今日佳節,末將多有叨擾,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望?!?/br> 承麟起身相送,完顏彝見徽兒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看著父親,心中忽然一酸:“我似他這般大時,對父親也是一片天然依戀,如今卻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惫笆治⑿Φ溃骸巴鯛斄舨?,末將自己出去便是?!闭f罷又揖了一揖,不待承麟呼喚侍從,便退了出去,穿過垂花門走到廊上。 他猶自傷懷早逝的父母兄長,也無心賞看回廊兩側的景致,只低著頭往前走,忽然嗅到一絲熟悉的淡香,若有若無、清冷芳冽,正疑惑間,見廊上轉出一個女子來,不由停下了腳步。 只見那少女披著一襲冰綃般的白衣,肌膚猶勝冰雪,轉眄間清光流波,靈秀超逸,宛若神仙中人。完顏彝冷不防被她絕麗容色所驚,一時怔怔竟忘了回避。那少女初時也是微微一怔,而后也不閃不避,靜靜立在回合曲廊之下與他從容對視。完顏彝與她清澈的目光一對,心中只覺似曾相識,可又全然想不起來,不敢再直視王府女眷面容,低下頭側身相讓。 那少女望了他數息,若有所思,微微頷首示意而去,及至從他身側翩然而過時,遺下一痕清如冰雪的冷香。完顏彝怔立半晌,忽然反應過來,那淡香如此熟悉,原來正是贈書紙頁間的氣味。 - 晷刻輕移,博山爐中香煙漸盡,凝光輕輕打開爐蓋,添上幾片龍腦,拿銅滴往硯中加了些水,拾起墨塊研好,然后輕輕退了出去,走到閣門外,迎面碰上承麟一手抱著徽兒一手攬著杜蓁,正眉飛色舞談笑風生地往翠微閣來,她躲避不及,只得低頭行禮。 承麟叫免禮,笑道:“重九那日你怎么不來?我讓流風帶了潘家樓的重陽糕回去,可吃了么?是我一大早跑出去買的?!蹦庑奶涌?,臉上抑不住地紅了,低聲道:“多謝王爺?!背绪雮仁讓Χ泡栊Φ溃骸澳庑r候好好的,會說會笑,就是跟著雪人學壞了?!蹦饽樕嫌t,杜蓁拍了丈夫一下,對凝光道:“姑娘,王爺開玩笑,你別往心里去。對了,長主在做什么?”承麟笑嘻嘻插科道:“這還用問?頭懸梁,錐刺股,下帷絕編,三更燈火五更雞……”凝光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正含笑看著自己,臉頰登時燒得火燙,慌忙低下頭,顫聲道:“這幾日,長主常寫字……王爺王妃請進?!?/br> “姑姑!姑姑!”完顏寧聞聲而起,擱下筆蹲身抱起徽兒,愛憐地親了親他粉嫩的小臉,柔聲道:“徽兒來啦,姑姑好想你呢!”瞥見杜蓁同來,款申姑嫂之禮,心中暗暗稱奇,不知承麟使了什么法子竟讓杜蓁留在金國,還隨他一同進宮。承麟知她所想,甚是得意,走到案邊拾起浣花箋一覽,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含笑不語。 徽兒很是喜愛完顏寧,拉著她一口一個姑姑極為親熱,一會兒要聽她彈琴,一會兒要和她捉迷藏,一會兒又要她說故事,倒把父母撇在一旁。玩了半日,承麟低笑道:“阿蓁,徽兒累啦,你帶他去里面寢閣睡一會兒?!倍泡枰姥远?,完顏寧便讓徽兒睡到自己榻上,又命流風在旁幫著杜蓁照料。 