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53節
魏州死守,守備軍馳援,再加上他們這支奇兵,三方合力,定能解此困局。 長寧本不同意將所有人帶走,也不同意將謝燕鴻一個人留在永定河邊。 謝燕鴻說:“我怎么是一個人呢,陸少微也在,還有這么多人?!?/br> 長寧沉默不語,最后只能點頭。 謝燕鴻提醒他:“五日?!?/br> 長寧已經坐在馬上了,長刀斜背身后,除此之外,還有弓箭,箭囊里滿滿的箭。他撥轉馬頭,避開眾人視線,俯身用臉碰了碰謝燕鴻的額頭,沉聲說道:“等我?!?/br> 謝燕鴻立在原地,目送長寧策馬遠去。 此后幾日,狄軍攻城之勢稍緩,謝燕鴻與孫曄庭又通了一次信,都是密信,唯恐落入敵手。四日后,有將近萬騎自東面馳來,與城下狄軍匯合,再整旗鼓,投石機、攻城梯也已經架起來了,預示著接下來,將有更加猛烈的攻勢。 聽到此報,謝燕鴻馬上說道:“這批人應該是截殺守備軍歸來,既然他們已經回來,那證明長寧他們應該在趕回來的路上。是生是死,就看這最后一日了?!?/br> 陸少微的嘴巴仿佛開過光,一過夜半,暴雨如注,仿佛天上缺了大口,五步之外難以視物,眼睛都睜不開,雨打在身上都是痛的。永定河水面暴漲,渾濁的河水滾滾波濤,讓人望之生畏。陸少微帶了幾個人到上游的白鶴堤,剩余的人按照孫曄庭的命令,聽謝燕鴻的調度。 謝燕鴻帶著這數百騎,暴雨當中急行,飛速靠近魏州城,等在援軍前來的必經之地。隔著雨幕,能依稀見到魏州城的輪廓。 雨太大了,敲擊在守軍的頭盔上都是一陣悶響,這是天然的戰歌。 孫曄庭已經濕成落湯雞了,哨兵一個接一個地去探,又一個一個地回報,帶回了一個又一個的消息:狄人集結部隊、狄人架設投石機、狄人所遣先頭部隊已到達城下十里...... “哪個門?!”孫曄庭喊道。 “宣德門!” 聞言,孫曄庭擺手,令官聽令,鼓起一口氣,吹響號角。號角之聲低沉,仿佛天地間的一聲嗚咽,在雨聲中傳出極遠。孫曄庭親自披掛上陣,領守軍列陣于宣德門外,軍容整肅,隔著雨幕與狄軍對峙。 城內也將這號角聲聽得真切,百姓們都知道,這是開戰了。 王諳年紀上來了,陰雨天腿上疼得難受,孫曄庭許他在城內坐鎮調度城防,唯恐有人在內部生事。不多時,街巷當中,有人奔跑大喊:“破城了!破城了!快跑??!蠻子要進來了!” 王諳暴喝道:“何人妖言惑眾,綁起來!” 他率領隨從出去,發現街巷當中一片混亂,時不時能聽到一聲聲轟隆巨響,開始時還以為是雷聲,后來才分辨出,那是投石機的巨石砸在城墻上的聲音,砸得地面也隨之震顫。有碎石擊中民舍,瓦礫四濺,街巷中奔走的人無不抱頭逃竄。 大雨中,王諳喊著吩咐隨從:“去城樓上看看,到底什么情況!” 作者有話說: 怎么還沒打完??!作者都累了! 最近評論好少,求求評論!么么噠! 第七十三章 彼時梨花香 這是孫曄庭第一次打仗。 此時,他正在軍中壓陣,先鋒已經在低沉的號角聲中沖出,雨幕之下,只見敵我兩方仿佛兩股巨浪,迎頭碰撞。 離謝燕鴻說好的寅時還有半個時辰,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時候,烏云密布,暴雨傾瀉。唯一的光亮就是淋了桐油的火把,閃爍于雨中,長燃不滅,好似地上的繁星。 先鋒軍已經在震天呼喊中殺將出去了,中軍壓陣,孫曄庭身邊的兵卒俱都捏緊了兵器,蓄勢待發。他們身后便是宣德門的甕城,城門緊閉。孫曄庭早就吩咐過了,不到該開的時候,城門必須緊緊關著,就算外頭的人全部戰死了,也不能開。 副將在他旁邊喊道:“大人!援軍呢?” 孫曄庭抽出佩劍,豆大的雨珠砸在劍刃上,繼而碎落四濺,讓本就墜手的劍又重了三分。他收回遠眺的目光——再怎么看也是徒勞,無論援軍來抑或不來,今日難免有一場惡戰。 狄人的騎兵黑壓壓的,一大片看不到盡頭,先鋒軍不過是沖過去撕了道口子。 孫曄庭一手緊握韁繩,另一手舉起佩劍,喊道:“中軍聽令!沖!” 他的聲音在大雨中傳不出三步遠,千軍萬馬只看著隨他命令而動的令旗。孫曄庭也不在乎這聲音能傳多遠,縱使除了他自己無人聽見,他也用盡了全力嘶喊。今日于此,不成功便成仁,不為君也不為國,只為他自己對得起自己。 