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躲貓貓(六)
“……有趣的事情?” 黎錦秀靠坐在舒適的單人沙發椅上,長腿交叉,放松地搭在前方的腳凳上,他的臉上帶著一絲笑意,“的確有?!?/br> 林翡好奇地問:“什么?”她給黎錦秀做心理疏導也有差不多一年了,這還是黎錦秀第一次跟她分享生活里有趣的事情。 想起那天早上醒來后看到床邊整齊坐著三個人這件事,黎錦秀心情有點微妙。 “是什么樣的事?”林翡又問。 黎錦秀有些苦惱:“我不知道該怎么描述這件事,類似于……大變活人?” “睡前明明是一個人,醒來后卻變成了三個人?!崩桢\秀簡單地描述了一下那天的事。 林翡失笑:“那還真有趣?!?/br> 黎錦秀也笑了。 于是,林翡轉而問道:“所以,你愿意跟我聊一聊那天的事嗎?” 黎錦秀的笑容淡了些:“那是個意外,我沒有那樣的意圖?!?/br> “你的意思是,當時你并沒有傷害自己的想法?”林翡調整著措辭。 黎錦秀頷首:“是的,只是……”他微微蹙起眉頭,“當時看到那個東西那么鋒利,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br> “是什么銳器嗎?” “不是……它不是……它也不應該是……” 黎錦秀很后悔,“我知道……我清醒過來后,覺得很抱歉?!蹦菈K玉片原本是伊青送給他的護身符,卻被他當成了自殺的工具。 林翡不動聲色地在筆記本上記下細節。 從這之前她讓黎錦秀做的測試來看,黎錦秀的狀況依舊很嚴重,現在她又知道知道了他在某些情況下會失去自控能力——當人靠近危險物品或者處于危險場地中產生高地效應很正常,但真正地實施了又是另一回事。 “是覺得后悔嗎?”林翡問。 黎錦秀道:“是的,我不該那樣做,我的家人會擔心?!?/br> 家人,林翡了解,家人一直都是制止黎錦秀自殺的因素,但這一次好像不同,林翡又問道:“那個東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它,但它應該算是護身符?!崩桢\秀回答。 林翡微微訝異:“護身符?”從來沒有聽說過護身符可以成為兇器。 黎錦秀沒有再解釋,林翡便從另一個角度問道:“那個護身符是誰送給你的嗎?” “是的,一個……”黎錦秀停頓了片刻,“一個公務員?!?/br> “公務員?你們是怎么認識的?算是朋友嗎?” 黎錦秀帶著些許自嘲笑了笑:“不是?!?/br> “他只是好心幫了我?!?/br> 而他卻隨意地踐踏了對方的好意。 “原來是這樣?!绷拄溆州p聲問:“他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br> 提起這件事,黎錦秀臉上帶了些疑惑,“他沒有怪我,反而又一次救了我?!?/br> “他是一個很寬容、很好的人?!绷拄涞?。 黎錦秀點頭:“是的,他是一個好人?!彼ё趾茌p,最后的“人”字幾不可聞。 “可是我……” 林翡問:“什么?” 黎錦秀露出笑容:“沒什么,就是想下次見到他再好好感謝他?!?/br> 他擺出了回避的姿態,林翡專注地看著他,輕聲說道:“錦秀,你可以信任我?!?/br> “我很信任你,林醫生?!?/br> 黎錦秀戴上了面具,滴水不漏地說著,“我知道,你是個好醫生?!?/br> 林翡見他今天已經不會再為她打開心門了,也不再“逼迫”他,只輕笑了一下,說道:“謝謝你的夸獎?!?/br> 林翡走了,留下了幾盒新開的抗抑郁藥,黎錦秀將它們放進藥箱里最深的那一層。 黎錦秀覺得他不需要再吃藥了。 林翡曾經告訴他,走出悲痛的方式之一是尋找一個新的目標,雖然他現在仍然沒有走出來,但 他已經有了新的目標—— 跟伊青打好關系,通過他找到尹莘。 但麻煩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伊青,也不知道如何與伊青建立親近的關系。 “錦秀?” 門外傳來司徒建蘭的聲音,黎錦秀走過去打開房門,問道:“蘭哥,怎么了?” 司徒建蘭神情有些苦惱:“我得……跟我的那兩位師兄離開幾天?!?/br> 他身上那些被王福貴抓出來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張無有和蘇棠春卻還是沒有辦法從他這里取走那張契,所以這兩人一直半是監視半是懷疑跟在他的身旁,還堅持讓他跟他們回道盟。 司徒建蘭行得端、坐得正,從不做虧心事,并不怕跟他們回道盟,但他擔心病床上的黎錦秀,不愿意離開,張無有和蘇棠春便提出等黎錦秀好了再說。