一時房中靜下來,凝光換上熱茶便退了出去,完顏寧笑道:“兄長大喜,嫂嫂現在肯進宮來,這是再也不會走了吧?!背绪氩淮?,煞有介事地斜了她一眼,指著案上花箋笑道:“你先說自己吧——‘素月分輝,銀河共影’,怎么過了重陽倒寫起中秋詞來了?”完顏寧淺笑道:“練字而已?!背绪胄Φ溃骸斑€不老實,眼看著要打仗了,你倒有雅興練字?”完顏寧莞爾:“兄長領了紫微軍,我還有什么可愁的?”承麟打個響指,笑道:“給你榧子吃!官家怎么還不給你找個兇神惡煞的駙馬爺,叫你刁滑!”完顏寧聞言,目中微瞬,承麟頓知失言,忙道:“meimei,我瞎說的,你別當真?;諆赫f,你那天去尋我,回來就有些不快活,我還當是孩子話不能作數,你嫂嫂不放心,非要來瞧瞧,她看不出來,可你瞞不了我,究竟是怎么了?”完顏寧低頭笑了一笑:“也沒什么,傷春悲秋罷了?!背绪胫騺淼幫ㄍ?,從不作這等感風弄月小女兒態度,心下更是擔憂,嘆道:“你不愿說,那也沒法子,只一件,你若有什么難處,一定要告訴我?!?/br> 完顏寧點頭應允,想了一想,忽然笑道:“現在就有一問——兄長,你從前未遇著嫂嫂時,可曾覺得寂寞?”承麟笑瞪了她一眼:“問這個做甚?”完顏寧嫣然道:“快說!”承麟轉念一想,猛地站起來拍案道:“是哪個膽大包天的登徒子拿腔作勢地騙你?!”完顏寧微微一怔,擺手笑道:“兄長想到哪里去了,我不過閑時讀于湖詞,感慨英雄寂寞而已。你小聲些,別吵醒了徽兒?!背绪肽目戏判?,暗忖meimei雖聰慧靈透,畢竟是個閱歷有限的深宮少女,容貌又這般出挑,保不齊被哪個該死的好色之徒存心誘騙,于是不厭其煩地絮絮叨叨:“男人能有什么寂寞?那都是哄小姑娘的混賬話,哄得你心軟,要紅巾翠袖搵他的英雄淚——全是假的!我從前也……咳,咳,總之你千萬別信,忠言逆耳,可我是你哥哥,我不會騙你!”完顏寧笑道:“是,小妹受教了,那請教兄長,如何留嫂嫂在金國的?”承麟被氣笑了,想到她無依無靠,孤苦堪憐,心又軟了,便瞪她一眼道:“自然是說自己苦得不行,寂寞得不得了,還能別出心裁獨樹一幟不成?”完顏寧心想,示弱求憐也就罷了,可故意欺瞞先祖之事終非正理,只是不便置喙兄嫂私帷,便淺笑道:“原來如此。愿你和嫂嫂情融志偕,永結同心?!背绪肼勓远?,意氣飛揚,躊躇滿志,笑道:“你管好自己吧。我和她,定能白首偕老,永不分離?!?/br> 第45章 風蓬孤根(九)長成 “一氣推遷星復回,人生??鄽q華催。凍云欲雪雁聲過,臘酒正春梅信來?!鞭D眼間時節荏苒,歲月更替,已到了正大四年年末,這些日子以來,完顏彝練兵不輟,忠孝軍井然有序,上傳下達如臂使指,士氣愈壯。 除夕夜,營中歡飲,完顏彝更被將士們輪翻勸敬,很快便不勝酒力,擺手笑道:“不成了,你們喝吧?!笔孔鋫儾灰溃骸皩④娭还芎?,喝醉了,咱們服侍你?!蓖觐佉椭坏媒舆^,一氣飲下,眾人哄堂叫好,過了一會兒,見他眼神發直,手足打晃,才知確是量盡,怕再飲傷身,忙簇擁著攙他回房休息。 他昏昏沉沉地躺了一陣,迷糊中許多故人的面孔在腦海中劃過,過了半晌,醉意漸漸消散,心里空落落的,反倒睡不著了,撐起來想去洗把臉。門外有人聽見動靜,關切地問:“將軍怎么樣?要水么?”完顏彝聽出是達及保,笑道:“你怎么在這里?進來吧?!边_及保扶他在床邊坐定,笑道:“我也喝不動了。您等一會兒,我去打水來?!蓖觐佉屠溃骸安槐?,你歇息去吧?!