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54節
狄人騎兵如潮水般后撤,暴雨初歇,地上泥濘不堪,人困馬乏。不出恒珈所料,梁軍果然沒有追擊,他認定是梁軍兵力不足之故,等他們休整幾日,卷土再來,即便不能將魏州拿下,也能挫挫梁軍的銳氣。 是戰馬先發現異常。 打頭陣的前鋒中,有好幾匹馬踟躕不前,任騎士如何揮鞭,也不肯再前進一步。緊接著,他們便聽到了一陣低沉的轟鳴聲,一時間,他們還以為又要下雨了,直到感受到地面震顫,才知道不好。 他們正好行軍至永定河邊,陸少微領著人開閘泄洪,洪水有如另一支天降奇兵,順著河道咆哮而來。頃刻之間,前鋒部隊有三分之一被沒入水中,人仰馬翻。面對敵軍,這些精悍的騎兵尚能一戰,面對奔騰而來的洪水,他們束手無策,只能四散奔逃。 斛律恒珈被兵卒們簇擁著,往地勢高處奔逃。 魏州城本就地勢稍高,再加上孫曄庭戰前領人修起的防洪堤,洪水到此處便緩下了攻勢。即便如此,渾濁泥黃的河水依舊有膝蓋高。大戰初歇,不論敵我,尸體皆漂浮在水中,到處一片狼藉。 謝燕鴻來不及做別的,到處在找孫曄庭。 得由他組織起來,將尸首盡數收斂,及早或填埋或焚燒,不然恐有疫病傳播。再者,洪水再猛也不能將狄人全部淹死,為了防止他們卷土重來,不能坐以待斃,得釜底抽薪。他心中已經有了成算,就等著與孫曄庭商議。 領軍沖鋒在前的秦寒州早就力竭暈過去了,被抬走救治去了,顏澄跟在他旁邊,連日來也受了些傷,一同被抬走了。長寧疲乏得很,但好在沒受傷,他握著刀,刀上膩了一層又一層的血,他又不舍得用泥水洗,只好暫時就這么背著,跟在謝燕鴻旁邊。 長寧累得面無表情,眼角眉梢仍是揮之不去的戾氣,一柄長刀嚇人得很,過路的兵卒皆側目看他。 謝燕鴻急得不行,到處找都找不見,連忙沖入城去。 受傷的士卒實在太多了,室內都躺不下,好在天氣不冷不熱,在地勢高處鋪些干草,也能躺人,醫官來回穿梭其中。謝燕鴻見到了一名婦人打扮的女子,也在其中,又驚又喜,叫道:“表妹!” 他與王嫣打了個照面,都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便聽到了顏澄的聲音。 顏澄大聲喊道:“小鴻!這里!快來!” 謝燕鴻心里一突,連忙循聲奔去,只見顏澄打著赤膊,身上的傷都包扎過了,一位醫官正蹲在他旁邊,他們兩人都低著頭看著躺在厚厚干草上的人——孫曄庭。 “這......這是怎......”謝燕鴻腿腳一軟,差點沒站住,還是長寧扶了他一把。 醫官說道:“這位大人傷勢極重,其中最致命的是腹部的一處刀傷,幾乎貫穿前后,怕是......” 謝燕鴻定睛看去,孫曄庭面色煞白地躺在干草堆上,若不是胸膛還有微微起伏,簡直就如同死人一般。他的鎧甲已經被除去,里衣幾乎被血濕透,失去了原本的顏色。 “等陸少微來!”謝燕鴻猛地站起來,喊道,“他能救!” 連秦寒州傷成篩子那樣,陸少微都能救,孫曄庭肯定也可以。 似乎是聽見了謝燕鴻的聲音,孫曄庭眼皮微顫,似乎費力想要張開。謝燕鴻忙俯身跪趴在地上,湊過去,喚他的名字:“小孫!是我......我......我們都在......” “我”是誰他不能說,顏澄的名字他也不能說,這里人多眼雜,他只好含糊過去,又生怕孫曄庭認不出來,急得眼眶都紅了。 孫曄庭嘴唇囁嚅,像是想說什么,謝燕鴻忙附耳過去。他感覺到孫曄庭開裂的嘴唇碰了碰他的耳朵,傳來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氣若游絲。 “小......小鴻......”孫曄庭費力地說道,“你們家......你們家還有人......” 謝燕鴻眼睛猛地瞪大,差點叫出聲來,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眼眶里盈滿了熱淚,喉嚨一陣陣發緊,卻像被人狠狠扼住了一般,緊得發疼。 “我......我留了書信.......給你......” 謝燕鴻說道:“好,你告訴我在哪兒,我去找?!?/br> 孫曄庭囁嚅著嘴唇,不知道在說什么,神色痛苦,謝燕鴻湊近了拼命去聽,依稀從他破碎的話語中拼出了三個字——“對不住”。再多的,他已經說不出來了。 謝燕鴻想說原諒他,但話到嘴邊,終究還是過不了自己那關。 這段時間以來,加諸在他身上的苦難實在太多了,他想原諒,也不知該從如何原諒起,他也不愿意做這種蒙騙自己、蒙騙他人的事。他心中百轉千回,幾次張嘴又合上,口干舌燥,最后只是沉沉說了一句:“我聽到了?!?