一聲令下,他心中一片空明,帶頭沖殺出去,兵卒見平日文弱溫和的長官一馬當先沖出去,精神大振,緊隨其后,沖入雨中。 暴雨之中,人人都面目模糊,只能憑借鎧甲樣式分辨敵我,孫曄庭抬劍砍殺,虎口酥麻,鼻端充斥著雨水、泥土、鐵銹與鮮血的氣味?;秀遍g,他卻聞到了一陣梨花香。 那是在許久許久之前,他與顏澄、謝燕鴻一塊兒,在宮中與諸皇子、國戚一塊兒念書。先生在上面搖頭晃腦念得入神,胡子白得泛光,惹得所有人昏昏欲睡。顏澄坐不住了,偷偷貓著腰踱到窗邊,橫眉豎目指示小內官幫他托著腳,幫他翻出窗去。 顏澄一路沿著窗外的大梨樹爬上去,爬到梢頭。 正好是梨花開得最好的時節,枝頭的花瓣堆疊,堆云砌雪一般。他抱住樹梢拼命搖晃,花瓣被搖落,順著風飄進窗內,謝燕鴻撅起嘴,吹開飄到面前的雪白花瓣。 沉醉詩書的先生如夢初醒,瞇著眼茫然問道:“怎么下雪了?” 眾人于一陣清洌梨花香中哄堂大笑。 此時非彼時,此地非彼地,此與彼已經相隔曲折萬里了,但他無端便想起了那會兒的好時候。 副將于重圍當中逼近他身邊,喊道:“狄軍人多,我們撐不了多久!” 撐不住也得撐,此時撤退,不僅士氣大受打擊,一番布置也前功盡棄了。孫曄庭緊咬牙關,來不及說話,揮劍抵擋斜刺里劈來的刀,憋紅了臉格開,喊道:“撐不住也得撐!” 數十里外,雨砸得謝燕鴻皮rou鈍痛,但他依舊直直地坐在馬上,昂首東望,望向援軍該來的地方。馬上就要到寅時了,那也是日出東方的時候,只是天邊烏云密布,分不清晝夜晨昏。 他并不去想任何不好的可能,只是一門心思地等,心頭篤定,長寧答應過他的事情,就沒有一樣做不到的。 天邊黑沉沉的,見不到太陽升起,分辨不出時辰,只能大概估計。 約莫寅時整,隔著重重雨幕,謝燕鴻望眼欲穿。他先是感覺到大地震顫,緊接著,在數里之外,有一片烏云一般的影子,黑壓壓的,從小到大。 謝燕鴻脫口大喊:“來了!” 跟隨他左右的都是孫曄庭信重的精兵,不然也不會派遣他們擔當重任,他們早就按捺不住了,咬牙切齒想要直奔魏州城殺個痛快,只是礙于孫曄庭的吩咐,跟在謝燕鴻左右,見援兵久久不至,心急如焚。 如今,援兵果如此人所說,寅時到達,他們皆喜出望外,一掃先前憤懣。謝燕鴻心中之喜,比他們多十倍百倍,當即策馬在前,急迎過去。 援軍皆披甲執刃,連成一片,但謝燕鴻一眼便看到了,當先一騎疾馳在前,黑馬四蹄踏雪,仿佛踩著云朵一般,馬上之人,斜背長刀,刀已出鞘,刀身古拙,刃光冰寒,上面應有血漬,但已被暴雨洗刷得干凈。 敵人在前,千軍萬馬在后,兩人無須多言,不過交換了個眼神,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兩匹馬兒倒是親昵,互相拱了拱脖子。 “走吧?!敝x燕鴻喊道。 魏州城宣武門上,守門將領心頭急得如同萬火俱焚,眼見著自己的同袍與數倍多于己方的狄軍纏斗,如何能不心焦。他死死捏著令旗,謹守著孫曄庭的吩咐,援軍不到,不開城門,甕城之中,各城門抽調過來的數營兵卒也在等待。 城中兵力空虛,各門守軍皆抽調過來了,一擊不中便守不住了。 雨勢漸緩,不似方才那樣有吞天沒地之勢了,手搭涼棚擋雨遠眺的小兵當先喊道:“援軍!援軍來了!” 守將激動得心跳都要停了,大喊道:“守軍準備!開城門!” “開城門——” 命令一重一重傳下去,甕城沉重的城門一點點旋開。在外死死纏斗的兵卒見狀,連忙后撤,且戰且退,遁入門內。狄軍見狀,以為他們不敵,連忙趁此機會乘勝追擊,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援軍突然而至,仿佛從天而降。 狄軍部隊龐大,后軍發現了援兵,前軍卻還在猛地往前沖。守在甕城中的士卒仿佛傾瀉的潮水一般涌出,與窮追猛打的狄軍碰了個正著。 援軍中,秦寒州打頭,仿佛不要命一般,身先士卒。受他鼓舞,暴雨中奔襲而來的江北守備軍胸中熱血激蕩。 長寧雙手緊握長刀刀柄,暴喝一聲,迎面而來的敵人連人帶馬血濺三尺,有不少兵卒見識他的悍勇,圍攏在他周圍,組成小隊,仿佛一支長矛,直插入敵人隊伍之內,長寧便是最最尖銳的矛頭。 喝令打開城門的命令一直傳入城內,百姓們不明就里,四處逃竄。王諳年事已高,腿上舊傷復發,聽見動靜,站立不穩,隨從連忙扶住他。