边_及保知他素性/愛潔,仍去備了水給他盥沐,笑道:“將軍,我想做親衛,您看好么?”完顏彝頗覺意外,連連搖頭勸道:“我自己做慣了,這點勤務用不著浪費一個人,況且你箭法超群,將來有的是建功立業的機會,別耽誤了前程?!边_及保有些沮喪,卻仍堅持如故,要扶他去盥洗,完顏彝哪肯答允,連催帶趕地叫他回去休息。 新春之際,營中cao練如常,到了休整日,完顏彝包了兩本《五代史記》去尋承麟,他前兩月亦曾帶書進城,卻都碰巧遇著承麟不在府中,今日大雪初霽,路滑難行,料想承麟不會外出,便再度登門求見。 承麟性情跳脫,卻向來胸懷大志,自懂事起即以收復中都為念,對待賢臣良將最是敬重,此時自領紫微一軍,正摩拳擦掌躊躇滿志,故此一見完顏彝便很熱忱,拉著他問了許多冬季練兵之事。因蒙軍人馬俱耐寒冷,完顏彝格外注重訓練士兵耐寒能力,由秋入冬之時減緩添衣,在風雪中行進坐臥,以期來日不為冰霜所阻。承麟聽得入神,不住地點頭,心中大起結交之意,又叫侍從端茶上酒,意欲與他長談。兩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陣,漸漸說到上回拜訪之事,完顏彝從懷中取出布包,笑道:“這是贈書,煩勞王爺一看?!?/br> 承麟揭開袱布,輕“噫”了一聲,走到書架前取了部《南唐書》,放在一起比了一比,見兩部書裝幀印刷一模一樣,臉上流露出驚訝神色來,完顏彝忙問:“怎么?”承麟笑道:“你上次說,那人送了你十幾部書?”完顏彝點頭稱是,承麟聞此更是疑惑,想了一想,笑嘻嘻地翻到《伶官傳》,一眼看見那塊蠟痕,大笑道:“原來如此!不瞞你說,這蠟燭印子還是我不小心碰到燈盞才落下的?!蓖觐佉鸵宦?,想起上回驚鴻一瞥的女子衣香與書香相同,更是若合符節,起身笑道:“原來是府上所賜?!背绪氪侏M笑道:“非也非也,不是我的書,也不是我送的。不過今日贈書之人剛好在這里做客,你可要見一見?” - 完顏彝跟在承麟身后,穿廊過戶,拂枝踏雪,一徑來到后園,還未走進月洞門,便聽墻內一把女聲含羞道:“他最喜歡這幾株梅花……還說……”他唬了一跳,不想園中竟有女眷,忙停下腳步,側首一顧,卻見承麟駐足悄立,臉上露出狡黠的喜色,登時明白說話之人定是廣平王妃。他聽王妃語意纏綿,不敢再立下去,又不好催促承麟即刻帶他去見贈書之人,尷尬之下便要告辭,忽然又聽到一個清泠泠的女聲笑道:“說你像這梅花,是不是?”他一聽到這聲音,驚訝之下未及思索,脫口而出道:“兗國長公主?!” 此言一出,不僅園中杜蓁與完顏寧俱是一驚,墻外承麟也愕然側首,笑道:“原來你們認得,那怎么還來問我?”一邊說,一邊攜他入園,為妻妹引見。 完顏彝低著頭跟在承麟身后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地走近,只見兩幅裙襇映入眼簾,前頭一幅碧如草木,后一幅卻與冰雪一般,霧裹煙封、冰清霜潔,似要溶進積雪之中。 他不敢貿然抬頭,只聽承麟指著他笑道:“阿蓁,這就是陳和尚?!倍泡鑿那吧罹雍喅霾灰娡馊?,后來與完顏寧、紈紈等人相處甚洽,宋金之間承平亦久,便逐漸放開了心懷,結識了不少金人內眷,此刻聽丈夫介紹朋友,亦聽徽兒說過這位伯伯,頓時斂衽笑道:“小兒無禮,將軍多多包涵?!蓖觐佉吞а垡豢?,眼前的美貌少婦神色謙厚,與承麟并肩而立,忙低頭道:“王妃言重了?!