/br> 孫曄庭仿佛聽懂了他的回答,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謝燕鴻生怕他就這樣氣絕身亡,大驚失色,連忙喊來醫官,醫官仔細看過,說道:“這位大人還有一口氣在,但傷勢太重,如若能熬過,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這樣的話都是醫者的客套話,謝燕鴻一下就聽明白了,生死有命。 當陸少微從白鶴堤趕回來的時候,渾身濕漉漉的都是泥水,都還沒來得及休息,便被謝燕鴻拉到孫曄庭旁邊,陸少微見他著急,也查看了一下,她向來直言,把了把脈,看了看傷,便道:“不成?!?/br> 謝燕鴻長嘆一句,心頭酸澀難言。 他看向濕漉漉的陸少微,說道:“你換身衣服休息一下吧,狄人不甘,后面定還有一場惡戰?!?/br> 陸少微從善如流,去換了一套干凈的衣裳,踱著步便到傷員養傷的地方去。 顏澄顯眼得很,一眾傷員中只有他一個人帶著面具,手墊在后腦勺,躺在厚厚的干草堆上,翹著腳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陸少微裝模作樣地踱到醫官身旁,問了問傷員的情況。醫官不識得她,見她氣定神閑,端著架子,說起醫理來頭頭是道,便以為她是哪位官員,有問必答,不知不覺間,便被她反客為主,反而跟在她身后。 兩人一路走到顏澄旁邊,陸少微便似剛發現他似的,驚道:“你在這兒!傷得不重吧,我瞧瞧?!?/br> 顏澄正出神,聽見她的聲音,想要坐起來,但傷口又疼,整張臉在面具底下皺在一起。他突然想到自己正打著赤膊呢,雖則傷員們為了包扎大多都衣衫不整,但他卻渾身不自在,四處找自己的衣服,想要蓋上。 陸少微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倒是真心想看看他的傷,便蹲下來,伸手摸他肩膀。 顏澄嚇得大叫一聲,陸少微也被他嚇到了,忙問:“怎么?很疼?” “沒、沒有......”顏澄連忙道。 陸少微虎著臉,怒道:“那你動什么!菜蟲似的!別動,讓我看看?!?/br> 顏澄只好直挺挺的躺著,他的傷大多在手臂胸背上,多卻不重。陸少微一一查看,顏澄臉紅得發紫,本來是被面具蓋住無人發現的,無奈他一路紅到脖子胸膛,害得陸少微還以為他發熱了。 顏澄有一處最重的刀傷在腹部,陸少微皺著眉,輕輕掀開包扎的紗布去看,顏澄一個激靈,猛地捏住她的手,甕聲甕氣地說道:“不、不用看了......” 陸少微不解:“我都還沒看,怎么就不用看了?” 顏澄梗住脖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陸少微更是不解,與他四目相對,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較勁似的,急得后面的醫官一腦門的汗,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干什么。 陸少微看著他,看他通紅的脖子胸膛,突然福至心靈,多年來缺的那根筋突然長出來,猛地抽回手,干笑兩聲,訕訕道:“那你好好養傷?!?/br> 顏澄垂目,說道:“知道了?!?/br> 魏州一役,折損近萬人,傷者更是無數。但正如滾滾而去的河水一樣,戰機不會因為任何死傷者停留。孫曄庭重傷昏迷,這魏州城里,最說得上話的就是王諳了。 時隔大半載,再與王諳對坐,謝燕鴻只覺得恍如隔世。 當初謝燕鴻好似喪家之犬,從京城匆匆逃走,將外祖父王諳當作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卻轉頭就被王諳賣了,長寧都差點喪命。如今再見,謝燕鴻自然是沒有什么好臉色的。王諳卻臉皮堪比城墻厚,好似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他仔細打量謝燕鴻,又當起了慈愛的外祖父,嘆了一句:“你長大了許多?!?/br> 謝燕鴻嘲道:“托你的福?!?/br> 王諳望向立在謝燕鴻后面的長寧,長寧正大馬金刀地岔著腿坐在門檻上,拿著不知道哪來的一塊干凈麻布,在仔細地擦那把長刀,時不時抬頭看一眼,看得王諳后背發涼。王諳的隨從都被隔在外頭,進不來。 王諳又看向秀氣白凈的陸少微,問道:“這位是?” 陸少微已經換回她那身行頭,仙風道骨的寬袍,腰系三清鈴,發束白玉冠,這千瘡百孔、尸山血海的魏州城更襯托得她飄飄然不似凡人。 