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52節
只是他明了得太遲,也不知道狄人已經在這兒等了他們多久了,養精蓄銳,俯沖下來時,宛如一把尖刀,直直插入剛剛組織起來的陣列當中,當下就被從中沖開了。 秦寒州戍守邊關時間雖不長,但所學所思都是為了對付邊境胡族,心中馬上就有了應對之法。他勒住受驚揚蹄的馬,大喊道:“不能分散!” 然而,他的聲音在人喊馬嘶、刀劍相擊的戰陣中實在太小了,縱然他喊得聲音嘶啞,也無人聽見。各營陣列皆看主將令旗,只見令旗揮舞,散亂的陣列重新收攏,分作左右兩翼,企圖將直沖進來的騎兵包抄。 趁陣列未成,狄人再次沖鋒。 這下,秦寒州再也顧不上陣列如何了,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保命上面。他傷重未愈,力有未逮,雖劍術了得,也險象環生。他在戰陣中左沖右突,眼角余光見顏澄且戰且退,停在他身邊。 顏澄喊道:“怎么辦?!” 秦寒州后背刺痛,有股暖流順著脊梁往下,應該是傷口繃裂出血了。他皺眉,握緊劍柄,望向一片混亂的戰陣。狄人的哨鷹高高盤旋在天上,超出了弓箭、弩箭的射程范圍,一圈又一圈地飛著,時不時發出幾聲尖利的叫聲示警。 怎么辦?能怎么辦? 正此時,戰陣中心,高高舉起的主將令旗忽然倒下,旗幡沒入亂軍之中,不見了蹤影。有狄人cao著生硬的漢話,大喊:“主將已死!速速投降!繳械者不殺!” 幾乎是同時,一支箭不知從何而來,越過眾人頭頂,直直往空中而去,射中了哨鷹。此箭力度剛猛,帶著被射中的鷹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又直直墜下。 秦、顏二人同時望向箭矢飛來之處,只見地勢高處,有數騎直沖而來,緊隨其后的,是一隊騎兵。馬蹄踏處,塵霧飛揚,分辨不清到底有幾人。 并不是發呆的時候,顏澄首先反應過來,猛夾馬肚,戰馬一躍而出,沖入戰陣正中,左沖右突,于陣中發現了摔落在地的紅色旗幡。他一手緊握馬韁,從另一側俯身下撈,用刀尖將旗桿挑起抓在手里,重新高高舉起。 左右的兵卒見令旗重新立起,便紛紛聚攏到令旗周圍。 見機,秦寒州長劍高舉,劍刃反射著天邊乍現的日光,他大喊道:“帥旗在此,聽我號令!” 狄人被后方突然出現的援兵嚇得措手不及,一時之間不知是對這頭落于下風的敵人乘勝追擊好,抑或是掉頭先解決后來者。守備軍眾兵皆聽令旗號令,紛紛聚攏于旗下。 趁此機會,秦寒州長劍下揮,直指敵軍,顏澄所擎令旗隨他的劍而動,劃下一道亮眼的紅影。 翻涌的黑云猶如浪濤,在天邊刮起巨浪,黑沉沉一片又如一張大掌,自上而下壓下來,讓魏州城顯得格外渺小。 王諳與孫曄庭親自帶人清點了城中剩下的糧草,省著點吃,足以讓城內軍民消耗足足一月。即便固守不出,等待轉機,也能足足撐上許久。這讓孫曄庭心中稍定,這幾日來,他發動軍民,加固城墻、城門,深浚城壕。另外,防著暴雨決堤,毀壞城防工事,防洪堤也需要修筑起來。 孫曄庭忙得腳不點地,全無了往日儒雅斯文的樣子,灰頭土臉的。 他屁股還沒坐定,斥候滿面通紅地沖進來,嘶聲喊道:“督軍!狄人準備攻城了!” 孫曄庭拍案而起,腦子卻空白一片,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狄人等待了許久,在等什么時機?為何是現在? 斥候叫他:“大人?大人!” 孫曄庭回過神來,連忙吩咐道:“去叫王大人!” 