背绪胗种钢泡枭砗笠蝗诵Φ溃骸斑?,你要找的就是她,兗國長公主?!?/br> 完顏彝緩緩抬頭,眼前赫然是個白衣勝雪的纖纖少女,宛若出岫輕云一般,竟是重陽那日回廊上的驚鴻掠影,他心下頗覺驚異,低頭揖道:“長主安康?!蓖觐亴帨\笑道:“將軍不必多禮。不知有何事尋我?” 完顏彝看了看承麟,拱手道:“末將在獄中之時,蒙高朋多番賜書,只可惜未知姓名,遍尋不獲,今日得廣平郡王指點,方知施惠之人正是長主,故而特來拜謝?!闭f罷又是深深一揖。完顏寧姌姌斂衽,和言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懷。說來慚愧,我當日太過大意,未曾細問監所供給,倒叫將軍受了許多委屈,實在過意不去?!背绪肼勓砸汇?,心想:“他二人竟有這般交情?” 完顏彝更是驚訝,復拱手道:“長主高義,末將何能克當?!鳖D了一頓,又想起一事:“末將曾聽宋殿頭說起,前番脫險,多得長主救護之恩、獻策之力,只是未知詳情,深恐唐突長主,不敢貿然拜謝?!?/br> 承麟插口笑道:“噯,這事你怎不問我?”看完姐文就來蔻羣物尓四久伶扒一久佴于是將自己如何擒獲李沖路遇完顏寧,完顏寧如何進諫、要挾荊王,又如何設計快馬馳赦,如何趕在臺諫阻攔之前釋他出獄加授官職等種種情由娓娓說了一遍。他口齒本極伶俐,一樁故事刪繁就簡、去蕪存菁,于救助細節上又添油加醋舌燦蓮花,說得極是動人心魄。 完顏彝聽罷,已是血涌胸臆感銘肺腑,單膝跪地叩拜道:“長主恩重如山,今生無以為報……”完顏寧退開一步,和言道:“將軍快請起。我食朝廷俸祿,理該為國家為百姓挽救忠良,更何況是將軍這樣勇冠三軍的名將,分內之事,何必言謝?” 承麟越聽越離奇,想完顏寧性情清淡,救人于難、贈書慰懷尚可算作義之所至,可這般懇切謙恭、不肯受他跪拜又是為何?他猶疑的目光來回掃過二人,又落到妻子身上,看著妻子溫柔的神色,突然間恍然大悟。 “咳,咳……”承麟忍著笑,一把將完顏彝強拉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別跪她?!彼乃伎烊珉娹D,暗暗發笑:“妙極!這般稱心合意的妹婿我怎么沒想到?!難怪雪人要傷春悲秋,原來都是為了他,這鬼丫頭,還寂寞不寂寞的,瞞得我好苦!”想到這準妹婿才干人品俱無可挑剔,愈發高興,一心想要幫著挽繩牽線,笑道:“今生還長著呢,你怎知無以為報了?”完顏彝忙道:“王爺說得是。長主相救之恩、賜書之誼,末將永銘五內,他日若有差遣,聽憑長主驅馳?!蓖觐亴庉笭枺骸柏M敢,將軍長襟浩闊,萬勿以此微末之事為念?!?/br> 承麟見他二人文縐縐地掉書袋,更是笑得樂不可支,心中哂道:“兩個聰明人,卻連現成的翎子都不會接,一個就該順著我的話說‘余生長短,皆屬長主’,一個該答‘來日方長,今始為盼’,這便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扣了環了。你們這般之乎者也子曰詩云,到八十歲都說不到正題,罷罷罷,還是我去想辦法討一道降主詔書來?!?/br> 他想到皇帝,陡然心頭一震,暗叫道:“啊呀!不好!他二人俱是完顏氏族中人,同姓不婚乃刑律所禁,這可怎么辦……不過,寧兒的姓是賜姓,倒不算逆倫,這丫頭鬼得很,想是已有了辦法?!