這兩人暫且以司徒建蘭師兄的身份留在了尹家。 黎錦秀原本有些疑惑,聽了司徒劍蘭的話后,他帶著無奈說道:“蘭哥,我倒是沒關系,但你知道,我爸媽他們不怎么放心……” 這段時間黎錦秀接連出事,如果不是阿完或者司徒建蘭在,徐喻和尹樸聲不敢想象會黎錦秀身上會發生什么,所以他們希望司徒建蘭能夠在家里,或者說黎錦秀身邊,多呆一段時間。 “我明白?!彼就浇ㄌm愁眉苦臉,“我本來就該守好你,這是我的工作?!?/br> 黎錦秀好奇地問道:“蘭哥,你們要去什么地方?” “太行云臺山,靈霄正道道觀?!钡烂宋挥陟`霄正道之中。 黎錦秀露出些許笑容:“我能去嗎?” “???” 司徒建蘭懵了,“你跟著我們一起去?” “對,跟蘭哥在一起,我家里人會很放心?!崩桢\秀含笑點頭,“再說,靈霄正道大名如雷貫耳,我卻還從來沒有去拜訪過,正好也可以趁這個機會去看看?!?/br> 司徒建蘭思索片刻,覺得這個主意可行:“不錯,我去跟那兩位師兄商量一下?!?/br> 黎錦秀跟著他們一起去,一來,方便他照應,二來,黎錦秀即便不在靈霄正道中奉神問道,也能借云臺山這種風水寶地滌蕩一下身心,總體看來是有利無弊。 “好,那我也準備一下?!?/br> 司徒建蘭離開后,黎錦秀原本掛在臉上的笑容消失無蹤。 他提出跟司徒建蘭等人一起去并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因為他猜測司徒建蘭這次離開是因為之前的事——那件伊青讓他辦的事。 黎錦秀作為一個普通人,他的生活離伊青這種地府陰官太遠了,如果就在家里等,恐怕等到他老死,他都等不來伊青,所以他必須主動尋找與伊青產生聯系的方法。 像司徒建蘭他們這種能夠溝通天地的修行者就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 關于帶上黎錦秀這件事,張、蘇二人沒有什么異議,反正云臺山和靈霄正道都是旅游景點,就當黎錦秀是普通游客或者香客就行了。 徐喻和尹樸聲兩人雖然有些擔心,最后還是在黎錦秀的勸說下同意了。 不過有條件。黎錦秀需要要帶上私人助理、保鏢和出行團隊,還要每天跟他們聯絡報備,黎錦秀干脆利落地答應了。 于是,下午黎錦秀四人乘坐私人飛機飛往云中省虎伏市的虎踞機場——那是離云臺山最近的機場,然后轉乘徐喻安排好的車輛抵達云臺山靈霄正道。 作為東道主,張無有主動為黎錦秀安排好了住宿——就在道觀里面,清凈又安全。 很少見張無有對人這么積極主動,蘇棠春低聲問道:“怎么,師兄,私人飛機迷人眼了?” 張無有沒好氣地說:“怎么可能?!?/br> “你沒發現,這位黎總很不一般嗎?” 蘇棠春挑著眉毛點點頭:“之前在他家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原來這世上真有這種人,八轉祿旺、富貴無雙,順風順水、逢兇化吉,不僅旺自己,還旺別人,無心插柳或者順手而為就能做別人的貴人?!?/br> 不遠處,黎錦秀正微微仰起頭,觀察中堂的壁畫,神情內斂而肅穆。 “不是?!?/br> 張無有瞥了她一眼,“我的意思是,他帶這么多人,不安排好住宿后續會很麻煩?!?/br> 蘇棠春無語地笑一下:“那倒也是?!?/br> 黎錦秀的人都很緊張自己的老板,黎錦秀稍微有點動靜就會有人上前詢問或者服務,生怕黎錦秀累了倦了、渴了餓了,就好像他是一尊易碎的琉璃像,一不注意就會摔了、打了,徹底玩完兒。 “不過也可以理解?!?/br> 蘇棠春的目光落在黎錦秀的左手上,“師兄,你知道之前黎錦秀為什么住院嗎?” 張無有道:“不知道?!?/br> 蘇棠春不再賣關子,直截了當地說道:“輕生,我無意間聽到過他和他mama的對話,黎錦秀輕生了不止一次?!?/br>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他的命格那么好,卻陽氣不足,輕生太多次會損耗自己的運與氣,還有可能導致陽魂輕易離體?!?/br> 張無有明白了:“所以司徒建蘭才不肯單獨跟我們回來,他是真的要守護黎錦秀?!?/br> “嗯?師兄,你一直懷疑司徒建蘭說謊嗎?”蘇棠春有些詫異。 張無有納悶:“不能懷疑嗎?” 蘇棠春道:“那倒也不是,只是九龍山祖師爺傳下來的心法十分特別,修行者不能說謊,一旦說謊,他們的道心就破了?!?/br> 司徒建蘭是真的不知道那道契為什么會跟著他,也是真的跟那道契沒關系。 可這一點,蘇棠春愿意信,張無有不一定信,道盟的其他人就更難相信了。 