話音剛落,他又覺得等不及與王諳碰面了,一一傳令下去,自己也速速披掛,上了城樓,與王諳于城頭相遇。兩人扶著城墻望出去,隔著細密銀絲織成的雨幕,遠處是黑壓壓的一片狄人騎兵,看不清數目,騎兵頭頂是十數只哨鷹,在陰沉的天幕下盤旋。 王諳建議道:“此時應收兵入城,緊閉城門,固守不出?!?/br> 孫曄庭看了看他,卻道:“狄軍勢盛,我們應主動出擊,贏下首戰,才好鼓舞士氣?!?/br> 王諳沒有反駁,孫曄庭自己說完卻猶豫了。王諳是領過兵打過仗的,自己連騎射都不精,一切都沒有把握,只是紙上談兵。只要他一聲令下,這許多人的性命就掛在他身上了,甚至乎,這一座城的命運也由他決定。 孫曄庭的拳頭捏緊了又松,最終還是說道:“王大人所言甚是?!?/br> 命令還未傳下去,就有兵卒來報,說是有人想要偷偷出城。大戰在即,此人當斬。孫曄庭吊起眉毛,正要下令,卻見小卒面色為難,他奇道:“是誰?” 等人押上來的,孫曄庭與王諳都吃了一驚,想要偷偷出城的竟是安撫使鄭磬,與他的家小。 孫曄庭怒極反笑,說道:“鄭大人,你意欲何為?” 甫有戰情,此人就告病在家。聽聞他一直在往京里遞話,說是想要回京,只是一直沒走通關系。這種貪生怕死之輩,孫曄庭也懶得去理。只是他知道,王諳與此人結親,將自己的孫女嫁給了鄭磬的小兒子。 王諳見到鄭磬一副縮頭縮腦的樣子,全無往日趾高氣揚的官相,深感不齒。他忙看向隨從,見隨從給自己搖頭,知道孫女與孫女婿并未同鄭磬一塊兒,心下稍定,清了清嗓子,向孫曄庭說道:“此人可惡,應收押在牢,等戰后再參他一本,交由圣上裁決?!?/br> 孫曄庭知曉王諳并不想讓自己當下就砍了鄭磬,也點了頭,將鄭磬押下不提。 魏州的七個城門皆緊緊閉合,各處嚴陣以待,狄人也率兵逼近。孫曄庭站在城樓上,聽見哨鷹尖嘯,號角嗚嗚然恍如哀泣,馬蹄揚起飛塵,也不由得一陣心悸。他抬起手,弓弩手領命,弓箭弦如滿月,弩箭引而不發。 狄軍行至城下十里處便停了,有一騎排眾而出,策馬至城下。 “你們的糧草已經被我們燒了!城里的糧草都是假的!” 這一句喊出來,孫曄庭心中一突,余光中見兵卒臉上皆有異樣之色。還不等他應對,那單騎手中拋出一樣什么東西,咕嚕嚕地滾出去好遠。 “你們的援兵!也被我們截殺了!” 孫曄庭定睛看去,見那咕嚕嚕滾來的的確是一個頭顱,頭顱上還系著頭盔。 這一下,猶如一記重錘,敲在了魏州城內每一個人的心頭。孫曄庭咬牙切齒,奪過旁邊弓箭手手中的弓箭,沉肩拉弓,箭破空而去,準頭好出平日許多,直直將那喊話的狄兵射落馬下。 這一箭卻仿佛成了敵方沖鋒的信號,狄軍萬騎齊發,直沖魏州城而去。 作者有話說: 魏州這一戰的描寫,有參考明朝的北京保衛戰,當年看這一段歷史的時候就很崇拜于謙。有興趣可以去了解一下。 絞盡了我為數不多的腦汁,明天還有更新,希望明天能寫到戲rou。 第七十二章 豈知天道曲如弓 攻城已持續了三日,雨也一連下了三日,雖非暴雨,但總淅淅瀝瀝下個沒完,無論白天黑夜,天都是陰沉沉的。 攻城不易,守城也守得艱難。魏州城門足足有七個,狄人騎兵靈活,可四處出擊,城內的兵力卻只能分散至七處,孫曄庭親自領一隊精兵,作為支援,奔波于七個城門之間,疲于奔命,像永遠追不上野兔的豹子,跑得氣喘吁吁。 這樣下去可不行,他想道。 孫曄庭正想著要找王諳商量對策,卻見王諳臉色陰沉地沖進來,場面話還未來得及說,屏退左右,開口就道:“鄭磬不見了?!?