倍泡枰娝樕蚕㈤g變了又變,輕輕拉了拉他衣袖,哪里知道他心思早已飛出十萬八千里,拐了幾百個彎,承麟回過神笑道:“阿蓁,你瞧,那枝梅花極好,我去摘了來給你戴?!倍泡璨涣纤巩斨腿藵馇槊垡馄饋?,紅了臉低道:“不!你陪將軍和meimei,我自己去摘?!背绪胄Φ溃骸八麄冇植皇切『⒆?,要我一步不離地陪著干嘛?”一邊說,一邊向二人笑了笑,不由分說地挽著杜蓁向坡上綠萼梅樹走去。 完顏彝眼見他夫婦攜手而去,頗有些尷尬,長公主雖身份尊貴,又是救命恩人,但畢竟是個十七八歲的娉婷少女,此時與她獨處,頓覺不知所措,這時忽聽她低聲道:“我姑父說:‘三世為將,道家所忌’?!蓖觐佉臀⑽⒁徽?,立刻明白過來,心中震動,側首向她看去,只見她目光清和,歉然道:“當日酒樓中多有不便,故未實言相告,還望將軍見諒?!?/br> 完顏彝感愧不已,低頭道:“都是末將思慮不周,致長主于兩難之境。長主,仆散將軍還說了些什么?”完顏寧便將善待宋俘一節告訴了他,末了,又嘆道:“姑父還留下兩樁遺愿,這頭一件,就是愿大金的死牢之中再無忠臣良將,我受他臨終重托,自然不能坐視將軍蒙冤被害,所以這謝之一字,從此不必再提了?!?/br> 完顏彝愈發動容,心中悲傷、痛恨、凄涼、感激、愧疚等種種情緒一時涌上來,忖道:“仆散將軍至死不忘社稷,這等耿耿忠良竟被論謀反,冤屈堪比謝死表、風波亭……他有意交好南朝,若非身遭大難,周姑娘又怎會……” 完顏寧不知云舟之事,見他滿目痛憤,以為他急于平冤,婉轉勸道:“將軍,時機未到,千萬要忍耐,我當日那些話雖是混說的,但也確是怕你過于露形,自涉險境?!蓖觐佉吐犓渚潢P懷字字誠懇,感激不已,拱手道:“長主大仁大義,末將糊涂,竟為這些言語誤會了長主?!蓖觐亴帨\笑道:“無妨,說開了就好,再說,我言語得罪將軍也不是第一次了?!蓖觐佉鸵徽?,本能地看向她清麗的面容,越看越覺熟悉,疑惑道:“末將從前見過長主?” “將軍當真不記得了?”完顏寧手指著坡上綠萼,嫣然含笑,“這梅花如雪如玉,清香萬里,從何處移來又有什么要緊?”完顏彝眉頭微蹙,思索了一陣,忽然睜大眼睛,顧不得禮儀規矩,直直注視著她纖眉秀目,驚呼道:“寧兒!是寧兒!你……你長這么大啦!”見她雙頰暈紅,突然反應過來,慌忙賠罪道:“末將冒犯了,長主恕罪?!?/br> 完顏寧笑道:“一別多年,將軍風采如舊,只是多了許多禮數,左一句拜謝,右一句恕罪,嚇人得很?!蓖觐佉鸵娝灰怨视颜摻?,毫不為忤,也放下心來,想到她既被封公主,自然已查明身世,便笑道:“一別多年,長主尋回父母,得享天倫,末將也很高興?!?/br> 完顏寧目光微瞬,淡淡笑道:“我是尋到了父母,卻沒享到天倫,其實我并非真公主,也不姓完顏,我父親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母親只與我遙遙見過一面?!?/br> 她語氣十分平靜,似在述說日落月升般平常之事,可完顏彝亦痛失至親,自己是剛硬男子尚且痛楚難當,何況她一個稚齡女兒,卻見她雙眸璨璨,并無自憐自傷之意,泠然道:“種種因緣際會之下,我被賜國姓,封為長主,從此可以曉知政事,進諫君王,為百姓盡些微薄之力。但愿天下孩童都能在父母膝下平安長大,不再受亂離之苦,那我這假公主當得也安心些?!