逢廟燒香,遇神則拜,萬事吉順。 安頓好了之后,黎錦秀便前往三清殿參拜,又捐了一大筆香火——相當大的一筆,讓主管香火錢的知客驚訝到詢問是否需要舉辦一個捐贈儀式。 黎錦秀拒絕了。 他心思不純,參拜時也不敢胡亂動念頭,生怕被神靈察覺到那些想法。 不過如果諸天尊真的知道了他在想什么,會如何反應?降下禍端,或嗤之以鼻,抑或是……阻攔?他們與伊青算是同事或朋友嗎?他們會告訴伊青嗎? 告訴伊青,這個凡人心懷不軌、異想天開,不自量力、蚍蜉撼樹。 不過這些可能只是他的自作多情。 在黎錦秀還小的時候,就有道士說過,他與道沒有緣分,只是神靈不會特別留意的蕓蕓眾生之一。 黎錦秀自嘲地笑了笑,帶著隨行的秘書和兩個保安離開了靈霄正道的主殿。 不過,剛下殿前的長階,他便遇上了張無有和一位道骨仙風的老道長。 “黎先生?!?/br> 張無有拱手,然后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師父,也是道觀的主持,泓鈞道長?!?/br> “泓鈞道長,您好,我叫黎錦秀?!崩桢\秀微微欠身。 泓鈞道長約莫五、六十的年紀,皮膚緊實有光澤,面帶紅暈,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身姿挺拔,他笑起來眼睛時瞇成了一條縫:“慈悲?!?/br> “我見過你,錦秀,你長大了?!?/br> 黎錦秀驚訝:“您見過我?”可他以前從未來過云臺山。 泓均伸手比劃了一下:“照片?!?/br> “照片?” 泓均道:“二十年多前,曾有個小友來此暫住,他給我看過你的照片?!?/br> 黎錦秀微微睜大眼睛:“……尹莘?” 尹莘來過靈霄正道?可是他為什么不知道,二十年前他已經住進尹家了。 “不錯?!?/br> 泓均頷首,又問道:“他還好嗎?” 黎錦秀神色黯然:“他已經……走了?!?/br> 泓均輕聲嘆息,又道:“尹莘施主是童子命,注定了英年早逝?!?/br> “什么童子命?”黎錦秀緊張地問。 他從未聽說過尹莘或者徐喻他們說起過這件事。 泓均解釋道:“童子命就是說,尹莘施主是神仙座下童子下凡投胎,童子轉世,或體弱多病,或命途多舛,極易早逝。二十年多前,尹莘施主的父母曾經帶著尹莘施主來云臺山,希望能夠尋求破解之法,那時候貧道便察覺到尹莘施主與道有緣,若是舍棄塵緣出家,或可保其平安,但他拒絕了?!?/br> 黎錦秀追問:“為什么拒絕了?” “不知道?!便鶕u了搖頭,“那時候,尹莘施主才六七歲,他身體病弱,卻極有主見,他的父母奈何不了他。人各有志,我也只能留他多住一段時間?!?/br> 黎錦秀緊緊地握著拳頭,自責地說道:“我都不知道……不知道這些事情……” 他和尹莘一起長大,卻不知道尹莘瞞了他這么多事情。 泓均寬慰道:“童子轉世的人去世后,是回到他原本的地方去了,施主不必過于介懷?!?/br> “原本的地方……” 黎錦秀眉頭蹙起,眼圈泛紅,一錯不錯地看著泓均,嘴唇微微顫抖地問道:“道長,那他還是尹莘嗎?” 泓均看清他眼底的偏執,神色變得慈悲而不忍,還未回答黎錦秀就明白了。 童子歸位后就做回了童子,他短暫經歷過的這一世就像是大海里的一滴水,無足輕重。 尹莘不存在了。 徹底地不存在了。 “為什么……偏偏是這時候……” 偏偏在他以為有希望能找到尹莘的時候告訴他,尹莘不存在了。 黎錦秀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胸口里有什么東西痛得要命,讓他無法呼吸,只能發出艱難而斷續地喘息,嘴里全是苦澀的味道。 “師父?!?/br> 張無有有些緊張對泓均低聲說道:“他輕生過很多次……”黎錦秀痛苦的神色讓張無有明白,大概這就是黎錦秀輕生的原因。 泓均卻只是抿緊了唇。 他并不想刺激黎錦秀,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破不立是他目前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 注: 1.高地現象:high place phenomenon, HPP 是一種大腦的過度保護現象。由弗洛里達州立大學的Jennifer Hames提出,他指出:當靠近高崖時,你的生存本能開始起作用:你需要把自己推開,這時在你大腦中央處理意圖的那部分可能就會認為一定有什么東西在推著你,或者你真的想要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