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躲貓貓(七)
在黎錦秀過去的人生里,除開記憶模糊的幼年,尹莘一直在他左右。 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黎錦秀三歲就到了尹家,從那時起他就從來沒有和尹莘再分開過。他們一起長大,一起經歷了許多彼此生命中的第一次,是兄弟,是家人,也是……戀人。 黎錦秀記不太清他與尹莘誰先主動了。 他們倆從小就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從不紅臉,從不吵架,從兄弟變成戀人也沒有費什么周折,好像是自然而然地就在一起了。 變成戀人后,他們的相處與從前沒什么區別。 除了親親和抱抱,除了一些更深入的了解。 尹莘的氣息和溫度,還有那喑啞的話語,足以讓黎錦秀丟掉顧慮,溺斃在那些親昵的小游戲里。 “錦秀,看著我?!?/br> 他們背著家人偷偷地牽手,食髓知味地接吻,像是得了肌膚饑渴癥一般耳鬢廝磨、肢體交纏,每一次黎錦秀卻都忍不住心驚膽戰,因為他害怕他們關系被人發現……他們是有血緣關系的兄弟啊。 尹莘卻畫了家族樹告訴他,他們不是直系三代血親,可以在一起。黎錦秀仍然不安,他總有不好的預感,而這個預感在他大二后的暑假里變成了現實,徐喻撞破了他們之間的關系。 黎錦秀從未見徐喻那么生氣過。 黎錦秀三歲就到了尹家,他身體健康、活潑開朗、懂事聽話,慰藉了徐喻和尹樸聲因為尹莘的病而疲憊的心靈,他們從來都是將他當成自己的孩子疼愛,經年累月地相處過來,與其說她是黎錦秀的表嬸,不如說她是黎錦秀的養母。 徐喻了解自己的孩子,她知道,這件事一定是尹莘的問題。 尹莘從小就冷靜、聰敏,有著不同于同齡人的成熟,而且他還是哥哥,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和錦秀在一起意味著什么——這不亞于親生兄弟在一起,但他還是這么做了。 于是,徐喻分開了兩個孩子后,先單獨跟尹莘聊了聊。 “小莘,你們倆……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三四年前?!?/br> 尹莘沒有絲毫猶豫地坦白,“媽,是我主動的,我喜歡錦秀,你別怪他——” “啪——!” 看著尹莘沒有絲毫悔意,徐喻控制不住扇了尹莘一巴掌,尹莘卻只垂下頭,一聲不吭。 徐喻痛心疾首地說道:“尹莘,你怎么能這么做?你這樣讓我怎么跟錦秀的爸爸mama交代?”那時候,黎錦秀還沒成年。 “我喜歡他,媽?!?/br> 細軟的額發遮住了尹莘的眉眼,徐喻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聽到他認真的聲音,“我喜歡他,我們不是三代血親,我們在一起并不違法,而且錦秀的身體也不適合找外人,我會照顧他一輩……” “閉嘴!” 徐喻像是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一樣,“你根本就不懂,這不是什么三代血親的問題!你和錦秀對于我們來說,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你讓你爸爸,錦秀的爸爸mama,還有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他們怎么接受這件事?” “還有,‘一輩子’……” 徐喻難以抑制住痛苦的淚水,“你用什么來承諾‘一輩子’?” “媽……” 尹莘握緊拳頭,手臂上青筋凸起,他猛地抬起頭,臉頰上殘留著幾道緋紅的指痕,“我現在身體很健康,不會再生病了,你不要相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br> 徐喻咬著牙別過頭不看他,好一會兒,她稍微平復了心情才又問道:“你們到哪一步了?” 尹莘拒絕回答:“這是我們的隱私?!?/br> 徐喻氣得差點再給他一巴掌:“狗屁隱私!” 長這么大,尹莘還是第一次聽到母親說臟話,他有些驚訝地說:“媽,你會說臟話?” “呵?!毙煊骼湫α艘宦?,“我不僅會說臟話,我還會打人,你剛剛不是體驗了嗎?” 尹莘嘴角微微勾起,有些尷尬。 