王諳推他:“先去城樓上看看,快——” 他又猛然反應過來,叫道:“嫣兒,去找嫣兒!” 王嫣,他最疼愛的小孫女,因著夫家有投敵之嫌,早已經回到娘家了。此刻,她在王諳的書房里,整理文書,突然聽見了外頭一陣慌亂,有百姓在街巷中逃竄,有的喊著“城破”有的喊著“蠻子來了”。王嫣心頭一陣顫動,心神不寧,一把抽出王諳掛在書房里的寶劍,拔劍四顧,不知所措。 正此時,一人猛闖入書房內,王嫣抬眼看去,正是她的夫婿,鄭磬的兒子鄭蔭。 鄭蔭趁亂闖進來,不料書房內竟有人,當下便道:“城門開了,魏州失守,你快隨我一同出城吧!” 見他如此,王嫣抬手,劍尖直指鄭蔭,喊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鄭家隨著鄭磬下獄,早已樹倒猢猻散,鄭磬早已偷溜出城外,投奔狄人去了。鄭蔭也有此打算,他聽見城破,便想著溜入王諳的書房內,看能不能翻出些重要的文書,作為投敵的籌碼。 外頭喧鬧聲一陣高過一陣,鄭磬心里著急,兇相畢露,也抽出刀來,指著王嫣,怒道:“你讓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王嫣此時腦內一片清明,想著,若是城破,那不如將這書房付之一炬,好過文書落入敵手。 她執劍的手很穩,劍尖一點兒也不晃,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去摸燭臺。鄭蔭見她不從,起了殺心,拿著刀便沖過去。正此時,王諳帶著人沖進來,但遠水救不了近火,他只能失聲叫著,望著鄭蔭持刀朝王嫣沖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王嫣矮身蹲下,避開刀尖,手中長劍不管不顧地往上刺。 她先是感受到了劍尖入rou,然后便是腥臭的熱血撒了她一頭一臉,她嚇得連忙松開手,鄭蔭連同插在他腹中的劍倒在地上。 王諳沖過來,拽過王嫣,老淚縱橫,顫聲道:“城破危險,我著人送你出城!” 王嫣臉上身上盡是血,她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臉,發絲散亂,形容狼狽。她渾身顫抖,上下牙碰撞發出格格聲響,好不容易止住了,她軟著腿走過去,將劍從鄭蔭腹中抽出,又帶出不少淋漓鮮血。 她說道:“若是魏州失陷,京城不保,覆巢之下無完卵,出了城又能去哪兒?阿公,此時應該要趕緊組織城中兵卒!” 王諳被她嚇得不輕,說道:“那......那你......” 王嫣想了想,輕聲說道:“我有劍,自然也能戰?!?/br> “好......”王諳說道,“好?!?/br> 不知不覺間,暴雨居然停了,連一點兒雨絲也沒有,天邊的烏云被撕開了一個口子,露出了熹微的晨光,照射在千瘡百孔的魏州城中。 雨隨停了,卻還有轟隆隆的聲音不住響起。 王嫣奇道:“怎么還在打雷?” 王諳側耳去聽,突然反應過來,大驚失色,叫道:“不是打雷!” 永定河上游,白鶴堤閘口打開,經過連日大雨,一夜暴雨,永定河水早就漲了數丈高,一旦開閘,河水有如猛獸,咆哮怒吼著往下游沖撲出去。 作者有話說: 王嫣小jiejie,大家還記得嗎。小紅在魏州逃跑的時候,小jiejie幫的忙。寫那兒的時候,就想到這個情節了。 第七十四章 生死有命 狄人被援軍打得措手不及。 斛律恒珈坐鎮中軍,騎一匹棗紅大馬。父王年事已高,兩位異母哥哥都已經被他直接或間接治死了,望著唾手可的魏州,以及魏州其后,沃野千里的中原樂土,他心中激動萬分。當屬下來報,說援軍從后方攻來時,他氣得摔了馬鞭。 屬下請示他,目前援兵銳不可當,守城兵卒破釜沉舟,要不要先行撤退。 斛律恒珈自然是不愿的,誰愿意把到嘴邊的肥rou吐出去,明明在一個時辰之前,魏州已經茍延殘喘了,他費盡心機走到這一步,怎么肯輕易放棄。但頂著大雨攻城這幾日,已經人馬疲乏,再加上他們遠離故土,他鄉作戰,兵卒心中有苦難言,早已怨聲載道。 “先后撤三十里?!滨珊沌旆薹奕幌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