她煞有介事地一振衣袖,笑道:“貧道陸少微?!?/br> 作者有話說: 軍師、打手、神棍 各就各位了 第七十五章 隕落 如今情勢緊急,謝燕鴻無心與王諳客套,開門見山,連珠炮似地說道:“自東進以來,狄人連下朔州、大同兩城,連破居庸、紫荊二關,在魏州這里摔了跟頭,自然不會善罷甘休。經此一戰,他也知道魏州不是鐵桶,他攻城雖難,我們守城更難。斥候回報,狄軍并未走遠,僅僅渡過了永定河稍作休整。不出三日,他們定會卷土重來?!?/br> 經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役,王諳不過天命之年,也已經老態畢現。說起戰事,他也端肅了神情,說道:“僅憑魏州一城之力,難以抵擋狄人鐵騎,為今之計,只有盡力拖延,等待更多援軍到達,方有一戰到底之力......” “太慢,”謝燕鴻打斷道,“宋知望自顧不暇,怎么還有空理這兒?!?/br> 他直呼皇帝的大名,在座也只有王諳一人有反應。但王諳比謝燕鴻更了解,如今圣上的龍椅坐得可不安穩。 當初先帝崩逝,廢太子封濟王出判徐州,老臣去了一批,個中本就有許多不可說之處。好不容易壓下去了,連太學生都處置了一批。 如今濟王扯著大旗要反,圣人自然是急的。 丟了魏州,還可以遷都,狄人一時半會兒也不能把整個中原吞下來。但若是濟王這頭處理不好,圣人失了大義,丟了正統,那就一切都完了。 見王諳出神,謝燕鴻起身,將卷成一卷的輿圖在書案上鋪開。 他的指尖直接落在大同,說道:“直取大同?!?/br> 王諳張口結舌,半晌才道:“這......這......這太冒險了......” 謝燕鴻收回手,又坐回太師椅去了,問道:“那不知通判大人有什么退敵的良策?” 狄人圍著魏州,截殺來援的兵馬,那他們大可以其人之道還自其人之身。狄人視魏州為囊中之物,傾巢出動,勢要拿下,那大同肯定兵力空虛。大同是狄人東進的大本營,他們定要回援的,魏州之??山?。 此法雖不是十二分保險,但也總好過坐困愁城,死守魏州再鏖戰一場。 王諳急得額頭冒汗,站起身來,背著手左右踱步。他謝燕鴻組的這個草臺班子,即便搞砸了,大可一走了之。秦寒州那個不要命的小子,他爹秦欽可是天子近臣呢。他王諳呢,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丟官不止,還要丟命。 這老狐貍。 謝燕鴻一眼就看穿了他在顧忌什么,涼涼地刺了一句:“宋知望還不知道有沒有命一直坐穩龍椅給你降罪呢?!?/br> 一直沒說話的陸少微看了一眼在門外急得團團轉的王嫣,突然說道:“要是破城了,你得先想好,你這寶貝孫女,是上吊好還是投河好,蠻子可不會憐香惜玉?!?/br> 打蛇打七寸,陸少微這句話一說,王諳打了個寒顫,竟是立時就動搖了。 他猶豫道:“只恐戰士人馬疲乏,軍心不振?!?/br> 謝燕鴻正色道:“蠻子四處擄掠,我們討伐,乃是天命所歸,大勢所向?!?/br> 王諳失笑,心中笑他幼稚,哼了一聲,說道:“天命不天命,大勢不大勢,那可不是說一說就能讓人信的?!?/br> 大戰方歇,這場仗是憋著一口氣,好不容易才贏的,這會兒要人長途跋涉,丟下好不容易守住的城池,突襲嗜血好戰的狄人,誰能壯得起膽子。 陸少微煞有介事地說道:“我是道士,仙人下凡,我說大勢歸誰,大勢就歸誰?!?/br> 王諳這下回過味兒來了,望著這仙風道骨的道人,不再似方才那樣輕視了。 幾人在書房內又說了好一會兒兵力布置、城內善后的事,從太陽升起,又說到落日西沉,謝燕鴻腦袋嗡嗡的,昏昏沉沉,只想大睡一覺,起身告辭。 王諳望著他,神色復雜,突然說道:“你不愧是謝韜和阿璧的兒子?!?/br> 謝燕鴻眼中如有冰霜,冷冷道:“你還有臉提他們嗎?” 說罷,他轉身便走。 不知何時,長寧竟抱著刀坐在門檻上,倚著門框合眼睡著了,想必也是累極了,眼下青黑一片。見到他,謝燕鴻眼中冰霜盡數融化,化作一泓春水。 長寧警醒,謝燕鴻一走過來,他便睜眼醒了。 謝燕鴻蹲下來,將貼在他臉上的發絲拂開,說道:“走吧,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br> 長寧馴順地點頭,站起身,隨著他一起走出去了。 魏州雖大,但涌入了幾萬兵卒,加上傷者眾多,地方很是不夠用,他們一行人全部擠到孫曄庭之前暫居的官邸的一個小院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