蓖觐佉筒涣纤褂羞@般襟抱,自己雖決意盡心用命報效國家,卻也不及她推己及人悲天憫物的心懷,登時肅然起敬,頷首道:“長主這般冰雪肝腸,還有什么假?!?/br> 完顏寧微微一怔,笑道:“將軍也讀于湖詞?”完顏彝點頭笑道:“是,于湖居士雖視金人如寇仇,但天下忠臣義士氣節相通,我也十分欽佩?!蓖觐亴幮廊坏溃骸皹O是!將軍這番見地,堪稱‘表里俱澄澈,肝膽皆冰雪’?!彼D了一頓,側首微笑道:“這首念奴嬌雖精妙,畢竟傷于寒寂,莫若稼軒居士的‘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疏闊豪邁,更合將軍胸懷。不過重陽那日,將軍似乎有些‘孤光自照’‘扣舷獨嘯’之色,是因為每逢佳節倍思親了么?” 第46章 風蓬孤根(十)解語 完顏彝吃了一驚,暗忖這位昔年小友洞悉人心之能當真生平僅見,自己卻總學不來這項本領,她言語頗多關切,聽來只覺溫暖,并無被窺探之感,低頭笑道:“叫長主見笑了?!?/br> “怎會呢,思念至親乃人之常情?!蓖觐亴幬⑿?,“更何況,將軍窮達皆泰然,既能‘穩泛滄??臻煛?,也能‘好景為君留’?!蓖觐佉腿萆Ⅳ?,低頭道:“長主過獎了,末將何德何能,敢與于湖、稼軒相提并論?!蓖觐亴幭肓艘幌?,忽然笑道:“那么,這句如何——‘浩歌一曲酒千鐘,男兒行處是,未要論窮通’?” 完顏彝又是一驚,喜道:“長主喜歡裕之的詩詞?”完顏寧點頭笑道:“元才子有幾闕詞是極好的,這首臨江仙前頭倒普通,末句堪稱神來之筆?!蓖觐佉拖渤鐾?,大起知音之感,連連點頭道:“末將也是這樣覺得。元兄作這兩句時,正與我在豐樂樓把酒暢談,末將每讀此詞,都想起當時情景?!蓖觐亴幮Φ溃骸霸瓉砣绱?!難怪末句聲調突然壯起來,多謝將軍,解了我多年疑惑?!?/br> 完顏彝笑著擺擺手,自然而然地說起豐樂樓初遇元好問,又順延到結識仆散安貞之事,完顏寧微笑相聆,偶爾簡短地接一句,評述皆極精到。他向來少與女子言談,母親雖慈愛,卻生性端嚴寡語,一片舐犢之情從不露于辭色;大嫂照料殷勤,卻一直當他是孩童,只知仔細衣食;大長公主溫柔仁厚,有求即應,但她深恪閨訓,莊重沉默,更不可能與他談笑;及至到了方城,霓旌心中唯有元好問,待他只以待客之禮;云舟雖脈脈含情,卻總是冷言冷語,動輒嗔怒,他莫名得咎,又怕她傷心哭泣,只得甘認過錯,耐性安慰,言語間也是小心憐惜居多,從未如今日這般輕松暢快、吐屬不忌。他洋洋灑灑地說了半晌,意猶未盡,心下實感奇異,原來自己竟這般能說會道,見她時不時地恍然點頭,便笑問其故,卻聽她低聲道:“我聽姑母說過她與姑父之間的事,可貞祐二年之后就不大清楚了,如今聽了將軍一席話,倒叫我明白了許多。對了,他那日約你去豐樂樓,算年月,該是因為剛得了女兒?!蓖觐佉突腥恍Φ溃骸半y怪他說有喜事……可是,為何后來又興致索然,說沒什么事?莫非……”他想到元好問說過仆散安貞妻妾失和,庶女降生,不在家中慶祝,卻找朋友去酒樓,可見一斑。完顏寧嘆道:“此中情由,一言難盡。將軍,我姑母并非蛇蝎婦人……”完顏彝鄭重地點頭道:“我知道。大長公主豈會謀害親夫,此事定有內情?!蓖觐亴幇底泽@訝,不料他竟比景行更堅信姨母為人,嘆道:“將軍出自武肅公門下,又是我姑父至交,卻不怨責我姑母,這般胸襟當真少有?!?