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但他更痛苦,幾近絕望。 因為他做不到。 他是一,他是始。他是這個朝代一切的源頭,所以站在時間長河的上方,他不能從下游掬起一捧清水。 趙匡胤低頭望去,每一滴血水中,都映著他自己的臉。萬千張同樣的臉齊刷刷地張嘴,同一個聲音對他呼喚: “——你也是一切罪過的源頭?!?/br> 這個流著眼淚的男人一個人枯坐到了天亮,聽著這千萬張嘴的聲音。在東方拂曉,曙光明亮的那一刻頷首。 是。 他錯了。 于是趙普匆匆趕來,進門后就見到的是這樣一派讓他大為震撼的場景。 閉著眼的趙匡胤盤腿坐在了一片狼藉之中,縱然因為膚色看不出什么紅色,卻足夠浮腫的眼眶,足以佐證他聽見的一些人的報告:這位新興走馬上任的皇帝陛下,昨晚鬧騰了一宿,大哭大鬧幾近癲狂。 所以他頓足,觀察著對方的動向,更加放輕了自己的動作,沒發出任何惹人不快的響動、尖鳴、噪聲。 他曾經幫忙照顧過趙匡胤的父親,和他的母親打過交道,跟在他和他弟的左右出謀劃策,甚至和他在一個屋檐下吃過飯喝過茶,睡過同一間房,躺過同一張床,就差沒蓋過同一個鋪蓋。 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能像他這樣了解趙匡胤,了解趙家人的血脈,了解他們從骨髓之中代代流傳的神經質。 他安安靜靜,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趙匡胤的身前,然后緩緩彎下了腰,跪坐在他的面前。 沒有任何刺激的動作,他只耐心地等待:趙匡胤要是清醒,肯定聽到了他到來的動靜;而若是沒有,那么他更不可能去吵醒很顯然不可能休息足夠的對方。 趙匡胤對自己的心理狀況心知肚明,如若真的需要趙普的開解與安撫,他從來不會悶在肚子里不說。 趙普聽見他有些粗重的呼吸聲:好,很好。這會清醒著,只是不想和他說話,或者說,不想和外界交流而已。 這比他構想的一切深陷夢魘走火入魔神志不清好太多了。趙普于是堪稱包容地容忍下上司一時的任性。 趙匡胤發癲的后遺癥是什么? 是不知道該用報復性還是補償性來形容的行動力。是內生而出的,迫切想要解決讓他焦慮,讓他煩躁,讓他憤怒的問題的根源的欲/望。 ……說的不太好聽一點,趙普有的時候還挺欣慰他犯病后辦事的效率的。頂多是犯病期間他的狀態確實有點讓人擔憂,讓趙普的主要工作流暢地從鼓勵趙匡胤一統天下轉換為了勸說趙匡胤勞逸結合。 他等待了——很久嗎?好像也不算吧——一段時間,終于聽見了趙匡胤的聲音。 “我要打燕云?!?/br> “——我一定要打燕云?!?/br> “原先那套控制武將的制度要改,如若這樣下去大宋遲早要完?!?/br> 他睜開眼,一雙密布血絲很顯然熬了個通宵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這下真的滿臉都寫著“這回犯病怎么病情還更嚴重了呢”的趙普的眼睛。 不容置喙著,他堅定不移地開口。 “一統中原,收復燕云,然后向北,繼續向北?!?/br> 他最后的話幾近呢喃,讓趙普聽不清楚。 含著滿腔血腥味,趙匡胤對自己說: 你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第147章 番外1 商,商周 志得意滿的商王漫不經心看著遠方,而在他面前,緩緩步行以來一位相比樸素多的長者。 這樣的畫面宛如傳說的卷軸在所有人的面前揭開了面紗的一角,卻足以讓所有能夠領會這般魅力的人為之神魂顛倒。 ——司馬遷就拒絕不了。 所以他筆走龍蛇,畫面的刺激使得腦中想象力萬般活躍,一時間靈光乍現,靈感如涌泉般汩汩而出,成篇就文堪稱文不加點。 慶賀吧!它將成為這個世界后世學子們又愛又恨的又一篇義務教育階段學習篇目…… 天幕慢條斯理切換了畫面。 【古公亶父的小兒l子叫做季歷,他因為兩個兄長相繼奔走他國而成為了周新的主人。 他迎娶了一位來自殷商的貴族女性大任作為自己的妻子,并暗示她來自商王的家族?!皳粗偈先?自彼殷商,來歸于周,曰嬪于京”。他們生下了周昌,也就是我們熟悉的周文王。 當然了,這位大任夫人事實上完全不可能是商王的公主。她來自摯國,族姓是任,可商王的族姓是子,并且基本實行族內婚。 周人那種容易惹人誤會的說法,只是為了提高族長夫人的身份,用以拉近和宗主國殷商的關系,并借此安撫族人、震懾鄰國而已?!?/br> 這是他們不熟悉的周朝的形象。 兩周漫長的延續時間,足夠他們用一種優養出的文明去為自己的存在抹上一輪光暈。 那些不堪的、破碎的,乃至于黑暗的過往,全部被碾壓在歷史的車輪之下,在時間的沖刷中沉淀進河床的泥濘,未曾流傳。人們聽見的只有《詩經》,向往的是他們想象中,那個圣賢之君普惠天下的美好理想。 于是仿佛周朝的一切都帶著承天奉運的從容,仿佛一開始它就是個足夠成熟的政權,足夠美麗閃耀的文明。 ——事實是,當然不可能啊。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