隨后,徐喻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小莘,你和錦秀的事行不通,我帶錦秀出國旅游幾天,你在家里冷靜一段時間?!?/br> 尹莘笑意凝固。 黎錦秀不知道徐喻與尹莘的爭吵,只在那之后忐忑不安地跟著徐喻上了去伊比沙島的飛機。 一路上,徐喻跟他聊了許多,關于她的看法,家里人會有的想法,還有外人可能的議論,最后,她說道:“你們太小了,又太要好了,可能弄混了對對方的感情?!?/br> “還有,錦秀,你有沒有想過,小莘從小到大沒有接觸太多的外人,如果以后他喜歡上了別人怎么辦?手心手背都是rou,那時候,我們又該怎么對待你們?” 黎錦秀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徐喻說的這些事情。 她說得對。 尹莘小時候病痛纏身,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醫院或者家里,十四歲才正式去學校上學,還常常缺課。那時候他沒有什么朋友,最為親近的人就是黎錦秀,但現在他已經很健康了,他上了大學,開始接手家里的企業,也認識了很多人,或許以后,他也會喜歡別人。 到了那時候,黎錦秀該如何自處? 他的父母和尹莘的父母又該如何相處? 他們爭吵或者分手是不是會逼著他們的家人在他們倆之間選一個? 黎錦秀想起過年時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模樣,終究選擇了妥協。 他跟尹莘提出了分手。 而這個決定,卻成為了黎錦秀后來最為悔恨的事情,哪怕是現在,他依然痛恨自己。 如果不是他那樣拒絕尹莘,尹莘也不會瞞著他自己生病的事,更不會連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見他。 黎錦秀很恨自己,而現在,這份自怨自艾化作了更為粘稠、沉重的絕望——就像是密不透風的流沙,拉著他不斷地往下墜,直至將他徹底吞噬。 尹莘是童子轉世,歸位后,尹莘就再也不存在了。 告別泓均道長與張有無,黎錦秀轉過身,眼角的一滴淚緩慢地滑落,落在經歷了千年風霜的漢白玉臺階上,渺小近乎虛無。 “老板?!?/br> 新來的私人助理王亦和兩個保鏢著急地跟上,“要回去了嗎?” 他們是想問黎錦秀是不是想回住處,黎錦秀卻理解為了回家。 不回去又能怎么樣呢? 他低聲說道:“等司徒先生的事情辦好,我們就回去吧?!?/br> “啊……好!” 就在黎錦秀一行人剛從三清殿下來的時候,王亦接到了一個保鏢打來的電話。 “老板,小樊說,司徒先生可能出事了?!?/br> 黎錦秀疑惑:“怎么回事?” 他記得這個小樊。 小樊全名樊赤云,今年二十九歲,也是退役軍人,沉默寡言,身手卻十分矯健。 “小樊說,他們看到司徒先生在院子外跟人拉拉扯扯,擔心出事就跟了上去,結果發現有幾個道士將司徒先生綁了起來,帶到了另一個宮觀?!蓖跻嗳詢烧Z地解釋,“那個宮觀外面沒有牌匾,里面又有人把守,他們不好進去,就說先給您打個電話?!?/br> 黎錦秀道:“位置在哪?我們去看看?!?/br> 王亦讓樊赤云發了定位過來,又問道:“要不要跟主持說一聲?” 靈霄正道里面怎么會發生綁人的事?黎錦秀總覺得有些蹊蹺,便說:“先去看看再說?!币簿鸵粋€電話的事。 “好?!?/br> 想著這是人家的地盤,黎錦秀還讓王亦將在住處待命的保鏢都叫上了,沒什么事最好,如果真有什么事,他們人多勢眾,也不怕落下風。 靈霄正道派的道觀不小,黎錦秀等人走了小半個小時,又穿過了一片小樹林,才到了樊赤云發來的定位所在。 這里應該是后山,與熱鬧的前山不同,游客稀少,十分清凈。 “那兒?!?/br> 王亦抬起手,指向一座緊閉著大門的獨立庭院。 這座庭院的建筑風格與靈霄正道其他的宮觀一樣,飛檐翹角、斗拱重檐,各式各樣的鴟吻與脊飾掩映于參天古樹之下,整體看起來莊嚴典雅、渾然天成。 黎錦秀等人走到門前。 大門外擺放著一對獅子,雄獅滾繡球,雌獅踏小獅,象征著混元一體與道門昌盛。黎錦秀卻因此有些訝異地抬了抬眉毛,這座無名宮觀雖然藏得深,規格卻不低。 這時,樊赤云帶著兩個人走過來。 “老板?!狈嘣粕萌烁唏R大,聲音卻斯斯文文的。 黎錦秀頷首:“小樊,怎么回事?” 樊赤云道:“我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錄了視頻?!