/br> 他二人話語投機,漸漸從金玉帶之冤說到南征之誤,再說到野狐嶺之敗與遷都之困以及史上種種中興典故,論及是非得失之時往往意見相同,一個于政事上見解精辟,一個于軍事上看法獨到,越說越得趣,渾然不覺時間流逝。直到完顏寧忽然打了個寒噤,他才驚覺自己與她竟在雪地里站了半天,再四下一望,承麟夫婦竟也不見蹤影,忙道:“長主,此地太冷,咱們走吧?!蓖觐亴廃c點頭,嘴唇動了動,還未說話,又連著打了兩個寒嚏,他更加著急,又不敢解衣給她,只能虛扶著她向園外走去。 出了月洞門,便見一個宮人手捧鶴氅迎上來,麻利地披到完顏寧肩頭,又向他含笑施禮,觀其面容正是豐樂樓中那名侍婢。完顏彝急道:“姑娘,王爺在哪里?你家長主受了涼……”流風笑道:“王爺和王妃回暖閣去了。奴婢要進園伺候,王爺卻命我在此等候,說將軍與長主有事要談,不便被人聽見,還說他已備下了桂枝湯,給長主祛寒?!蓖觐佉鸵詾槌绪胫獣宰约涸儐柼奖O之事,默默贊他體貼周到,完顏寧卻一聽便知承麟之意,雙頰隱隱泛紅,戴上雪帽遮住大半張面孔,笑道:“哪有這樣待客的,將軍,咱們鬧他去?!?/br> - 承麟夫婦陪客到門外,目送著完顏寧與流風登車而去,轉身對完顏彝擺出一個“請”的手勢,笑道:“馬已備好?!彼騺碣瑩椴痪?,連逐客之辭也說得甚親熱,完顏彝自不為怪,欣然告辭。 承麟見他調轉馬頭,與宮車背道而去,跌足笑罵道:“哎!呆……”完顏彝已策馬跑出數丈,聽到這一聲,又勒馬回身問:“王爺喚我?”承麟哭笑不得,擺手道:“沒什么。你往哪里去?”完顏彝道:“末將連累長主受寒,好生歉疚,沒什么旁的興致,這就回營去了?!背绪胍荒樠捞郾砬椋骸澳悄銥楹尾凰退貙m?”完顏彝愕然:“長主有禁軍護送,末將是外男,怎能無端跟隨鸞駕?”杜蓁忍不住笑道:“正是這個理!你別教壞人家?!背绪腩┝怂谎?,湊到她耳邊低語幾句,杜蓁登時紅暈雙腮,完顏彝大感尷尬,告辭不迭。 汴梁郊外積雪深達尺許,他踏雪回到營中,從懷中掏出那兩本《五代史記》,輕輕擱在桌案上,心頭甚覺暢快,不單疑云盡散,還獲得了一個志同道合的知己。達及保見他回轉,便端了茶爐子來,完顏彝笑道:“放下吧,我自己燒?!边_及保答應著出去了,不一會兒又提來了熱水,完顏彝大是搖頭,正色道:“你識我時日不短,當知我最厭惡旁門左道,男兒上進靠的是真本事,做這些有何用?”達及保愣了愣,很快明白他以為自己奉承長官求取官祿,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喘氣著惱道:“你忒把人看輕了!我又不是你們女真人,呵呵,上個鳥進?!”完顏彝緩和了神色勸道:“莫灰心,將來你沙場建功,我拼著這將官不做,也要進諫天子論功行賞。對了,你可知兗國長公主早已多次進言,說國朝仕進全無公平,立功效命多諸色人,無事時則自家人爭強,有事則他人盡力,朝野怨聲載道,官家聽了她的話也是深以為然?!边_及保聽罷,沉默片刻,苦笑道:“公主雖有仁心,但金人皇帝從來不信外族人,我已看得透了,與其向他討功名,不如過得舒心自在些——將軍,我想跟著你,將來你高升,皇帝再派個臭魚爛蝦來領忠孝軍,我受不了那鳥氣!”完顏彝擺手道:“胡鬧,你堂堂神箭手,來給我做小廝,這就不憋屈了?”達及保淡淡道:“你不當我是小廝,我就不是小廝?!闭f罷,也不待他回答,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