/br> 三日前下令關押他,王諳當時想著,他是小孫女王嫣的公公,留他一命,戰后交由圣人定罪,也不至于讓小夫妻倆立時就鬧得太僵,在此之前,也能想想辦法,讓孫女與孫女婿和離,不要被牽連。 如今狄人攻城正兇,鄭磬居然能憑空消失,加之之前他想出城的舉動,很難不懷疑他與狄人有勾結。 孫曄庭馬上反應過來了,忙問:“城門守將,有哪一位是鄭磬提拔的,或者與他有舊?” 王諳連忙數道:“宣武門、安定門......” 話音未落,便有有傳令兵闖進來,喊道:“大人!宣武門失陷!” 來不及再多想了,若是狄人打開了一道缺口,整座城都將失陷。不必孫曄庭再吩咐,王諳徑自就奔向安定門,以防安定門的守將反水,而孫曄庭則直奔宣武門而去。 宣武門外有甕城保護。甕城呈圓形,高度與城門一致。孫曄庭趕到時,狄軍已用攻城錘將甕城城門錘破,闖入甕城之內。此時,本該緊閉宣武門,陳兵于甕城城墻之上,萬箭齊發,甕中捉鱉,這也是甕城本來應發揮的作用。 只是宣武門守將指揮不力,竟開城門出擊,出擊不敵,反被一隊狄人騎兵攆著攻入城內。幸而孫曄庭帶著人來援,憑盡全力將狄人打退。重新緊閉城門,邊打邊修筑甕城殘破之處,拼命守住了這一門。 守將被縛,這一回,孫曄庭不再猶豫,揮刀便朝守將的腦袋砍去。他力道不足,脖子只斷了一半,血濺了他一身,腦袋欲掉不掉,情狀可怖,在場者皆被震懾。 “通敵怠戰者,斬?!睂O曄庭冷冷說道。 狄人從宣德門沖入的這短短時間里,守兵在街巷中殊死抵抗,死傷數百。房舍起火燃燒,幸而下雨潮濕,沒有引起大火,只是—— “糧草如何?!”孫曄庭忙問道。 兵卒來報:“大人放心,墻雖倒了一面,但沒有燒著糧草,可能打濕了一些,應當無礙......” 孫曄庭并不放心,等他趕到時,見放置糧草的房舍千瘡百孔,原本安排在這里嚴加看守的兵卒被敵軍沖散,后來者并不清楚糧草有問題,便將被雨水打濕的糧草挪出來,一上手便知重量不對,摔落在地的麻袋有幾個被亂石刮破,露出了里頭的干草。 狄人攻城之前撂的話本就在大家心中布下疑竇,如今糧草有異,那援軍被截殺也極有可能是真的,人人自危,如何能守得住。孫曄庭這下知道為何狄人要選宣德門作為突破口了,皆因糧草放置之處離宣德門近。鄭磬也絕非憑空消失,定是投敵了。 現在,任他再如何舌綻蓮花,不把糧草真正擺在大家的面前,大家是不會再信了。站在一片瘡痍之中,孫曄庭越發茫然,雨絲好似蛛絲,纏繞他的發梢衣角。 這是許久都沒有過的。 宋知望弒父殺兄,當上了皇帝。他背著罵名,背叛了朋友,當了皇帝的近臣。那時他都沒有這樣迷茫過。世上的事本就沒有完全的對錯之分,勝者自然就對。他要一展抱負,不再做無名之輩,自然也就要付出代價,一切都是值得的。 當宋知望坐在皇位上,深不可測地望著他與秦欽在朝堂上唇槍舌戰的時候,他明白了自己又掉進了另一個漩渦。他本以為自己是上一場賭局的勝者,下一局就能坐莊了,但他發現,坐莊的永遠是龍椅上的人,他不過是棋子,又被投入了下一場賭局當中。 于是,他便決定抽身出來,留在這里,或可有一席之地,讓他明確自己在這世間的意義。但終究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少年時,他與大家一塊兒讀書。 夫子帶著大家詩書典籍,先是“男子千年志,吾生未有涯”,又是“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再是“志不強者智不達,言不信者行不果”。他們讀了許多,學了許多,胸中滿是熱血,想象著十數載后,如何指點江山,名留青史?! ‖F如今,他只想到一句——“但見時光流似箭,豈知天道曲如弓”。 “大人......大人!” 有人在叫他,他回過神來,轉頭看去,見有一騎策馬朝他而來,騎手很臉熟,他想起來了,那是他派出去接應糧草的那隊精兵中的其中一人。 那一騎奔至他身前,勒韁下馬,彎腰便拜,孫曄庭忙扶住,問道:“怎么只你一人回來?!” “那日被狄軍截殺,糧草被燒,人馬折損近半。我等想著要回城復命,沒料到竟有一員悍將將我們引至永定河邊,那里有一隊兵馬候著,說是......說是領了您的命令,在那兒候命......” 孫曄庭聽得一頭霧水,不知從哪里憑空冒出來一隊兵馬。 “有書信一封,遣小人帶來......” 孫曄庭連忙接過來,無封無緘的一張信紙,展開后,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卻都是前言不搭后語的單字,連不成句。正當孫曄庭大皺眉頭的時候,他突然明白了,這是一封加密的信,而信上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謝燕鴻! 這是他們從前念書時就玩過的把戲。 預先定好一首詩,根據暗語,限定詩文中某兩句的某兩字,結合兩字的聲韻,便生成了新字,新字連起來便是密信要傳遞的消息。 他們以前時常這樣玩,顏澄不愛這些彎彎繞繞的,只有他和謝燕鴻,夫子在上面念書,他們在下頭互寫密信,加密解密,不厭其煩。即便被夫子發現了沒收,也不知他們在寫些什么。 可是,他們事先沒有約定,繁浩詩文中,哪一篇才是解密的鑰匙呢? 孫曄庭捏緊信紙,忽然間福至心靈——當日他與謝燕鴻在京郊寶相寺分別,臨別之時,他誦了一首詩,就是那首了。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孫曄庭喃喃念道。 找到了鑰匙,開鎖便易如反掌了。雖然相隔多年,但孫曄庭玩起這個解密的游戲來,還是輕車熟路,很快的,他便把密信內容解出來了。 “五日后,寅時,援兵至?!?/br> 沒有任何遲疑,孫曄庭立時便相信了謝燕鴻。就像兒時,他在無人的山中失足落入坑中,謝燕鴻說一直陪他,就一直趴在旁邊陪他,直到有人來救為止。如今謝燕鴻說五日后寅時有援兵,那必定是有的。 現在,他要做的,就是穩定人心,守到五日后。 孫曄庭吩咐道:“傳令下去,為犒勞士卒,每人可預支半月糧餉,若有百姓因戰事損毀房屋的,也可領糧?!?/br> 永定河邊,將密信傳出之后,謝燕鴻心中稍定,陸少微卻滿是疑慮。 “你怎么就確定他會聽你的?”陸少微問道。 謝燕鴻篤定地點點頭,反問道:“五日后一定有大雨?” 這回輪到陸少微篤定了,她輕松地說道:“一定有,不然我們都一起玩兒完?!?/br> 那一日,長寧探知狄軍燒了支援的糧草,帶回了消息的同時,也帶回了一支勁旅。那是孫曄庭派出去接應糧草的,被狄軍截住,糧食被燒,人馬也折損了將近一半,活下來的都是死里逃生的精悍騎兵。 他們奉命出去接應糧草,失敗而歸,自然是要回城復命的,只是狄人將魏州城團團圍住,想要回城無異于自投羅網。道理他們都懂,但要信任憑空冒出來的謝燕鴻,也不容易,謝燕鴻便寫就密信一封,交由他們中間一人,冒死送入城中,傳遞給孫曄庭。 長寧已將顏澄帶出來的所有人帶走了,前去接應援軍。憑借他對地形的熟悉,以及顏、秦二人的幫助,只要能甩開伏擊狄軍,如無意外,應該能在五日后趕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