彼统鍪謾C,將之前錄的視頻播放給黎錦秀看。 在他們暫時落腳的院落外,幾個身著道袍的道士似乎與司徒建蘭發生口角,隨后他們便用繩子將司徒建蘭綁了,然后帶走了。樊赤云見情況不對勁,于是帶著人追了出去,那幾個人冷著臉沒說話,倒是司徒建蘭讓他們不要管他,早點離開。 “……你們趕緊走,別過來?!币曨l最后停在了司徒建蘭帶著焦慮之色的臉上。 黎錦秀擰著眉頭:“你做得很好?!?/br> 樊赤云是個心思縝密的人,這時候還記得留下證據。 雖然不知道司徒建蘭遇上了什么事,但有這個視頻起碼可以證明這里面有人非法綁架和囚禁。 “老板,怎么辦?”王亦也很疑惑,“靈霄正道怎么會有人敢光天化日之下綁人?他們是這里的道士嗎?” 黎錦秀搖了搖頭:“不知道?!?/br> 聽阿完說,出家人所在的地并非世間凈土,一樣有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就是不知道綁走司徒建蘭的人是為了公仇還是私怨。 走一步看一步,先進去見到人再說。 黎錦秀上前半步,敲響大門:“有人嗎?” 半晌,一個道士打開了門,他那審視的目光在黎錦秀和他身后的眾人身上一一滑過,最后說道:“這里不接待游客,諸位施主請回?!?/br> 黎錦秀笑了笑,說道:“我倒是想走,可是……你們把我的朋友扣下了啊?!?/br> “你說什么?”道士神情嚴肅,“道門之地,你不要胡說八道?!?/br> 黎錦秀拿起樊赤云的手機,將畫面調到那些道士綁走司徒建蘭的那一幕,然后在那道士面前晃了晃:“這難道不是你們的人?” 那道士沉著臉:“不是,不關我們的事,你們走吧?!?/br> “那我只能報警了,說你們非法綁架?!?/br> “你……” 道士氣結,但又無可奈何,只能轉頭又叫了兩個道士過來,吩咐道:“你們守著,我去找師父?!?/br> 他走后,黎錦秀將樊赤云的手機物歸原主,然后低聲說道:“做好備份?!?/br> 法治社會,他不信這些道士能把司徒建蘭一個活人弄沒了。 沒一會兒,那個道士便帶了一個四五十模樣的中年乾道回來。 “慈悲,慈悲,這位施主,請問貴姓?”他略微拱手。 黎錦秀道:“免貴姓黎,道長怎么稱呼?” 那中年道士道:“貧道姓馬,道號無名?!?/br> 與張無有一個字輩。 黎錦秀毫不客氣,開門見山:“馬無名道長,我的朋友是哪里冒犯了你們嗎?為什么你們的人將他綁走了?” 馬無名疑惑地問:“施主的朋友是?” “司徒建蘭?!?/br> 馬無名恍然大悟:“是得幽啊?!彼⑿χf:“這是個誤會,我們只是想請司徒道友幫一點忙?!?/br> 黎錦秀看著他假惺惺的笑容也笑了:“我雖然年輕,但也知道托人辦事要講禮貌,從來沒見過請人是五花大綁押著走的?!?/br> 馬無名神情絲毫不變,只說:“我都說了,只是一點誤會。施主是年輕人,應該也明白,年輕人氣盛,一時沒談攏就容易動手動腳,我已經讓那幾個做事粗魯的小輩跪香反省去了?!?/br> “施主如果不信,可以給你的朋友打個電話,他會告訴你,他好好地在我們這兒做客?!?/br> 黎錦秀將信將疑地看著他,卻沒有給司徒建蘭打電話,而是又問道:“馬道長,這里是什么地方?” “靈霄正道?!?/br> “不,我指的是你所在的這座宮觀?!崩桢\秀微微皺眉,“還有,你們都是靈霄正道的正規道士嗎?” 馬無名耐心地回答:“這是我們處理內部事務的地方,至于我們當然都是正規的道士?!?/br> “既然是正規的地方,為什么不能打開門說亮話?我要見我的朋友?!崩桢\秀道。 馬無名抿了抿唇:“黎施主,你不要在這里胡攪蠻纏、咄咄逼人,我說了,這是我們內部的事務?!彼謴娬{了一遍。 “內部?”黎錦秀輕嗤,“司徒建蘭可不是你們靈霄的人?!?/br> 放在平日,黎錦秀聽到這種話,摸著分寸回去等著了,可今天他心情不怎么好,而且他還總覺得司徒建蘭這件事和這個馬道長有點奇怪。 黎錦秀注視著馬無名,說道:“馬道長,司徒道長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家請來的貴客,如果你不讓我見到他,我是絕對不會離開這里的?!?/br> “或者,需要我跟你們主持打個電話嗎?” 黎錦秀抬了抬下巴,王亦十分有眼力見兒地拿去手機,找到了泓均道長的電話,王亦說道:“老板,要打嗎?” 馬無名臉色惱怒,意味不明地看了黎錦秀一眼:“進來吧?!?/br> 黎錦秀皮笑rou不笑:“謝謝?!?/br>